“我……瞧出来了几分。”郭大路面色微白,透着少年人的青涩,也有点直率的鲁莽:“但我、我绝没有要偷学法术的心思!”
他驴头不对马嘴地说着,就差举起右手三根手指对天发誓了,嗫嚅道:“这几天过得十分有意思,我知道刘大哥你,那位李先生,甚至小猪……”
发觉自己跟着小妖怪一起喊龙小云为“小猪仔”,他临时改口:“你们都是江湖人,原来跟寻常百姓也没有很大的不同,我已没有四处闯荡拜名师的心思了。”
郭大路其实还有好多的话想要讲。譬如什么“大江湖里,小鱼小虾也能过得有滋有味”;“大人物也会缺钱做跑堂,那还不如赚了大钱再闯江湖”……他还想说,这几天过得很快活,有朋友在身边真好。
楚留香深邃的眸子注视着这个年轻人。
他负手而立,没有打断对方七零八碎的心里路程,末了才含笑道:“她不能教你,但我可以。”
语声丝毫不自负,仅神色略带一丝傲然。
盗帅踏月留香成名已久,自然有这资本。
郭大路眼中的惊喜根本掩饰不住。
若非楚留香早有准备扶住并制止他下跪的动作,恨不能就此跪地磕上三百个响头,再真挚无比地唤一声“师父”。
新出炉的师父显然不爱这套虚礼。
故郭大路擦了擦眼角的热泪,指着空中悠哉悠哉飞翔的大黄鸭,开门见山道:“师父,我想学这个!”
楚留香微扬的唇角,狠狠地抽了抽。
*
鸭头余碗碗绕了九圈才下来。
当小妖怪在原位落地时,那些狗子们早已不见踪影,瘫坐在地的龙小云仿佛被□□的娇花,见了她过去,复又鬼哭狼嚎:“娘嘞,鬼哇啊啊啊!”
随即手脚并用地爬走,拼命奔逃。
跑不了几步就摔倒,锲而不舍继续逃。
余碗碗懒得追,他看起来除了脑子有问题别的都挺好,最重要的炒瓜子也不在身上,而在陆小凤的手里,不晓得刚刚发生了些甚么。
大黄鸭嘎嘎地扑着烤翅,向穿着红披风的男子走过去,意在把自己的零嘴讨回来。她今天做宣传喊口号好辛苦哦,需要犒劳自己。
半晌,陆小凤才将微微张开的嘴巴合拢了,同手同脚地走过去,捧着将那炒瓜子递给已经光秃秃只剩下个染黄麻袋做外套的大黄鸭。
“谢谢你保管啦。”小鸭头将油纸袋搂在怀里后,才发现连体衣不方便伸爪子。乌亮的眼珠子转了转,直直瞅着对方:“你来拿八个。”
陆小凤有点儿愣神:“……瓜子?”
“唔,你的报酬嘎。”唉,鸭同鸡讲。
陆小凤干笑道:“不必了,你慢慢吃罢。”
不要就不要,抠门的小妖怪巴不得省下来呢,但她并没有动,只是咂了咂嘴:“你见过鸭子嗑瓜子的?”有种你怎么这么异想天开的语气。
陆小凤先是摇头,继而又点头。
顿了顿,补充道:“可是鸭子也并不会飞。”
“嘎?鸭子不会飞?!”余碗碗倏地愣住,怔怔然反问他道:“老鼠都会开飞机,狼都能造火箭,为什么鸭子不会飞呢?”
然而陆小鸡比躺小鸭还要懵逼。
四条眉毛剧烈地抖动着,是他沉思的表现。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脸上终于浮现出痛苦面具,艰声道:“可是鸭子真的不会飞,它们最多扑棱几下。”
“——所以,你真是只特殊的小鸭子。”
陆小鸡缓缓地、诚恳地、一字一句地说。
余碗碗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光秃秃掉了毛的大黄鸭衣装,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精心准备赶时髦的Cosplay,居然就这样……掉马了吗?!
她狗狗祟祟地望了望四周,并没有手执桃木或者铜钱剑的道长跳出来喊打喊杀,于是稍稍安心,又瞥了陆小凤一眼,迅速把自己的大黄鸭套装脱下,随后狗狗祟祟企图毁尸灭迹。
这是陆小凤初次见到小妖怪的真容。
自然谈不上惊艳之极,毕竟他认识的漂亮姑娘实在太多,而小鸭头身上番茄炒蛋的衣衫如此鲜艳热烈,第一眼完全注意不到脸。
定睛细瞧,才发觉其面貌跟知情者所描述的不同。奇了,那些青黑红紫色的胎记哪儿去了?怎么却有个泛红的巴掌印子?这如何也不会认错的。
陆小凤蹙眉道:“谁打的你?”
小妖怪一面往小酒馆蹦,一面苦心将大黄鸭套装团成球,但因为里头许多旧棉絮,还真压不小,苦着脸道:“猪仔打的。”
陆小凤耐心地继续询问:“什么朱?”
他突然有个惊人的猜测,觉得她虽古怪又本领很大,但好似心智稚嫩,是被坏人利用磋磨着的,因此瞧着狼狈不堪。
“龙小云嘎,就是刚刚被狗追的那家伙。”余碗碗歪头瞅着对方,有点儿警觉:“你问这个做甚么?”
难道是看见猪仔肥嘟嘟的,想偷走卖钱?
她曾听讲解员哭骂自己养的宠物被人偷了,这些杀千刀的,难道连猪也不放过?
虽然龙小云又能吃又废物,还不如宠物,但毕竟是交钱的,人身安全还是得保证一下的,将来他亲娘是要带着重金来赎的。
陆小凤四条眉毛都皱了起来,声音有些沉重:“没想到方才那少年看着眉清目秀的,居然对个女孩子下如此重手,难怪被狗撵,还被撒了泡尿。”
——人嫌狗憎,不外如是。
那大黄狗为首的狗群步步逼近,却没有下嘴咬人,他当时关注着飞起来的大黄鸭,余光只瞅见它一撇腿……嘶,当时只来得及抢救下瓜子。
余碗碗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埋尸地点,将团成球的外套塞到了一个偏僻的狗洞里,“嗖”地进去又“嗖”地跑出来,手上就剩下了自己的零嘴。
她如释重负,见陆小凤一直跟着自己,琢磨着怎么打发他走。于是也没听清楚对方说了些甚么,反正是骂龙小云,只需毫无灵魂地点头如捣蒜。
少顷,她摸了摸脑袋,将头顶的碗拿了下来晃了晃:“你刚刚说,想借我的碗康康?”
陆小凤的眼睛随着碗一起晃动,仿佛那是甚么稀世珍宝。便不说别的,为防花满楼那只碗碎了,能有个替补也是好的啊!
面上却正色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姑娘若不愿,在下决不强求,远远看着便好。”
“好哦。”小妖怪将自己的宝贝碗全方位展示了个遍,很快又放回头顶,她本来也只是想最后完成一下对方的小心愿罢了。
顿了顿,余碗碗对着手指道:“我教你画个画怎么样?”清凌凌的眸子转来转去,看起来就像在打什么坏主意,还当别人瞧不出来。
很突然又莫名其妙,陆小凤琢磨着或许是什么古怪的符文道法,学成将有异事发生。但他是谁?四条眉毛啊!要的就是这份刺激,端看谁演技更高。
故佯装不知,沉声道:“在这里?姑娘请。”
小妖怪抿着唇忍着不笑,捡起地上的树枝,塞给对方一根,要他跟着自己在泥土上戳戳戳,她每画好一道线条,待他画好了,自己便擦掉部分。
先是一个大圆,然后大圆上方一左一右两个小圆,毫无技术含量,陆小凤画得比她还要圆,被小妖怪特别没诚意地夸了句厉害。
接着是大圆里弯曲的分块,有些奇怪,但看得出是对称的。陆小凤稀里糊涂地画着,到最后小姑娘拿手指给他点出来,部分区域要描黑,也就是把松软的泥土翻一遍变成深色。
在略带些紧张的过程中,画终于完成。
是个有点像张脸的东西,但看着绝不是人。
陆小凤不作声,他琢磨着这许是种暗示。
莫非面前的小姑娘真是妖怪,长的是这个模样?可她不像碗精啊,到底是个什么妖呢?若猜不出,是否会将他吃掉?
思及此处,他缓缓转动脖子,默默看向沉默的小鸭头。余碗碗正仰头望天,似乎在等待着、期盼着什么……
第1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为什么呢?”余碗碗小小的眼睛里充满着大大的疑惑,她歪着头瞅了天际半晌,苦思冥想,又干巴巴复述了一遍:“为什么呢?”
陆小凤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但是他忍住了,坚决不开口问。
四条眉毛动了动,他将这个图案牢记在心,随后恍然般“啊”了一声,轻声试探道:“或许时机未到?”
小妖怪叹了口气,盯着脚尖幽幽道:“这是我妖族秘法,只要咬破手指画出符文,就能以自身精血连通妖界,召唤出特别厉害的大妖怪来带你走。”
“……!!!”陆小凤眼睛睁大,心念急转。
他努力消化了眼前小姑娘话语中的含义,心脏砰砰直跳,半晌才缓和下来,干笑道:“姑娘教我这个,却是为何啊……”
——难道她有命门落在坏人手中?
故不敢画,望自己这个好心人助其脱困?
胡乱抹去怎么看怎么玄妙的符文后,陆小凤愈想愈觉有个大阴谋等待着他去破除,紧张之余竟有些激动。
但余碗碗已不耐烦瞎扯,她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凶巴巴瞪着对方:“我走了,不许再跟着我,否则放猪咬你嗷!”
语罢大摇大摆,一蹦三尺远。
陆小凤立在原地没有动,他的红披风在微风中轻轻飘拂着……不,那是衣物的主人在战栗着!他的眼睛简直在放着光!
——她一定、一定是在讲反话。
榆树巷西边走到底,说了那么多遍,便是聋子也该知晓了,不是么?四条眉毛暗暗握拳,刻意掩饰着身形朝着目标走去。
*
回去的时候,周遭很热闹。
小酒馆外头鬼鬼祟祟有不少人盯着,但没有一个是进门的客人,谁也不敢走进那黑乎乎的店里,尤其里面还时不时传出杀猪般的嚎叫。
小妖怪蹑手蹑脚,“嗖”地蹿了进去。
“刚刚是不是有个什么玩意儿从我们耳边飞过去了?红的还是黄的?是暗器么?”一个瘦高个傻乎乎地张大嘴,问自家大哥。
“嘘……闭嘴!”做大哥的胆子就是大,方才还敢站到门槛外头掀开帘子往里瞅。一见布置得跟个灵堂似的,连忙退出来。
他咽了咽口水,随后拍了小弟脑壳一巴掌,低低厉声道:“这酒馆非久留之地,不想死的快随我走。”听得瘦高个惊慌失措,捂紧嘴巴缩着身子跑。
围观群众以为这兄弟俩知道了些什么血腥秘闻,过剩的好奇心立即消散,顷刻间退得一干二净。还有人很好心地半道上将真想买酒尝个新鲜的客人拦住……
一传十十传百,越说越离谱。
那普普通通的小酒馆,如今已连通阴阳。
据说喝了他们家一口酒,便要面见十殿阎罗;那一声声惨叫,是炼狱中的坏胚受剥皮拆骨之刑时的忏悔……好家伙,周围房价都低了两成。
发出惨叫的自然是龙小云。
楚留香可以乔装做跑堂,但绝对丢不起这个人,郭大路已成年,自问没这公鸭嗓子的厉害。
“别嚎了,不就水烫了点儿么?男子汉大丈夫唧唧歪歪地做甚么?!”
郭大路又给大澡盆里添了半盆刚烧开的热水,嫌弃道:“你自己闻闻身上的尿骚味儿,后院粪坑都比你香!”
楚留香抱着臂远远旁观,轻笑道:“大路,你快要把他身上一层皮给搓下来了。”
“爹、爹啊……”龙小云在澡盆里无处可藏,两眼泪汪汪地徒劳躲避着郭大路的无情铁掌搓澡丝瓜囊:“让娘放过我,您就是我亲爹哇!”
这是当初小妖怪老神在在脱口而出的话,道少年已被卖身换了爹娘,楚留香是他爹,郭大路是他娘。自然是玩笑,龙小云更只觉自己遭受了侮辱。
“嘶……”楚留香颀长的身形抖了抖,因那声泪俱下的语气,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但他毕竟是盗帅,又经受过“余妹妹”的洗礼,顿了顿,只沉声道:“傻孩子,你娘也是为了你好罢了。”
郭大路嘴角微抽:“头发也脏,一起洗洗。”
温柔贤惠的后娘将逆子的脑袋压进水中。
余碗碗就是这个时候钻回来的。
狗狗祟祟谁也没发觉,当楚留香余光瞥见时,她的爪子已戳到他的后腰:“你们要把猪仔洗香香卖钱吗?”
龙小云还在挣扎,杀猪般的壮烈。
楚留香没有太惊讶,只是身形一晃挡住,不愿小姑娘看见白斩鸡的不雅身材,微哂道:“除了亲生父母,哪有人愿意要这种逆子?”
郭大路毕竟没学过高深武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压制他,也没工夫插话聊几句。
“那也不一定的嘛,锅碗瓢盆各有所爱。”好奇的小妖怪原本伸长脖子想瞅一眼,却被对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碗碗,你那件衣服呢?”
她缩回脖子,绞着手指头顾左右而言他:“毛……毛都在飞的时候掉光了,秃了就……不好看了嘎。”
楚留香轻笑:“唔,所以你扔了它。”
“没有扔!藏起来了,在很安全的地方。”余碗碗立即瞪大眼睛,清凌凌的月牙眸睁成圆葡萄,一眨不眨地瞅着他:“我晓得你做了好久,怎么会扔掉呢?”
——她看起来真是一点都不心虚的。
却不知盗帅资历甚深,清楚越是盯着一个人瞧唯恐自己不被相信,越表明是在哄骗对方。
楚留香自然不会计较这样的小事,哪怕那是他耗费两个晚上一个白天才收集羽毛缝制做好的:“扔了就扔了罢,往后你若喜欢,为兄再做一身便是。”
语声温和,稍带些亲昵。
不是违心顺着她说出的顽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