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这些零嘴都已成为他千里回家赖以生存的首要食物。呵,他当然不会再回那个破酒馆……
——他龙小云就是死,死外边儿,从寒山寺上跳下去,也决不会再吃他们一口饭!
昨夜,冲着那些花出去点餐的银两,死做饭的当真给他做了满桌的菜,挤得两排桌子一并,仍旧满满当当……但可以想象,他的尊严不允许,他的人格不允许,即使是他的肠胃,也不允许哇。
彼时他蹲了半日的粪坑,虽然肚中空空,但正是瞧什么都像秽物的时候,总觉得吃多少就得再拉多少,又兼不愿认贼作父母,故以绝食相抗。
那丑丫头凶巴巴地瞪过来:“《悯农》你都没学过?点了菜不吃,显摆你钱多?”那眼神,仿佛他是一只陷在米缸里的肥大硕鼠。
龙小云就呲着牙笑啊。
问她能拿自己怎么样?有本事打死他杀了他啊,他娘早晚会知晓的,到时候定然恨死那该千刀万剐的李寻欢了!
“所以你是知道他看在你娘的份上,决不会伤害你,是么?”那死跑堂的脱去了围兜,挑眉问道。
龙小云得意得简直眉飞色舞:“你们休想吓唬我,我告诉你们,李寻欢那个废人他逃不掉的,他早晚得……”
“他已经回去跟你娘解释了,有你的新爹新娘在,她一定会非常放心的。”小妖怪打断了他的话,顺便光明正大地夹了口他的菜尝尝:“有点儿咸啦。”
林诗音不是对幼子心性稍偏一无所知,只是她溺爱惯了,已无法再管教他。如今虽然楚留香没承认,但李寻欢已认定他便是盗帅本人。
盗帅鼎鼎大名,有他做儿子的教导,林诗音还有甚么不放心的呢?简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故龙小云是等不着娘亲解救的,她最多来看看他。
“淡啦?”郭大路闻声,擦着手掀开厨房的帘子:“要不,我给添点儿酱油?”龙小云冷着脸没回,他不解为何这几人如此胸有成竹。
小妖怪摆了摆手:“喂猪而已,用不着,凑合着吃呗。”她这倒不是在故意骂人,纯粹是想到龙小云点菜全要来者不挑,仿佛叫猪食,有感而发。
但龙小云暴躁少年心性,当下就火气上头忍不了:“丑八怪,你这张嘴莫不是不想要了?”他再度揪起女孩子的领口,手掌扬起。
动作不迅速,是想看他们底线在哪里。若见事不对,譬如那死跑堂的冲过来要毒打一顿,他他怕是比任何人都滑跪得要快。
不料这回谁也没阻止的意思。
那死丫头抬起脖子,像条死鱼一样凑到他跟前,柔软的面颊近在咫尺,却慢吞吞道:“虽然你还没吃饭,但是用点儿力嗷。”
龙小云冷笑道:“好,这是你自找的!”
他蹙着眉,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神情恶狠狠地好似要一鞋底拍死只倚在墙角的柔弱小强。
“——啪!”
“——啊!”
两道声音都是龙小云发出来的。
前者是他打出的响亮耳光,后者是他手臂疑似骨折的声响。郭大路一脸懵逼跑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楚留香跟余碗碗两个人努着嘴一言难尽的表情。
经过检查,龙小云的右手并没有断,只是痛得三两天里怕是都动不了筷子吃饭。为此,余碗碗拿了个大盆子,将菜通通倒进去搅了搅,一口口地喂他。
——这特么还不是喂猪吃猪食?
哀嚎的少年缩得像只小鹌鹑,再也不敢充大爷,尤其小妖怪不耐烦地嫌弃他吃得慢,说要是浪费就让他再打自己一拳。
龙小云努力地咀嚼着,几次三番被噎得眼白一翻,差点晕死过去,全靠顽强的意志支撑下去……
——天可怜见,现在他逃出来了!
龙小云苍白的面容望着好似久违的日光,心情澎湃得无以言表,他还记得回家的路,虽然没有盘缠,但是这难不倒他的……大不了抢劫啊。
回家、回家,娘亲在等他!
迷途少年热泪盈眶地走向城门。
少顷,脚步一顿,颤抖起来。
十几条野狗,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打头进行包围的,正是那条被他踹了脚的老黄狗。它呲牙咧嘴,黑鼻子皱了皱,凶悍地唤他道:“——汪!”
第1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龙小云被狗撵得鬼哭狼嚎四处跑的时候,穿着楚留香倾情缝制的爱心羽毛衣的小妖怪,正揣着爪子满街蹦哒。
以前看的剧里,贫穷主人公勤工俭学做几份兼职,其中穿玩偶服吸引顾客就挺常见。余碗碗认为自己并不傻,于是飞快抛掉传单,开始尝试新方法。
“瞧一瞧看一看嘞。”小妖怪学着以前戏班子里的吆喝,没有铜锣就扯着嗓子使劲儿喊:“榆树巷西边走到底新开了家酒吧,酒吧酒吧,久久不粑粑,开业酬宾八八折啦!”
她扑甩双臂嘎嘎地走,两条袖管挥舞起来就像两只金黄色流着油的大烤翅,迎着和煦春风落下一地鸡鸭鹅毛,也让身后的人被毛糊了眉毛。
陆小凤已跟了足有两条街。
起初还注意隐蔽,后来越靠越近。
等对方大约是喊累了,不跳了,拖着沉重的身体往拐角走时,陆小凤终于忍不住鬼鬼祟祟地凑过去。
试探着问道:“你……可是碗碗姑娘么?”
他朋友多,消息广,要找个头顶着红黄双色碗的小姑娘,竟比预想的简单许多。只是眼前人的模样,实在教他用四条眉毛都捉摸不透。
——这一身丑不拉几还掉毛的,是个啥?
余碗碗的脑袋瓜也都罩在衣服里。
说是衣服,其实就是个沾满各种羽毛的大麻袋,便是路边的乞丐也不稀罕穿,既丑且滑稽,还并不保暖。
整体胖乎乎的,从头到脚盖住,不知里头填充了多少旧棉絮;两只手的地方是大而长的翅膀,全身最毛绒绒的所在;嘴巴处是个扁扁的橙灰色的喙,倒不影响说话;至于唯一露出的双眸处,乃是楚留香估量她的身形,剪开了两个小洞……
被这么黑乎乎地瞪着,难怪没人肯靠近。
陆小凤腹诽着,觉得她的模样十分滑稽。
“不是哦。”卖力宣传的小姑娘停下来后,那锣鼓似的大嗓门简直轻柔得像一根小羽毛。
月牙眼忽闪着,神秘兮兮道:
“我是躺小鸭。”透着满满的骄傲。
陆小凤不晓得她的语声为何如此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毕竟有求于人,他也更加压低声音:“你姓唐?难道是蜀中唐家的姑娘?”
小妖怪郑重地摇头:“不是唐,是躺。”
唐老鸭是迪斯尼的,版权问题不能扮鸭。
“棠?汤?”陆小凤愈加迷惑。
但这不重要,他简单介绍了自己姓甚名谁,便想开门见山,同她好言商量正事:“小丫姑娘,冒昧找来,我来是为了……”
不料她突然嘎了一声,猛地仰头向后。
陆小凤很懵逼,下意识想伸手去接,但她一爪子拍开了不让碰。顿了顿,只听见“砰”的一声,是女孩子后脑勺重重磕在地面的声响。
“……”他好像听见青石板裂开了。
小妖怪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语重心长道:“就是这个‘躺’。”她整张脸都套在麻袋里瞧不清神情,但陆小凤确定自己感知到了语气中的嫌弃。
“咳,我懂了。”陆小凤抖着四条眉毛,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又挤出一丝笑:“你的名字很有趣,教人印象深刻。”
余碗碗蹦起来以后,先心虚地扭头看地上的青石砖。发觉裂缝若有似无,周遭也无人注意,才松了口气,挺起胸脯道:“躺小鸭,鸭,嘎嘎嘎?”
最后那个“嘎”微微上扬,明显是个问句。
就像在问——蠢货,是这个字,懂了罢?!
一般礼貌起见,是应该回句“嘎”的。
陆小凤在做人跟做鸭之间犹豫了片刻,选择顾左右而言他:“你是小鸭,我是小鸡,这般凑着看,我们俩的名字倒挺有趣。”
这当然是在刻意拉近距离。
陆小凤是个挺有女人缘的家伙,但他发觉对眼前的小丫头没法用那套,更不想对方觉得自己不怀好意,反倒弄巧成拙。
果然,小妖怪的视线透过那两个黑洞洞狐疑地瞅过来:“你刚刚明明说自己叫‘陆小凤’呀!”就像凤凰花跟鸡冠花,那怎么能一样呢?
陆小凤道:“我有个朋友,就喊我‘陆小鸡’。”
余碗碗将脑袋凑过去,仔仔细细打量他,恍然大悟般道:“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随即给了对方一个会心的眼神,可惜没被接收到。
陆小凤说不是,真的不是,你误会了,他这次来是有正事的。余碗碗摆手道我没误会,我真没误会,她也是有重任在身的。
他们互相看了对方半晌。
目光中都饱含期待,只是又不好意思讲。
最终还是陆小凤先开口,他眼神游移道:“那个……姑娘,你头上这只碗,能否借我一观?”
闻言,小妖怪倏地垮下肩膀。
菱唇在毛呼呼的麻袋中抿起,她扭着头嘟囔道:“不借。”语罢转身就走,气呼呼地拖得羽毛乱飞,教身后人打了个大喷嚏。
陆小凤悻悻然摸了摸鼻子。
他不知当日详情,只晓得初次见面她便留下一只碗,花满楼从此拿着那碗便能瞧见东西了,这显然是极特殊又厉害的能力。
“碗……”陆小凤快步跟上去。
见对方并没有要赶,才稍安下心。
顿了顿,复又扬起笑脸:“是我冒昧要看宝贝,怨不得姑娘不高兴。但若您误会花满楼未保守秘密,那便是冤枉他了。他一个字也未讲,是我旁敲侧击,想寻姑娘踪迹……”
这些客套到有些文绉绉的话,实在很不陆小鸡,但他没有办法,对待这样古怪的小鸭头别无他法,目前看来只得努力跟她沟通做朋友。
鸭头余碗碗垮着肩,只觉得这个人好烦。
——他不点餐也就罢了,还觊觎自己的碗,跟在后头嘎嘎嘎地不晓得在絮叨些什么。反正她两耳自动过滤,一心只想找个更热闹的地方宣传小酒馆。
*
龙小云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难为他还拼着一口气,将炒瓜子牢牢护在怀里,活似他的命根子。
近两个时辰里,他绕着城跑了两圈半。
期间也曾使轻功飞到哪户人家的屋檐墙壁上,但是那群恶犬竟成了精般一条条错落开地蹲坐下来,有人驱赶也不肯走远。
他在人家外墙上站得腿麻了,又好说歹说才没被人当做是小贼厉声斥责。终是力竭,一时不慎掉下摔了个屁股墩,好险才在被狗咬前逃出包围圈。
故当远远望见那只熟悉的碗,只觉好似见到了亲人:“救……救……”龙小云没力气喊话了,只是咧着嘴奋力奔跑,又将左手的零嘴高举过头顶。
——这丑丫头那么厉害,他必然安全了!
龙小云几乎喜极而泣,直向着那角落冲去。
余碗碗沉默地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她眼尖地注意到,以大黄为首的狗子们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少年后头,也就龙小云这头蠢猪仔以为自己爆发了小宇宙。
——人跟人的区别,比人跟狗的区别还大。
幽幽叹息声中,小妖怪瞥了眼身侧的男子。
不明所以的陆小凤缓缓给出一个问号。
“那是不是你的朋友?”顿了顿,他指着跑成死狗就快口吐白沫的龙小云,上前半步,朗声含笑道:“别担心,我这就帮着拦住那群……”
“狗”这个字,卡在了陆小凤的喉咙口。
只见余碗碗神情庄重,由慢而快地扑扇起硕大的两只烤鸡翅。顷刻间,无数未粘牢的羽毛落下,又被气流卷起,直往他身上贴。
陆小凤向来爱惜的红披风上,沾满了黏糊糊黄兮兮的绒毛。但他却丝毫顾不上,边狂打喷嚏边死死睁大双眸,恨不能再揉一揉,确认自己并非看花眼或幻觉……
——我滴个鸭头,她飞起来啦!
第1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晴朗的午后,小镇上空有只大黄鸭在盘旋。
大街小巷,一传十十传百,数不清的人从房子里跑出来围观,从惊慌失措到窃窃私语,再到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虽然听不清人类在说啥,但鸭头余碗碗骄傲于自己备受瞩目,于是愈加兴奋。
大黄鸭拍打着硕大的翅膀,发出属于小姑娘的带点儿娇憨但又过分响亮的嗓音:
“榆树巷西边走到底新开了家酒吧,酒吧酒吧,酒酒不粑粑,开业酬宾八八折啦!乌拉!”立体音循环播报,一刻也没歇着。
她其实飞得并不算高,也就比二层小楼的屋檐高个两尺,自认为已经控制在正常人类的范畴,就那么嘎嘎怪叫着绕着全城在低空盘旋。
“——我就知道会有今天。”
楚留香倚着门框,抬角四十五度望天,眸光明媚并且忧伤:“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般快。看来,我们是待不长久了……”
郭大路方才听见动静,好奇地探身来瞧。
原本震惊之下已说不出别的话来,但瞅着怪鸟渐渐飞远,落下无数鸡鸭鹅毛,久了又觉得也不是那么稀奇。
“不愧是她。”他肃然起敬道。
他又不傻,这几日相处也看出来些不对。
顿了顿,才意识到同伴说了甚么,少年急声道:“刘大哥,你们要走了么?”这就要走了,会带上自己么。
看着眼前面露不舍的年轻人,楚留香神色温和:“大路,你如今也当知晓,碗碗她确实并非常人,也教不了你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