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酉——折火一夏
时间:2022-07-15 07:03:42

  等到又盯着空气数了五分钟,钟酉酉终于坐不住,重新找出聊天对话框,往上面发出了一个“喂”。
  很快叶丞返回一行字。“怎么了?”
  他的回复过于速度,甚至让钟酉酉微微一怔。没等敲出去第二句话,书房的门终于被打开,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陌生女子未再多作停留,很快便告辞离开。钟酉酉盯着她带来的两只中秋礼袋,一直到叶丞将其拎到餐桌上解开,又唤她过去品尝时,都还仍然坐定在原地,并不感兴趣的模样。
  “我还不饿。”钟酉酉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尽量克制的冷淡,“不太想吃。”
  叶丞看了看她。
  “那就等等。不过这是沈枢特地去辅江大学附近,你以前喜欢的那家糕点店买回来的甜点,又请秘书送过来,保鲜期短,有些最好不要放到明天。”
  “……秘书?”
  “什么?”
  “……”钟酉酉明显有些不大自然,“没什么!”
  到了晚间,叶丞持续密集了一整天的办公电话终于暂告一段落。
  满月清辉与此同时恰到好处地映入室内,在暖意的落地灯光线之外晕出一层安静的冷。钟酉酉随手点开一部自然纪录片,坐在沙发上静静看完。期间叶丞没有讲话,直到片尾音乐结束,才缓声道:“酉酉。”
  自从成年以后,重逢以来,他其实极少这样唤她的名字。往往语气中带着一种克制,却又仿佛暗含有一丝亲昵,熟极一般自然而然的口吻,同这世上其他人对她的称谓似乎都不一样。
  她听到他轻声道:“如果以你现在的生活,要你许一个愿望的话,会想要许什么?”
  这个问题令钟酉酉沉默了许久。
  如果是以八年前的生活,她的愿望会不假思索,关乎象牙塔一般纯粹的理想,关乎对人生的自信与倔强,甚至可以关乎世界的灿烂与光明;如果是以三年前的生活,她的愿望同样会不假思索,关乎对旧有桎梏的打破,关乎对未来人生的期许,以及关乎对研究领域的无止境开拓;可现在她似乎只剩下沉默。
  叶丞下意识抬起右手,又收回,尽量轻的语气开口。
  “两年前的春天,你的博士学位为什么会被撤销?”
第十六章 适合,且又热爱。没有比这更珍贵的事了。
  八年前,叶丞在接受辅江大学机械工程学院副院长孟庆年的邀请,受聘客座教授,辅助参与筹建辅江大学仿生技术研究所之前,便隐约听说过学院内多年来龃龉不绝,派系之间暗流涌动的传闻。只是没想到,他与机械工程学院院长褚行昌之间的嫌隙,自来校之后的第一年便初现端倪。
  嫌隙的始端是一台在仿生技术研究中所必需的精密测量仪器设备。
  原则上机械工程学院作为仿生技术研究所的发起方与主要参与方,理应承担研究所内绝大部分科研费用的申请与报销事项,然而发起人孟庆年在提交科研设备申购流程之后,褚行昌随即以院内年度经费紧张为由,于流程伊始便直接予以了驳回。
  虽然结果令叶丞出乎意料,可研究所内其他教职工无一不是反应平常,倒令叶丞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对待项目过于激进苛求。直到两天之后,他在学校官网上看到一则有关机械学院在院长褚行昌主持下,成功获批采购大型光学超精密车床设备的新闻,前后两相对比得如此微妙,以至于叶丞不得不在忙碌之中专程腾出了一点时间,用于沟通及了解院内的同侪关系。
  他花了四顿正餐时间,经由院内四位资历丰富的教授与副教授提供的信息,得知褚行昌与孟庆年的院士之争已经暗中持续数年。而来年又是再一次的院士增选年份,褚行昌在没有十拿九稳之前,大概率都不会批复与孟庆年有关的任何主张或预算。
  即使褚行昌不可能不知晓,这样会生生拖慢辅江大学仿生技术领域研究至少一年以上的时间。
  在那之前,叶丞已经在尼恩集团供职四年,不会不深知越级汇报利害,又仅仅只是一名客座教授,辅江大学严格的职称评级和末位淘汰制度都与他毫无关联。理论上研究所内一众教职工之中,唯有他可以对遭遇的种种掣肘事件冷眼旁观。可在不久之后的一次冷餐会上,叶丞在被校长问候寒暄,问及仿生技术研究是否存在难度时,未加讳言,直接指出了研究所内设备申请被莫名驳回,导致研究受阻的客观事实。
  在那之后,叶丞与褚行昌屈指可数的几次面对面交流,都堪称正面交锋。
  可即便如此,这一切都该与钟酉酉毫无关联。
  她那时候还只有十五六岁,寻常小孩都还在读高中的年纪,虽则已经轻松读完辅江大学的少年预科班,选择进入机械工程学院开始进修本科课程,可毕竟还未成年,又是一名学生,无论如何都无从得知,也不应得知这些成年人之间会司空见惯又避无可避的腌臜事。
  况且彼时叶丞与钟酉酉的相处,大约也算不得亲厚。
  即便他们曾经一起度过一次春节,又在同年暑假时,他在姜敏面前帮忙维护了她的面子,可叶丞在辅江大学停留共处的时间毕竟太短,又在回去尼恩后的工作忙碌紧迫,而且,两人也都不像是热衷通过越洋电话交流琐事的性格,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频次最多的交集,应当仅仅是在偶尔夜深人静处,叶丞结束工作时,向姜敏拨一通电话,获知几句钟酉酉的近况。
  好在听到的基本都是正面消息。比如钟酉酉不但再没有发生过逃课行为,还在课余时间陆续参与了一些科研竞赛;又比如钟酉酉再次拿了国奖;再比如钟酉酉并未像其他少年班的同学一样进修双学位,而是一门心思扑在了机械专业课上,大有把本科学业压缩年限学完提前毕业的架势。
  少年班出身的学生大都天资聪颖,想提前毕业算不得什么难事。叶丞在寒假再次回去辅江大学之前向姜敏拨了一通电话,确认钟酉酉仍然留校没有回家之后,往行李箱内又添了几册厚重的机械专业外籍书,权且备为见面后的小礼物。次日国际航班抵达时已至深夜,叶丞拎着行李先去了一趟辅江大学的办公室,数九隆冬的寒假校园,寂冷无声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小声地叫了一声“喂”。
  钟酉酉背着一只单肩书包,手中还抱有一堆资料,一眼看上去像是刚刚从哪个自习室下课回来,碰巧遇上,于是打个招呼而已;可鼻尖与指尖又分明已经被冻得通红,甚至嘴唇都带上泛白冷意,不太像是偶遇,反而像是等待许久。
  两人四目相对,钟酉酉很快撇开眼神,小声且很不自然地换了一声“叶老师”。
  本来只是准备暂存一下行李,因为提前碰了面,当晚叶丞办公室的灯光便亮了良久。
  钟酉酉显是被冻得狠了,嘴上说着不冷,实际却抱着热水半天没有撒手。可同时精神饱满,叶丞不动声色打量过去,确如姜敏在电话中所言,是活泼泼的积极明朗,阴霾霁散的模样。
  她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很好。随着叶丞不经意间的问语,提起最近发生的事,有些是关于同学与生活,更多的还是关于课程与科研。在提及机械原理与机械设计这门专业课程的授课老师褚行昌时,讲到他层层缜密深入浅出的教学风格,又讲到他光风霁月资深望重的个人魅力,言语间充满敬仰,谈及课间发生的趣事,还抿起嘴角笑了一下。
  叶丞听完,没有多说什么。转而问道:“科研竞赛的感受怎么样?”
  钟酉酉微微一怔,仿佛还不曾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可同时脊背慢慢笔直,眼神敛起,像是遇到了需要认真回答的高分大题,在仔仔细细地组织言语。
  “有点忙。很多东西需要学,还得兼顾不太配合的队友。可是,”她扬起脸来,眼神倏然间明亮,“我很喜欢这种需要耐下心来做事情,并且在过程中逐一解决问题的感觉。”
  那是叶丞第一次从钟酉酉的脸上读到不一样的神色。神态肃然而正经,眉眼间仿佛有光在跳跃。已是凌晨时分,可她神采奕奕,谈及准备竞赛过程中的兴起处,还不由自主手舞足蹈了一下,像是小孩子把玩到了心爱的玩具,却又远比玩具更珍而重之,宛如沙漠旅人嗅到了甘泉琼浆,又仿佛一块玉玦终于补全那一处缺口。
  大约钟酉酉自己还不曾发觉,叶丞却已经因为经历而明白,她是找到了适合,且又热爱的人生所在。
  没有比遇到自己由衷热爱并可以为之努力而更弥足珍贵的事。芸芸众生,许多人或许终其一生都未能体会这种感觉。叶丞因此毫不意外钟酉酉会在本科毕业之后选择继续进修,这几乎是科研的必经之路,苦则苦矣,甚至被有些人形容为在雾失楼台之中找寻灯塔,可如果是真挚热爱,那么灵魂在侧,同样不失为值得。
  他只是没有想到,钟酉酉会选入褚行昌的门下直博,为期五年。
  以辅江大学少年班的普遍求学轨迹,少有人会在本科毕业后选择终止学业,且在条件允许前提下,对于与国外研究程度还存在一定差距的部分理工科专业,绝大部分学生都会尽量选择出国进修。有的学生甚至甫一进入大学就着手准备外语水平测试,钟酉酉虽然没有这样做,可她的外语能力一直天赋惊人。
  凭钟酉酉的资质,公费出国留学不会是太难的事。
  如果叶丞事先知道她会选择褚行昌作为直博导师——他极少会对既定事实假设如果,但这一念头的确曾经形成过——如果他事先知道,那么他会尽可能阻止。
  然而他早在硕博师生互选前的一个月,便从电话中得知,在更早的半个月之前,钟酉酉就连同其他几名学生一起,在与褚行昌的师生互选意向书上签了字。
  褚行昌依仗自身行政地位,提前在学院内遴选博士生的方式,并不比在与同侪竞争中的龃龉手段磊落多少。
  叶丞在电话中半晌陷入沉默。
  很难说钟酉酉在同意签字的过程中,对于姜敏的依恋与对于褚行昌的崇敬因素各自占比多少。但假如说姜敏作为间接当事人,又对机械学院复杂学术氛围未必完全知情,以此最终不作为还尚有可原的话,那么褚行昌在明知出国留学的优势,却依然劝说一个信息不对称的未成年人签下互选意向书的行为,不仅有愧于师德,甚至可称之下作。
  “姜老师最近身体不太好,一直请假在家休养,我还没有跟她说这件事。她之前也建议过我最好还是出国留学,但是那天褚老师又跟我说在辅江大学直博也不错,要是想留学,可以到时候读博期间安排我出国交换一年。”
  钟酉酉像是在无声中觉察出叶丞的不悦,声音不自觉小心翼翼:“你是觉得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问题还有许多。
  叶丞心想。
  可是木已成舟,他最终没有多说什么。
  但或许是由于那一次的越洋联系,令两人原本极少有过的异地交流终于有了缓慢变化。起先还只是在节日时候简单互道一句节日快乐,后来便慢慢有了其他内容的电话联络。虽然每次时长都算不得很久,钟酉酉的讲话又向来简单,诸事回答都是“还行”“没事”“都可以”,可讲话简单本身便暗含有一丝意味——倘若心情足够愉悦,以那一晚钟酉酉在叶丞办公室眼神明亮的千言万语,应当不太能在叶丞的多次提问之下还能克制得住分享欲。
  更何况,自从读博之后,钟酉酉语气中愈发明显的疲惫也难以作伪。
  直到一日深夜时候,钟酉酉在一次师门例会结束后,难得主动向叶丞打电话。她的话语仍旧不多,又细细缕缕,像是夜里生出的花香气,稍有分神便要错过。叶丞在电话里察觉出她的反常情绪,问到褚行昌在例会上的表现,钟酉酉沉默片刻,终于低低开口:“教学严苛。”
  “哪个方面教学严苛?”
  钟酉酉便又不再说话。
  叶丞没有再追问。只轻声道:“无论如何,如果遇到难以解决的棘手事情,要记得打电话。”
  其实以叶丞那段时间对于信息的着意搜罗,无需钟酉酉说得更多,也已经深知褚行昌的师门门风,远非是电话中所说的“教学严苛”那样简单。
  与在面向本科生授课时谈笑风生的教学风格截然相反,褚行昌对于自身手下博士生的培养俨然是另外一幅态度。原本辅江大学对于博士生毕业自有其明文规定的论文发表数量与质量要求,然而到了褚行昌这里,不仅要求师门内所有博士生发表的核心论文数量比学校规定的数量多一篇,质量更需得是发表在少数几本顶尖核心学术期刊上才算过关。
  再加上还要为褚行昌的其他科研项目做事,毕业论文写作时间无疑捉襟见肘,因此,褚行昌手下的博士生往往要延迟两到三年才得以毕业,已经成为见怪不怪的常事。
  而如果说褚行昌的这一毕业要求尚且能用“辅江大学的博士生理应树立精益求精的科研标准”来作解释,那么多年来手下每一位博士生核心论文的第一作者甚至第二作者都不是学生本人的事实,总可以隐约窥见褚行昌的某些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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