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义点头道:“叶总话少。”
“他是话少,跟我作汇报的时候也说不多,惜字如金的。”虞松石说着笑了一声,眼尾纹路间透出一种自然而然的熟稔,“但人我是很放心的,不然也不会把整个研发中心都放权给他一人管理。”
短短两句话,听在人心里,便立刻就能有计较——结合传闻中前任研发总工程师郭兆勋的待遇,疑似听得出虞松石对郭兆勋的“不放心”之意。且这话说得并不十分隐晦,连崔通都听出六七分,不由望过来,虞松石却刹住了话题,忽然转而问:“毕方集团名字的由来,你们几个知道吗?”
“听说是取自山海经。”韦昀开口,“毕方是一种火鸟。”
“没错。”虞松石颔首,“咱们是以机械制造起家,其实如果按照五行学说,毕方鸟属火,机械属金,而火是克金的。但当年的创始人选定这名字的时候说了句话——他说,强金得火,方可成器。”
虞松石环视,缓缓道:“这些年毕方的每一次转型,过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现在的LUR项目当然困难,但只要这种困难可以被预见,那就并不可怕,因为一直往后走下去,路只会越走越宽。怕就怕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看着光鲜,实际路会越走越窄,又是下坡,那最终会失去对未来的掌控权。”
一席话结束,虞松石没有再提任何与工作相关的话。不久之后叶丞与高旭光二人姗姗来迟,乃至餐会结束,众人间话题也仅仅围绕家常生活与琐碎趣事,不见任何强势施压。一起从包厢走出来的时候赵明义几人的神色明显比来时放松不少,崔通先去开车,虞松石等在大堂,跟身边叶丞谈笑几句,末了忽然随意一般说道:“年底中期审核有难处的话,及时跟我说。”
叶丞微微沉吟,应了一声。
说话间手机震动,他低头浏览,很快指尖微动,回了句消息。会馆大堂灯火通明,叶丞站在门口,一张脸比起身后的光华璀璨,竟也不遑多让。虞松石看了一眼,忽然间笑了:“你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
方才那句中期审核声音压得低,这句话却是扬声问的。很快身边几个人都齐刷刷转脸望过来,其中以赵明义尤甚,眼神之炯然,恨不得要洞穿眼前人。叶丞握着手机顿了顿,说了句“没有”,虞松石却不相信,又问:“那是‘没有’,还是‘还没有’呢?”
“……”
虽然缄默以对,但神色俨然已经很能表明态度,虞松石不由挑眉笑了,揶揄道:“你这话少的习惯,在追姑娘这事上,怎么格外凸显起来了?”
虞松石语气轻松,一旁赵明义却早已捏了把汗,生怕再问更深一些,那点不可告人的私事全部暴露,忙开脱道:“叶总最近忙得几乎吃睡在公司,追姑娘这事应该不是真的……”
虽然看不惯叶丞的胡作非为,但关起门来怎么都好说,将短处直接袒露给上级知道却是另外一回事。赵明义还要再讲,虞松石摆手打断他的话,笑道:“这有什么的,毕方又不是寺庙,还能拦着人不让追姑娘不成?况且咱们叶工自己都默认了。不过,既然都承认了,今天不说清楚可不准走——两人都进行到什么程度了?约会几次了?大晚上给人家发悄悄话,说的什么?该不会是怪我请客时间太久,耽误你们的约会了吧?”
一连串的促狭让所有人视线都盯到叶丞身上,甚至路过的其他客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叶丞面容淡淡无奈,终于还是开了口:“……她今晚约了同事吃饭。刚才只是问一句有没有到家。”
“男同事女同事?一共几个人?去哪里吃的?”
叶丞像是更加无奈了,再次停顿之后才道:“男同事。一共两个人。”
虞松石长长哦了一声,笑道:“叶工,这可要提起警惕啊。”
叶丞轻轻吐出一口气。“虞总。”
“好,好,不提了。”虞松石想了想,仍是忍不住想笑,“那小姑娘叫……钟酉酉是吧?不管怎么说,总归青梅竹马二十年,又心心念念从国外追回到国内,最后还叫旁人捷足先登了,那叶工你的情路可就太艰难了啊。”
当天晚上的钟酉酉的确约了人吃饭。
她的邀请是在中午小憩的时候发出,当时办公室的其他人还未回来,只有她跟李阙两个人在。后者听毕,先是有些惊奇地笑了,打量一眼才说:“请我吃饭?就咱们两个人吗?今天晚上?”
“就你跟我两个人。”钟酉酉点头,很快报出一个餐厅的名字,说得干脆,“我已经预约了位置,你去不去?”
李阙稍有迟疑,随即笑说:“去。美女请客,又是大手笔,我岂敢有不从的道理?”
说是大手笔并不夸张,钟酉酉预订的地点仅是大堂消费便着实不低。两人在去往餐厅的路上李阙推让了一番结账的事,见钟酉酉态度坚决,也就客随主便。待在大堂坐下,李阙点了两道,剩下由钟酉酉补全,李阙观察了一会儿她同服务生之间的对话,等服务生离去,笑说:“你看着对这里挺熟的,以前常来?”
钟酉酉不答反问:“那你呢?”
“我?我好歹比你多吃了几年米,”李阙端起茶杯笑了笑,“来过这种地方不稀奇吧。”
钟酉酉不置可否。两人又简单聊了两句,很快便出现稍微冷场。
实话实说,李阙拿不准钟酉酉请吃这一餐究竟抱有何种目的。既然有预约,那必然是有所准备,但两人从一同入职总部到现在,早就彼此意识到互相不是一路人,联络随之愈发寡淡,也是不言自明的事实。
请客吃饭这种事,如若搁在其他年轻异性同事身上,李阙或许还会猜想一瞬对方是否暗暗倾心于他。可钟酉酉年岁还这样小,又自从进了公司就醉心工作,近来更是日日加班到深夜,看上去仿佛工作就是唯一要事,对红尘根本还未开窍的模样。更何况,即便是开了窍,以两人的价值观和处事方式的差异,也断不会产生什么荷尔蒙的吸引力。
甚至李阙并不愿承认,钟酉酉整个人带给他的印象中包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而远之。她明明性情稍嫌耿直,虽然聪明却缺乏职场应有的圆融,是缺点明显的一个人,却同时眼神中还保有某种炙热尚未被熄灭,那是年轻读书时候才有的天真与热情,将世事看得黑白分明且理所当然。那些本该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叠加而慢慢消逝之物,却在钟酉酉身上依旧蓬勃,即使,会显得与周遭其他各怀心思的盘算格格不入。
李阙有一搭没一搭又聊了两句,最后只能归结于钟酉酉可能有求于人。可她半天不提,他因此也不挑明,直至接近尾声,才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今天突然请吃饭,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呢。”
钟酉酉放下餐巾。“是有事想要找你问一问。”
李阙笑了,语气很慷慨:“你说。”
“高工因为内应的事被辞退之后,你跟他还有联系吗?”
“联系不多。我整理了几家正在招聘的企业联系方式发给了他,别的就暂时没了。”李阙说得简洁,“怎么?”
“只是想问一问你,”钟酉酉慢慢道,“在你跟郭兆勋内外勾结,嫁祸陷害一个无辜的人被辞退的时候,有没有心存过愧疚。”
李阙的脸色愀然变了。却也只是失态一瞬就恢复正常,语气却跟着沉了下去:“你请我吃饭,就是为了跟我说这种无谓的荒谬谣言?这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是谁跟你说的?”
钟酉酉端详他变得隐隐急躁的表情,说:“你真的觉得荒谬吗?”
“入职总部第一天,你跟我一起去派去出差参加论坛会议,在那里见到郭兆勋本人,你面带不屑,甚至连招呼都不想打。可是出差回来后不久,再提起这个人,你的称呼就变作了郭总。”
“不然呢?”李阙一副好笑神色,“郭兆勋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他向来受人敬重,我尊称一声郭总怎么了?至于那天看见他却不打招呼,那是因为叶总就在旁边好不好?我初来乍到,不跟着叶总站边,难道还要当着现任总工的面去跟前任总工进行一番热情的交流不成?”
“既然你也说自己是初来乍到,”钟酉酉不为所动,“并且在本市没有亲故,又是单身,那下了班之后本不该时常邀约不断,进出还都是高级餐厅场合。甚至有时连清早上班都还是一副宿醉后的飘飘然状态,工作也随之越来越敷衍。我记得你曾经有一回跟小唐姐提起,邀约是因为有人有求于你,那么,既然初来乍到又无亲朋好友,说句冒犯的话——会是谁能求到你做些什么?”
钟酉酉看着他逐渐冷下去的唇角,慢慢说:“我想,应该早在你忍不住想跟小唐姐炫耀又不敢明说的那次,你的心境就已经在郭兆勋的诱导下开始动摇了。”
“——既然知道了郭兆勋有所求,你不会不清楚他想要你做些什么。明知不可为的事,到头来你还是做了。”
“这次毕方跟国外供应商的洽谈,就算郭兆勋心存疑窦,但因为上下口风都很紧,他很难确切知晓毕方跟国内供应商的真实情况。拿不到证据,就不能彻底说服本身内部也正处于博弈状态的国外供应商。在这个关口上郭兆勋找到你,希望你能从研发中心内部套取一些信息。这些信息不出意外都掌握在出差的那几人身上,而你受职级所限,高旭光级别以上的那几人并不容易接触到,方便接近的只有主管跟高工两人。而恰巧,你入职以来,天天都能跟主管和高工他们两个在吸烟室里碰面,并且最近因为研发压力,这两人去吸烟室更加频繁,你有很多机会可以下手。”
“可是,就算你们交情不错,涉及公司绝密,这两个人也不敢随意外泄。所以你拐弯抹角打听多日,都没有取得什么进展。郭兆勋没有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国外供应商同意跟毕方签约。”钟酉酉看着他,“紧接着,当天晚上,你就以犒劳众人的名义,安排了对面整个研发组的聚餐。”
“聚餐可不是我安排的。”李阙立即否认,“是他们主管自己提出要请客,跟我没关系。”
“他们的主管多年不曾犒劳过下属,唯独那天晚上突然临时请客,还把地方定在人均消费不低的会馆,”钟酉酉反问,“不觉得反常吗?”
“有什么反常的。”李阙说,“那阵子他们天天加班加到吐,好不容易有个好消息,难道不值得庆贺一下?”
“可以庆贺,说得通。”钟酉酉一点头,“如果前提不是那晚聚餐最后的买单,不是主管自己刷卡,而是走的一个名叫梁申的人的会员卡账户的话。”
“而这个梁申,作为此前郭兆勋在毕方时候的核心团队成员之一,几个月前跟随郭兆勋一同离了职,这一点,相信你不会不清楚。”
钟酉酉看着李阙逐渐变白的脸色,冷冷继续:“那天晚上的请客吃饭看似是一场不经意间的犒劳,实际上却是你们的蓄意谋划,是毕方跟国外供应商达成最终协议前你们的最后一回尝试。至于过程,应该不会太难——一直以来你都希望能从复杂控制算法组调去对面的核心零部件研发组,主管八成也明白你的意图。所以如果你跟他说有一笔餐费即将到期,不如提供给他请客吃饭之类的话,他既知道你有所求,就不至于拒绝。接下来,一晚上的时间,足够你将资料从醉醺醺的高工那里套出来,再经由郭兆勋转递到国外供应商那里。最后,你清楚毕方在失利后肯定会展开调查,所以你还故意把文件留在了碎纸机里,从而把高工推出来,代你顶罪。”
李阙听完沉默半晌,忽然笑了笑。“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可是你没证据。”
他盯着钟酉酉默不作声的反应,说得越发肯定:“你果然没有证据。无凭无据的,就敢来污蔑我?凭什么不是高工自己想要做内应呢?他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压力大还跟主管不大对付,假如有人递过来橄榄枝,他想攀高枝走人的可能性一点都不低。”
钟酉酉摇头:“他或许有动机,却不够强烈,至少比不上你。这段时间他在毕方的工作并无怨言,没有必要铤而走险。反观你,心性不定,一心想要更好的待遇。”
“想要更好的待遇有哪里不对?”李阙说得理所当然,“就算不是他,也不会是我。研发中心想跟郭兆勋投诚的人说多不多,说少那也不少,你怎么不去怀疑高旭光?他对郭总可以说是忠心耿耿,又是高层,做完事把手下踢出来顶罪,也不是没可能吧。”
“而且,”李阙顿了顿,审视地看向钟酉酉,“你为什么会知道那晚账单是记在谁的名下?你在这个城市同样也是初来乍到,按理来说接触不到这些权限,你找了谁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