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是韦昀?”见她不答,李阙像是回想起什么,紧接者又追问,“上一回我就觉得不对劲,他居然会亲自向主管授意,要求调整我跟你的工作分工——你跟韦昀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特别关照你?”
钟酉酉静静看他。忽然说:“知不知道今晚为什么会定在这里吃饭?”
她低头将手机解锁,发过来一张照片。李阙只打开看了一眼,脸色就倏然变了。
那是昨晚深夜时分,他同梁申勾着肩膀,一起从现在这家餐厅谈笑步入大堂时候的场景。头顶的吊灯光线明晃耀眼,拓印一般映出两人的五官面容,再由不得人狡辩。
李阙的那点笑容终于彻底散去。“你跟踪我?”
钟酉酉看着他的目光很冷静,像是在解剖一个无生命的物件。轻声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阙一动不动坐定半晌,突然发出一声嗤笑。
“这有什么为什么。良禽择木而栖,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只有你还没转过弯来,钟酉酉。”
他将手探进衣服口袋,试图摸烟盒出来,又顾忌场合不宜,最终收手。却在这之间眼神转换,带上讥嘲,同时语气也生出一种居高临下式的怜悯:“既然这样,我不如跟你透个底,跟着你现在的顶头上司混不会有前途。LUR项目不可能通过年底的中期审核,按照叶丞自己亲口立下的军令状,到时候就算他百般不情愿,也得咬牙辞职走人。”
“为什么?”
“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李阙笑了,“行吧,我不卖关子,反正过不了几天你也会听说——早在半年前,高旭光现在的研发思路就已经被验证是错的,只不过当时严格保密,除了少数几个核心高层外没人知道。这段时间高旭光一直捧着郭兆勋留下的一堆废纸当圣旨,最近才终于反应过来有问题。你没注意到他最近几天都心情奇差吗?那是因为如果不是他研发过程中刚愎自用,也不至于到现在才发现,可发现了又有什么用呢?根本来不及了。”
“这些话我保证一个字没有作假,你尽可以去打听。”李阙看着钟酉酉陡然沉下去的脸色,反而越发和颜悦色,“所以,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酉酉,你与其在这质问我,不如想想自己的以后。”
钟酉酉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以后怎么样?”
李阙笑了笑,抬手给她添满一杯热饮,才娓娓道来一般的语气:“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读书的时候觉得理想至上,奋斗至上,得忘我,得无私,象牙塔一待二十年,神圣的道德感还影响着初出茅庐的你,导致现在怎么看都觉得我面目可憎,人品败坏,是吧?这些我都能理解。可等再过几年,你就会知道,我正在做的事你以后未必不会做,甚至放眼整个研发中心,人人都在这么做选择。”
“你别这么看着我。谁还没有过理想呢?我也是堂堂QS学府出身,踌躇满志我有过,清高傲气我也有过。可这些高奢的玩意儿,在咱们普通人手里拿不住,工作头几年就不得不变卖掉。你当我为什么想要离开算法组?要不是跟核心零部件组待遇差别明显,我难道会想着离开?要不是形势比人强,难道我会想跟人点头哈腰?别说我一个刚来总部的员工,就是那几个位高权重的高层,又谁比谁干净?”
“郭兆勋表面高山景行,私下里还不是联系我做事?叶丞就更不用说,这段时间表现得像是大公无私,可三年前他干过什么事那可是众人皆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大家都一样。”李阙徐徐道,“你现在把我供出去,除了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没有任何好处。而且等你几年后回想起来,只会后悔。”
钟酉酉看着他,没有说话。
“酉酉,你得明白,我现在不是你的竞争者,对你没有威胁。相反,我还告诉给你这些别人还不知道的形势。”李阙越发循循善诱,“中期审核一过,郭总就会重新入主毕方,到时候肯定又是一场人事动荡。你也想职场高升不是吗?只要你现在不声张出去,到时候我就帮你向郭总递话,保证你明年职称评级拿得稳稳当当,怎么样?”
过了半晌,钟酉酉才开口。“这次为郭兆勋做事,你拿了多少好处?”
李阙愣了愣,犹豫片刻才比了个数。
“我就拿了这些。”他顿了顿,再开口带上几分勉强,但仍旧说,“你如果同意保密,我可以分一半给你。”
“你明知道郭兆勋奸恶,仍然选择与虎谋皮。也明知道高工无辜,甚至是你私交甚好的同事,还是选择让他代你受过。理想跟良心是两回事,你却故意混为一谈。我不跟你这样的人做交易。”钟酉酉看他逐渐恼羞成怒的脸,并无退缩,只道,“你回头看看,今晚的听众不止我一个。”
李阙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仓促回头。高工就坐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沉沉盯着李阙,一言不发。
“证据在下午就已经递交到主管手上。”钟酉酉推开椅子起身,“今晚你可以准备辞呈了。”
第三十五章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钟酉酉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杯盘碎裂与服务生惊呼的声响。
她没有回头,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有空闲去看手机。叶丞曾在二十分钟前发消息问她有无到家,不见回复后,又在十五分钟前补问了一句:“还在餐厅?我去接你。”
诚如李阙猜想的那样,对于那晚私下由梁申买单的餐厅账单的查询,以如今钟酉酉一人之力确然难以办到,实际上是有赖于叶丞出手,才使事情调查得低调顺畅。而钟酉酉模模糊糊察觉到内应事件存在疑点是在前两天的深夜,本已经想要睡下,脑海中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随即便再清醒得睡不着,索性披衣下床,直奔附近叶丞居住的小区。
如今再回想,就连钟酉酉自己也难能解释自己的行为。明明是一通电话就可以沟通的问题,并且等到天亮也没关系,却下意识直奔对方住处,甚至拿出小区门禁卡刷卡的时候都不曾察觉哪里不对,是直到站在门前准备开门,才在焦灼中生出一丝清醒,看了看时间已经将近凌晨,陡然一愣。
让她愣怔的事由实在太多。比如明明不合时宜方才却无端觉得自然而然的深夜打扰;比如在匆忙之中穿得衣物单薄,此刻才感到冷意渗透;再比如,钟酉酉其实早就意识到自己习惯单独行动,是属于无论事情难易都不想找人商量帮忙的犟倔脾性,这种源于原生家庭童年时期的忽视而造成的性格反应,虽然一度在叶丞的潜移默化下有所改观,却终究在两人决裂的三年间得到反弹式的强化与彰显。过去三年间不止有一个同事说过她过于冷淡独来独往,钟酉酉甚至自己都懒得再费力掩饰,却在那晚发现问题复杂后的第一反应便是去寻叶丞,那种不假思索简直像是心底油然而生的一种本能,比习惯更来得深刻——如若叶丞不在,那么一个人其实无论如何都可以撑得下去;可如若他在,便急急想要分享自己的想法给他,并等待他的意见与建议。
甚至这都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这般做事。早在那天同高旭光在会议室正面起冲突的那次,在随后与叶丞的远程通话里,就已经不自觉地流露出这一点。
钟酉酉收回准备去按密码锁的动作,在扭头回家与按响门铃之间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后者。叶丞隔了一会儿才来应门,发梢还滴着水,穿一件深色浴袍,像是洗漱的时候被打扰。见到她虽微有讶异,动作却早就快于言语地将人拉进室内,开口时语意轻而低:“怎么了?”
说话间他的指尖在她的手腕上一触即分,是温暖而犹带湿意的感觉,很快便见他微微蹙眉:“穿这么少。”
钟酉酉却一时没有说话。
即使两人相识多年,也鲜少能看到这幅样子的叶丞。不同于外人眼中不苟言笑的锋锐态度,也不同于他在厨房做羹汤时条理有序的斯文模样,许是夜深时分,又沐浴过后,眼前的这个人举手投足间带上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却同时眼睫美好,密深弯长好似盛着光,那一点沐浴露青草的香调幽微地在周围晕染浮动,伴随一滴自鬓后滑入颈侧的水珠,像是一粒种子所需的光,空气与水都完备,便乍然在心底生出细细的根。
钟酉酉脑海中轰然发出一声响。
她难得头脑空白,只懵懵懂懂跟着人往里走。直到一路跟进厨房,被塞了一杯热牛奶捂在手心,才迟钝地找回神思,却依然说得磕绊:“我有事要和你说……是关于这几天内应的那件事。”
她收敛心神,尽量将想法描述清晰,却仍免不了有两三句混乱颠倒。讲完后的钟酉酉生出一丝微微的懊恼,随即便听叶丞说:“知道了。”
“明天上班后我来处理。”他又道,“有消息会和你说。”
但凡清醒正常的人都知道这不算是什么火急火燎的事,找人排查也只需白天工作时间,大约只有她才会在大半夜跑到人的家里讨论这么件事,甚至正经论起来,这都不算钟酉酉的分内事,非但不算,还越过数层上级,直接向顶头上司做越级汇报。在职场禁忌区三连杀的行为终于让冷静下来的钟酉酉面色讪讪,又感觉到头顶叶丞默不作声看过来的视线,愈发难安,片刻后小声说出口:“这个时间,你是不是都准备休息了……我不该突然找过来的,下次会注意不再这样。”
“可是,”不等叶丞开口,她接着说下去,音量却变得极小声,“我察觉出不对劲,只想找到你商量才安心。”
她有片刻没有得到回应,因此更加不想抬头。突然头顶被人抚了一把,带着熟悉的亲昵,听到叶丞开口:“没有关系。”
钟酉酉抬起一点眼神,看到叶丞的眼底,那里仿佛生出一点笑意,同时声音徐徐低回:“下次也可以这样。我喜欢听你跟我商量。”
窗外有冬夜隐隐风啸,室内却一时陷入静谧。米白色的羊毛地毯将脚下轻柔包裹,触感软绵,像是可以令所有飘荡的事物都平安降落。钟酉酉神思混乱而热烈,半晌才想起要离开,却被叶丞轻轻拦下:“太晚了,外面不安全,又冷,今晚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你的东西在客房收得很齐全,应该不会缺什么。”他的声音低低的,“明早做你喜欢吃的早餐,好不好?”
客卧明明已经住过不止一次,那一晚钟酉酉却没有睡好。在床上辗转以至次日清晨,钟酉酉打开门,便听到叶丞在厨房忙碌的窸窣声响。她循着声音走过去,才发现餐桌上还有一份从外面打包带回来的生煎与锅贴,热腾腾的香气四溢,完美吻合她的口味,甚至将心底那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都熨帖好。
叶丞效率很高,那日上班不过半小时,就已将账单查询结果发至钟酉酉的邮箱。两人商议后基本锁定李阙,钟酉酉的动作同样利落,猜测李阙食髓知味,大概率还会跟人再联系,便一连几日都跟随人下班。只是,在最终亲眼所见李阙与人偕同步入这家餐厅时,仍然不免陷入沉默。
她没有尘埃落定的快感,反倒五味杂陈。过了一会儿才给叶丞打电话,简单两句说完后又犹豫,低声说想要跟李阙单独聊聊。
叶丞沉吟片刻,最后说:“可以。我来订餐厅位置。但到时候要叫上高工一起。”
“为什么?我跟他不熟,也没有联系方式。”
“虽然李阙被揭穿后图穷匕见的可能性不大,”叶丞稍有停顿,低声说,“可是你跟他单独会面,我还是会不放心。”
钟酉酉那个时候坐在餐厅不远处的甜品店中,与今晚见到短信后不由自主思索的是同一个问题,叶丞是以什么样的心态说出这样的话。
他们已经相识多年,默契毋庸置疑,关照也显得自然而然。很久之前她就曾裹在叶丞的外套里,被他从幼儿园领回家。后来分离再相见,虽一度相处客气,留足成年人的礼节与体面,可慢热过后,便无疑比其他人更来得亲近。甚至在决裂三年后的今天,明知两人当年裂痕所在,至今也仍未解决的前提下,还是迅速形成了一种区别于旁人的高度信任关系。
深赜的感觉悄然滋生,仿佛比复杂控制算法还要深奥难解。钟酉酉心神不宁,同时又懊恼这感觉来得陌生且莫名,正茫然发怔,突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是字正腔圆,徐徐低回的语调:“酉酉。”
华灯与夜色之中,叶丞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神色湛然,修长挺拔。恍然望过去,便想起那两句古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见她站着不动,他走过来,简单说:“送你回家。”
钟酉酉一路没有怎么说话。叶丞问她跟李阙有没有冲突,她摇了摇头。又问李阙是否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依然摇头。只是过了两秒钟才像是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顿了顿,又开口:“他说,高旭光的研发走错了路。”
钟酉酉仔细看向他的脸色。车内昏暗,叶丞的侧脸没有变化。然而没过多久,他给出了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