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间里只剩下姚安。
枕头分明是松软的,可她趴下去时,却连呼吸都要窒息。人躺在床上,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脱离开,直直地往下坠去。
姚安觉得,钟浅锡说得不对。
这和课本上讲的完全不一样——做人不应该虚荣和拜金,要珍视爱情。
可她不知道怎么去反驳对方。
因为从她撒出的第一个谎开始,她的灵魂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和魔鬼做了一笔交易。
第20章
雷滚了一夜, 雨没有落下来。
姚安一直躺到快凌晨两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眼睛一闭上,四周挤满了人。头顶聚光灯闪耀, 好像是在参加一场舞会。
而她脚上正穿着一双闪亮的水晶舞鞋,脖子上挂着一串豪华的珍珠项链。提琴演奏声响起, 在旁人艳羡的目光里,她尽情跳了起来。
起初是快乐的,裙摆波浪似的飘舞。
不知跳了多久,鞋子突然越来越紧, 项链也越来越重。水晶和珍珠勒破了血肉,姚安咬牙想把它们摘下来,那些蠢笨的玩意却纹丝不动。
汗珠一滴滴往下淌, 疼痛变得剧烈, 几乎无法忍受。
再然后,咔嚓。
那些珍珠和水晶,压断了她的骨头。
姚安被吓得豁然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 脸上和脖颈上全是汗。
急促的呼吸声中,眼前是一片阳光——达拉斯纬度靠南,七点不到, 窗户外面已经全亮了。
还好, 都是假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隔壁隐隐有水声传来, 是钟浅锡起得早, 已经在洗漱。
姚安觉得嗓子很干, 咳嗽了一声, 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
屏幕上躺着一条提醒短信。
【姚小姐, 今天上午的行程九点开始。】米勒说,【商务早餐在18楼,我帮您和钟先生预定了靠窗的位置。】
是的,比起昨晚那场冲动的对话,更让人觉得糟糕和尴尬的是,达拉斯的行程还远远没有结束。
算上回程,姚安要和钟浅锡再朝夕相处两天。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钟浅锡。
当然硬要是装病,或是说学校有急事、麻烦米勒买一张回洛杉矶的机票,不是不可以,钟浅锡多半也会放她走。
但彼此心知肚明,这不是周末去海边散心,不是朋友之间小聚,也不是一场说离开、就能离开的旅行。
周围一双双眼睛盯着,等着她和他出错。
这就像是在拔河。越是下一秒就要过线,就越不能先松手。
至少得先把这两天熬过去,之后再说。
姚安用力搓了搓脸,刺痛带来了一些清醒。呼吸终于平复下来,她从床上跳下,开始换衣服。
叩门声也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要去一起去吃早餐么?”钟浅锡听见屋内的动静,走过来,隔着门问。
语气温文尔雅,仿佛昨夜的对话只是梦一场,无事发生。
*
德克萨斯州的饮食豪爽,颇有点山东菜的风格,量给得特别足。一大早,自助吧台就堆满了各式烤肉。要不是放不下,恨不得能端上半只牛到餐桌。
餐点繁复,姚安却没吃几口。
钟浅锡也是。
他坐下来不过五分钟,就起身去接工作上的电话。直到克里斯带着司机和助理赶来,大呼小叫了一通,钟浅锡才回来。
而此时姚安的盘子上,除了那一点可怜的苹果消失不见,其他和钟浅锡走之前,一模一样。
钟浅锡的目光飞快扫过,没说什么。只是在路过米勒时,低声嘱咐了一句。
一行人上了克里斯的劳斯莱斯。
达拉斯之行的第二天,是要去一处工程。
和老施密特的地皮交易在上个月已经基本完成,对方参与投建的勘探项目却还没有收尾,刚好趁这个机会去验收。
车子驶出市区,在高速上狂奔一个多小时。一路上,全是克里斯在喋喋不休。
“你说老施密特会不会因为心里憋屈,故意给我们使绊子?要是哪个井下得不合理,咱们还得再找人弄。”
“机器呢,你说机器怎么办?”
“哎呀今天真是热,运气不好,非得挑这么一天去工地。结束之后去喝两杯吧?”
嗡嗡嗡,比苍蝇还要吵。
钟浅锡在专注地阅读文件,并没有闲聊的意愿。只有在必要的时候,他会抬起头,回复克里斯一两句,让气氛不至于难堪。
姚安插不上话,更没什么想说的。干脆把目光投向窗外,看向郁郁葱葱的树木,嘴紧紧抿着。
天气很热,人与人之间却闹起倒春寒。
真是怪事。
克里斯是不清楚前因后果的,左看右看,疑惑地抱怨:“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呢。”
片刻后,钟浅锡笑笑,把话岔开:“和老施密特约的是几点?”
“还有半个小时,来得及!”对方立刻跟着跑偏。
一来一往间,那块钟浅锡新买下来的地皮终于到了。
这是一片炎热又干燥的红土地。
地势平坦开阔,越过被晒枯的草杆,远远就能看到一台台钻探机。那些机器矗立在旷野下,矗立在毒辣的阳光里。一下接一下往地底摆动,溢出巨大的轰鸣声。
“Holy Sh*t。”克里斯忍不住对钟浅锡感慨,“上次来还没到这个进度,施密特这老头说话算话,看来真是被你捏到了软处。”
钟浅锡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了对方的吹捧。之后他回过身,向姚安递了一顶安全帽过来。
进场之前,要遵守施工工地的要求,先佩戴保护措施。
“谢谢。”姚安接过来,语调有点僵硬。
咔哒,卡扣搭上了。只是安全帽戴上去有点大,摇摇晃晃,好像她的心情。
姚安摸索着抽绳,还没找到接口的地方,手背就被男人指间的热覆盖。
是钟浅锡伸出手,帮她把安全帽扣死:“要系紧才行。”
高大身影挡住阳光。姚安扭过头,有意不去看他。
钟浅锡没说什么,黑沉沉的眼睛依旧停在她身上,并没有因为她的抗拒而挪动分毫。
空气缩成一团。
就在这个时候。
“我是不是来晚了?”带着德国口音的英语打断了这场对峙。
老施密特从车上下来,态度算得上热情。
钟浅锡这才把目光移开,微笑着回答生意上的伙伴:“我们也是才到。”
人既然到齐了,就可以往工地里面去。
技术员边走边讲解:“目前粗略地看,这块地的地下储量是在……预计完工时间……初步开采量是……
姚安从来没有接触过能源领域JSG,对天然气更是一点概念都没有。
她加紧了步伐,跟在技术员的身后,专注地听起讲解。一方面觉得新鲜和好奇,另外一方面,是本能地想离钟浅锡远一些。
而她的态度,吸引了老施密特的注意。
“你的小朋友好像对做生意很感兴趣。”老施密特对钟浅锡说,有点试探的意思。
“安是个很聪明的孩子。”钟浅锡回道,“她马上就毕业了,从洛城大学。”
“毕业之后,是去你的公司上班吗?”
钟浅锡笑笑:“她值得更好的机会。”
克里斯跟了上来,顺嘴问了老施密特一句:“哎,你是不是前段时间在洛杉矶开了家事务所?”
老施密特是很听得懂暗示的,马上回头,示意助理过来:“如果不嫌弃的话,姚小姐这学期就可以去我那边实习。”
钟浅锡转向姚安:“我相信未来五年,能源领域的发展前景会很好。你觉得呢?”
这是他带姚安过来的目的。
——今天的行程本来可以不用姚安参与,但钟浅锡从早上开始,就察觉到对方的抗拒。于是他决心利用这个机会,展示一些诚意。
【我们在一起,可以做更多、更有用的事情。】
既然姚安不想要现成的皮包和表,他就会给她一些别的。就像书里写的那样,for the greater good。
在同龄人还在为实习和opt发愁的时候,在表哥还在跑着送餐的时候,在省城做律师的亲戚为了八千块钱到处炫耀的时候。
姚安不用通过面试,就可以获得一个留在美国的机会。
施密特的名片被塞进姚安的手里,她没有做声。
钟浅锡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工作伙伴。她从他身上可以学到很多,不仅仅是待人接物。
但他给不了她爱情,也根本不打算要她的爱情。
钟浅锡想要的到底什么,姚安似乎知道,又不太完全。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时此刻在她的面前,摆着一道由财富造就的鸿沟。少了爱情这个正当的理由,她想要跨过去,就必须丢掉体面和尊严。
钟浅锡看出她的踟蹰,笑了笑,移开视线,继续去谈他的生意。
名片被姚安捏得很紧,渐渐被掌心的汗打湿。
*
事情谈得很顺利。
既然确定地底下有天然气,钟浅锡也愿意再给老施密特让一点利。
“都是朋友,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他是这样说的。
“当然。”
宾主尽欢,以至于一行人离开的时候,老施密特专门走到车边去送,态度比来时还要热情。
克里斯心里也跟着高兴。
一上车,他就扇着外套说:“我还以为要多花一点功夫,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都饿了吧,不如去吃点什么,喝上两杯啤酒?”
已是午餐时间,是该去吃饭的。
钟浅锡看向姚安。
这让她下意识回道:“我还有作业没有完成。”
“天啊,现在的学生可真是不得了,请了假也要念书。”克里斯被逗笑了,“我们读书那会儿可没有这么认真……哦不对,钟是很认真的。除了级长的工作,他几乎天天泡在图书馆里——真不知道有什么可学的!不过这小子毕业的时候,拿了straight A,全优。你敢相信吗?”
见姚安不吭声,克里斯又感慨:“你们两个可真像。”
说完,难得有眼力见一回:“既然姚小姐要去学习,那我们也别去打扰了。钟,不如我们单独去吃?”
*
钟浅锡同意了。
他在酒店餐厅吃了很好的一餐,和克里斯聊了一些过去,没有喝酒。
看了一眼表,过去四十分钟。
其实出发去工地之前,钟浅锡已经叫米勒准备了金枪鱼三明治,放在姚安的房间。刚刚在用餐的时候,他又帮她点了客房服务。
算一下时间,姚安应该吃得差不多了。
钟浅锡这才起身,坐上电梯。刷开卡,走向姚安所在的套间,敲了敲门。
等了几秒,推门进去。
姚安正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床上。屏幕上播放着课件,荧光打在她的脸上,像是蒙着一层木头面具。
餐盘上是空的。
毕竟饿久了,那些东西被姚安吃了个干净,塑料袋进了垃圾桶里。
钟浅锡解开领带,在床边坐下,朝姚安靠近。
在他看来,是时候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冷战。
拥抱和吻落下来的同一刻,姚安却突然往后撤了一段距离。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哪怕是在夜钓的船上。
钟浅锡坐直了身子。
他脸上是微笑的,纯黑的眼珠却微微眯起来,里面没有笑意。
姚安第一次见到对方露出这样的表情。
——是那种狩猎接近尾声时,猎手从灌木丛中起身,不紧不慢地拍掉身上的草杆,露出真面目的样子。
姚安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冷战是没有用的。之所以能够耍上一天两天的脾气,也不过是因为对方纵容而已。
钟浅锡当然可以跟她耗下去,他有的是耐心。
但只要他愿意,他也有无数办法让自己服软。
——他捏着她太多把柄。
呼,吸。呼,吸。
喘气声变得紧凑且沉重。
随着对方逐渐靠近,巨大的压迫感袭来,姚安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像是被野兽叼住喉管。
她下意识闭起了眼睛。
带着香气的热扑面而来,下一秒,就要把她吞噬。
肩带从身上滑落,露出雪白的臂膀。姚安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等待命运的审判。
几乎是鼻尖挨着鼻尖的程度,钟浅锡却停了下来。
再之后,热气退开了。
姚安惶惶然睁开眼,刚巧对上男人晦暗不明的眼神。
未知的恐惧最磨人,姚安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只能僵硬地坐着,一动不动。
谁也没有说话,许久的安静。
嗡。
放在床头柜上手机,忽然没头没脑地响了起来,划破了寂静。
是苏粒的来电。
姚安没准备去接——眼下不是和朋友聊天的好场景。
可对方一遍又一遍地打过来,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显然苏粒是有急事找姚安,见不到人,就不准备停止拨叫。
姚安看了一眼钟浅锡。对方似乎在思考什么,没有要出声、也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姚安犹豫了一下,最终把电话接了起来:“喂?”
“天啊,安,你终于肯接电话了。你的远房亲戚还好吗?”
听到姚安回复“还好”之后,苏粒又追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洛杉矶?”
“应该是后天。怎么了?”姚安听出异常,反问道。
苏粒好像是在学校,和身边人说了什么之后,那边突然变得很乱。脚步和议论声夹杂在一起,刺刺拉拉的:“有个男生……今天来…一个中国人……英语说的不好,开了一辆……本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