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城——一只小火腿
时间:2022-07-16 07:13:23

  “是。”对方随手把散落的扑克拢在一起,越过满屋嘈杂,专注地看向她,“我叫钟浅锡。你呢?”
 
 
第3章 
  “我叫姚安。”
  “很高兴认识你,姚安。”钟浅锡回得彬彬有礼。
  这一幕简直像是迪士尼乐园的保留曲目,兜兜转转,一个小世界。
  他乡JSG遇故知,总能让人心里升起一点微小的雀跃。姚安忍不住笑了,语速都快了很多:“真的好巧,我还以为不会再见面了呢。”
  停了下,又补上一句:“多谢你帮我,不然绝对赢不了的。”
  “是你手气好。”钟浅锡语气平和,“不用谢我。”
  “才没有。你也看到了,我的牌根本连不成花色。”说到这里,姚安不禁好奇起来,“你刚才……是知道底牌了吗?”
  仔细想想,或许不是。
  不然最后一张扑克应该出现红桃8才对,怎么可能是方片3。
  但如果压根不知道底牌,钟浅锡又怎么敢把筹码全部扔掉?
  “游戏都是这样的。”钟浅锡给了她答案。
  想赢,就得承受代价。不管是金钱,风险,或是其他。
  姚安听到这个回答,愣了一下。
  哗啦。
  牌桌上有什么东西倒掉,打断了这场寒暄。
  瑞恩拨拉着散落的筹码,突然开口:“你是想要支票,还是兑换现金?”
  “你说什么?”姚安没听明白。
  瑞恩耸耸肩,指了指凌乱的桌面。他是惯于玩乐的,输了也不过烦恼一阵子,接受事实之后并不打算赖钱。
  姚安瞅了一眼高得吓人的数字,连忙摆手。这堆筹码算下来,恐怕比她一年的房租还多,她要是收了,怕不是会被警察找上门。
  “几千块而已,怎么了?”瑞恩不解。
  姚安被哽住,消费水平差得太多,没法解释。
  好在这个时候,钟浅锡把叠好的扑克放回台面上,站起了身。
  “钱的事情一会儿再说。”他嘱咐瑞恩,用的是兄长的口吻,“菜要凉了,带你的朋友们过去吧。”
  *
  瑞恩的这场生日宴规格很大,请了一家米其林的主厨坐镇。
  面包、橄榄油和鹅肝酱已经提前布置好。等人到齐,开始一道道上正菜。
  沙拉和蟹盛在雪白的瓷盘上。边上从小到大放着好几套餐具,沉甸甸坠手,全部是银的。
  姚安对着这么多刀叉,心里打鼓。怕露怯,偷偷观摩了一番,才学着身旁人的样子把餐巾搭在膝盖上,选了最靠外的那把。
  没人表现出异样,看来这么做没错。
  姚安松了口气,把蟹肉送进嘴里。
  浓郁的奶油伴着肉汁在唇齿间流淌开,几乎成了一条河。再复杂的形容词也被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两个字:好吃。
  美国是美食荒漠,还不如沙县。
  到洛杉矶这两个月,除了苏粒有时候会带她去中国城改善改善生活,姚安几乎顿顿都在学校里食堂吃,被左宗棠鸡折磨得眼睛发绿。
  好不容易赶上一顿正经的,她简直想把舌头吞掉,头都顾不得抬。
  当然这样场合,吃什么不重要,聊天才是重头戏。
  苏粒尝了两口,突然记起因为跳舞错过的牌局:“对了,刚才是谁赢了?”
  黑人男生指了指姚安。
  这下可把苏粒乐坏了,放下餐具,一把搂住姚安的脖子,开始和旁人炫耀:“我就说安很聪明吧,你们都不信。她对数字很擅长,这是遗传。我之前是不是没有提过,她的爸爸是个金融家?”
  一石激起千层浪,宴会厅内顿时热闹起来,响起一片“真的假的”和“为什么不早说”。
  “你父亲具体是做什么的,期货?”瑞恩感兴趣地问。
  就连一向和苏粒不对付的杰西卡都瞪大了眼睛:“是在中国开了事务所么?”
  怎么可能。
  其实是个误会罢了。
  姚安的父亲在松城做财务,工资一个月只有四千多。但出于小小的虚荣心,她没有和苏粒明说,只提及父亲在一家公司里负责经济相关的工作。
  这话进了苏粒的耳朵,就变了样子。
  苏粒含着金汤匙出生,身边全是有钱人。能联想到的职业都是高层,“金融家”三个字自然脱口而出。
  朋友是好心,为了给姚安撑场子,没想到却把她架在了高处。
  宴会厅里一句接着一句的问询,几乎叫人手足无措。谁能想到当初的一点虚荣,能变成现在的骑虎难下呢?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说实话。
  但二十出头,正是最要面子的时候。对着苏粒都讲不出来的真相,又怎么可能和这么多人说出口?
  再次撒谎显得如此顺理成章。
  有了苏粒的背书,姚安甚至不需要去额外编造什么内容,只要保持沉默就可以了。大家只会当她谦虚,每个人知道,谦虚是东方那个神秘古国固有的美德。
  “你父亲的公司叫什么?我家也在扩展亚洲业务。”
  “安,你的牌打得这么好,不如下周末和我们一起去拉斯维加斯吧?”
  泡泡越吹越大,周围人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姚安脸上保持微笑,心里惶惶然。四下环顾时,发现钟浅锡在看她,隔着长长的餐桌。
  如果姚安再年长几岁、再多经历一些,也许她能读出对方眼里的玩味。但在那个时候,她满心都是期盼,盼望着大家快点转移注意力,把这一篇掀过去。
  天不遂人愿,好奇仍然在不断累积。
  直到。
  “原来你父亲这么厉害,怪不得你能穿Dimi做的裙子。”有个白人女孩打量过姚安,亲热地套起近乎,“那个意大利设计师从Dior离职之后,现在都不做公开贩售了。我姐姐跑遍了米兰和佛罗伦萨,也没有订上。”
  苏粒一听,惊到了:“天啊,你这件衣服是Dimi做的?怎么都不告诉我。”
  说完抻住姚安的袖口,开始耍赖:“不行,我也要买。你是怎么见到设计师的,快点推荐我。”
  惊讶的人不止她一个。
  姚安脸上的笑容僵住,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
  白人女生把手伸过来,想要凑近去研究裙子上的花纹:“不过你这件肩带上的印花,和我之前看到的好像不大一样。难道是亚洲的限定款?”
  啪。
  对方靠近的瞬间,姚安手里的叉子抖了一下。一小块奶油掉了下来,刚刚好落在裙摆上。
  餐桌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天啊,小心!”
  “快去洗洗,一会儿干了就清不掉了,这么好的裙子!”
  姚安像是把建议听进去了,顾不得多说什么,匆忙起身。
  盥洗室在走廊的尽头。
  出了大厅,姚安越走越快。皮鞋碾过大理石地面,劈啪作响,最后干脆跑起来。
  一进盥洗室,她立刻反锁上门,靠在墙壁上大口喘气——刚才在那个白人女生和苏粒追问设计师的时候,姚安有一瞬间头皮发麻,差点忘记如何去呼吸。
  原因很简单。
  她的裙子是假的。
  活到二十岁,姚安连四位数的衣服都没买过,怎么可能认识什么高定设计师。至于这条裙子,是她出国前在淘宝上买的。当时只是单纯觉得样子好看,没想到是仿的其他人的设计。
  而在洛城大学这样的圈子里,穿假货可以算作是七宗罪,被人发现是要钉在耻辱柱上的。
  更重要的是,姚安不止这一件东西是假的。
  住址,甚至家庭。
  苏粒如果知道这些,朋友是百分百做不成了,姚安几乎不敢去想象那样的场景。
  空气沉甸甸压下来,变得很尖、很细,刺得人生疼。
  她可以继续撒谎。说裙子是家人送的,是亚洲限定,自己没有设计师的联系方式。或者干脆说自己被人骗了,花了高价,结果买到了赝品。
  但一个谎话要靠一百个来圆,雪球越滚越大,早就不是一条裙子的问题。
  盥洗室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愧疚挤占了食物的位置,让奶油在胃里翻滚。如果可能的话,姚安希望一闭眼就是明天,好把眼前的困境躲过去。
  手机震动起来,一声接着一声,把人拽回现实。
  苏粒:【亲爱的,你还好吗?需不需要帮忙?】
  朋友越是热情,姚安就越是后悔。午夜钟响,灰姑娘还有自己的南瓜马车可以逃离,她却无处可去。
  【不用了,我马上就回去。】总不能在洗手间过一辈子。
  姚安深吸了一口气,用凉水匆匆揉掉了沾着的污渍。推开门的时候,脑子里还是混沌不清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而原本空荡荡的走廊里立着个人影。
  钟浅锡大概是为了透透气,不知什么时候从宴会厅里出来了。此刻正站在大敞的窗边,若有所思地往外望。指间夹着一点烟火,忽暗忽明。
  听见有人经过,他体贴地把烟碾灭,回过身。
  “衣服脏得厉害吗?”
  “还好。”姚安声音有点哑。
  她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狼狈,顿了下,又随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不用钟浅锡回答,巨大的轰鸣声已经告诉了姚安。
  他在看海。
  别墅建在悬崖上,窗外就是无尽的海。
  夜已经很沉,月亮升起来,投下虔诚又悲悯的影子,映在水面上。
  耳旁突然响起隐约的歌声。是与别墅一墙之隔的礼拜堂里,唱诗班在练习《奇异恩典》。
  Grace will lead me home,他们JSG唱。
  可家在哪里呢?
  姚安不知道,因为世界的尽头就在这里,就在此刻,就在浪花拍打礁石的震耳欲聋中。
  如果人有灵魂,大约也要被良心拷打得粉碎。
  一时没有人出声。
  “不打算回去么?”隔了一会儿,钟浅锡才问,“菜还没吃完。”
  是该回去的,去告诉苏粒真话。可那样做,会失去她在洛杉矶唯一的朋友。
  姚安承担不起这样的代价。
  无数念头在身体里撕扯,把她像蝴蝶标本一样,定在了原处。
  这大概就是人性的软弱。
  既然她不想回去,钟浅锡也就没有再提,反倒换成毫不相干的话题:“我们在的这栋房子,当年据说是一个法国商人建的。”
  姚安怔了下,不明白对方说起这件事的原因。
  “他和很多人一样,来到洛杉矶,是为了淘金。”钟浅锡说。
  这一段姚安在书上读过。
  洛杉矶确实是一座黄金城。
  19世纪中叶,淘金热曾经席卷了整个加利福尼亚地区。大批移民怀揣着一夜暴富的美梦,蜂拥而至,占据了原本属于原住民的土地。血腥的争斗与肮脏的交易不断上演,为的只是一枚小小的金砂砾。
  “英国人,法国人,中国人。”钟浅锡平静地续道,好像只是在谈历史,“有的人倾家荡产离开,有的人赢了,留了下来——出身,家境,甚至诚实,在游戏里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说过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姚安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钟浅锡嘴里讲出来的。
  而钟浅锡读懂了她的惊讶,和初遇时一样。
  他笑了,温声说:“重要的,是你想要的东西。”
  钟浅锡知道她的秘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姚安猛地抬头。
  走廊的灯远比飞机上亮,有些东西离得近了,才能瞧得真切。
  比如钟浅锡虹膜的颜色,其实不是瑞恩那样的浅棕,而是纯然的黑。对视久了会让人情不自禁地陷进去,如同走进一场不会消散的雾里。
  姚安觉得自己的心跳乱了一拍,从那双眼睛开始注视她起。
  钟浅锡明明是个再好不过的人,教养极佳,谦和有礼。但在那个夜晚,姚安产生了一种错觉。
  她好像窥探到了他的另外一面。
  他看着她,充满耐心。
  见过秋天的围猎吗?
  开枪之前,猎手就是这样伏在草甸上,一动不动,盯住小鹿柔软的脖颈。
  而钟浅锡的眼睛在告诉她。他可以帮她,只要她开口。
  就像那场不会输的牌局。
 
 
第4章 
  海浪在窗外翻滚。
  风刮进来,把雪白的窗帘吹得猎猎作响。每一下抖动都是荆条,抽打起姚安脆弱的灵魂。
  “你怎么知道我……”话到一半,姚安停住。不用问下去,她自己也懂了。
  年轻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明明白白的。钟浅锡这样阅历的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她在撒谎呢。
  这让姚安本能地感到恐惧。
  即便钟浅锡证明过他是值得信任的,不止一次。
  姚安不开口,钟浅锡也就安静地站在她身旁,没有催促的意思。他一向很有涵养,从来不会强迫任何人做决定。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耐心等待的。
  很快,叮铃铃。姚安的手机再次响起,划破沉寂。
  苏粒的名字在来电人那一栏上一闪一闪,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连短信都懒得发,干脆直接打电话过来。
  “我想你该回去了。”钟浅锡看见了,善意地提醒。
  见姚安没动,他随手解开西装外套,递给她:“披上,也许好些。”
  有了外套的遮挡,裙子的肩带就会被盖住。那些和正品不一致的印花,自然也就看不见了。
  这样的体贴,姚安没有在第二个男人身上见过。
  她醒过神,低声说了句“谢谢”。接过衣服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
  钟浅锡冲她笑了笑,没言语。
  姚安好像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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