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城——一只小火腿
时间:2022-07-16 07:13:23

  钟浅锡留在了走廊上,看着她走远。之后漫不经心地掏出烟盒,回过头,重又望向那片暗涌的海。
  *
  饭局接近尾声,宴会厅的椅子上已经空了一片。不少人去了露台,据说那里会有瑞恩精心安排的烟火表演。
  苏粒一见姚安回来,立刻埋怨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连电话也不接,担心死我了。”
  而在看到朋友身上的男士外套后,苏粒更是出离震惊:“这是从哪里来的?”
  “身上冷,借了一件。”姚安含混地说。
  苏粒刚要继续追问,先前的那个白人女生已经远远地朝她们走过来,看上去是要继续没完成的对话。
  姚安急忙紧了紧身上的外套,生怕对方看出裙子上的破绽。
  动作太大,这下连苏粒都察觉出不对了。
  “安,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不然怎么会在洗手间呆了那么久,一出来脸色白得吓人,还因为怕冷、借了旁人的衣服。
  “有点。”姚安随口说道。
  等等。
  话到这里,她忽然灵光乍现,好像找到了逃脱的对策:“我好像感冒了。”
  “天呐。”苏粒急忙摸了一把姚安的额头,又比了比自己的温度,“摸着不发烧?”
  “可我的头很晕。”姚安心虚地问,“我们现在……能回家么?”
  按照原计划,两个人是要在别墅里看完烟火、过一夜,第二天早上才走的。但眼下这个地方,姚安是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
  “当然!”苏粒答应得很爽快,“身体第一,我去和瑞恩打个招呼,咱们这就回去。”
  姚安内疚之余,悄悄松了口气:“谢谢,那我先去外面等你。”
  说完和白人女生挥了挥手,连道别的话都顾不上说,就逃也似的穿过大门,往车道上去了。
  ……
  回程已是凌晨,路上不堵。苏粒怕姚安头晕吐在车上,愣是把奥迪开出了法拉利的架势。
  “你闭眼休息一会儿,到了我喊你。”
  姚安怎么可能睡得着。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她被折磨得心慌,恨不得每隔几秒就要抬起手,试一试自己的鼻子有没有像匹诺曹一样变长。
  一路过弯加漂移,好险没被交警抓住,车子最终停在了高级公寓楼下。
  苏粒:“要不要我上去陪你?”
  姚安马上摇头:“不用,我已经好多了。”
  “好吧。后半夜发烧的话,就给我打电话,我带你去看急诊。”开走之前,苏粒想起什么,又嘱咐道,“Dimi的事情你先别着急,等你病好了,我们再说。”
  话虽如此,那架势像是已经一锤定音,只等姚安痊愈之后联系上设计师,就要买票去意大利了。
  可见所有的逃避,都只能是暂时。
  “好。”姚安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望着奥迪车开走。
  而距离她真正到家,还有三十分钟。她得从这处根本不属于她的高级公寓,回到丹桂大街上的那间小阁楼。
  洛杉矶老城的治安一向糟糕透顶。
  凌晨一点,年轻貌美的女孩独自行走在这样的社区,无异于一场噩梦。
  ——才到路口,一个流浪汉就裹着破被子从草丛里钻了出来,高举双手冲姚安挥舞。他嘴里胡乱喊着什么,口齿不清,像在发疯。
  姚安怕惹上麻烦,连大气都不敢喘,急忙加快步伐。
  没走出多远,又看见路灯下聚集了几个满是纹身的男人。
  他们正在吞云吐雾,空气里弥漫着da ma燃烧过后的焦臭味。兴许是吸嗨了,冲她吹起口哨:“嘿,美人!”
  姚安胳膊上每根汗毛都“唰”得竖了起来,干脆拔足狂奔。
  “跑什么,来吸一口!”身后传来不怀好意的大笑,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甩都甩不掉。
  200英尺,500英尺,1300英尺。
  短短三四个街区,却比逃生电影里要恐怖的多。因为这是真实的生活,一旦被拖进暗处,根本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快点,再快点。
  肺叶因为缺氧变得火辣辣的,腿上沉重得灌了铅。姚安只管往前跑,嘴里发苦。牙齿咬得太紧,隐隐透出血腥味。
  终于。
  砰!
  姚安进了属于自己的小屋,慌乱地把门甩上,拴好链锁。她跌坐在单人床上,疯狂喘气,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
  “几点了,吵什么!Stupid B**ch……”隔壁住了一对脾气暴躁的夫妇,英语骂完又换成西班牙语。
  几乎是同时,放在兜里的手机也疯狂震动起来。
  【嘿!姚安,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劳伦斯,今天聚会上的女生。】
  【听苏粒说,你的身体不舒服?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如果方便的话,我的姐姐想询问你,那件衣服……】
  英文字母每个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好像成片的蚂蚁在爬。
  压抑了一整晚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
  姚安把手机扔到一旁,整个人忽然开始无法抑制地发抖。上下牙碰在一起,咯咯打颤。
  是她活JSG该,是她自作自受。
  但该怎么办?
  有没有人能帮帮她?
  姚安茫然地把额头抵在膝盖上,手指紧紧抓着身上的西装外套,像是抓住最后的稻草。
  高定面料很脆弱,轻易就被揉出了褶子。
  啪嗒。
  一张名片从衣服侧袋里掉了出来,伴着熟悉的雪松香,落在地毯上。
  月亮隔着玻璃窗,看到了这一幕。
  可惜它太小,太暗,照不亮一方陋室。最后只能叹了口气,背过脸,装作视而不见罢了。
  *
  钟浅锡是在一天后抵达沃斯堡机场的。
  达拉斯下着小雨,比洛杉矶要冷。老同学克里斯坐着新买的幻影,接他去高尔夫球俱乐部。
  “你要的那块地,在老施密特手里。那个德国佬知道下面有天然气,嘴硬得很,根本不松口。”克里斯从车上的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拔开木头塞子,“09年的阿尔巴利诺,来点吗?”
  钟浅锡拒绝了:“今天是礼拜日。”
  不能喝酒。
  “都毕业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记得学校的那些狗屁规矩。”克里斯被口水呛得咳嗽起来,“不会连莱特先生当时怎么说的,你也没忘吧?”
  “‘凡事我都可行,但不都有益处;无论哪一件,我总不受它的辖制。’”  [1]
  “我的老天,你竟然还真记得!”
  钟浅锡当然记得。
  这是他学到的最好一课。
  “不过说真的,德国佬的硬骨头就别去啃了。”克里斯见钟浅锡不肯喝酒,干脆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手段很多,不少人吃过亏。”
  “总归要试一试的。”钟浅锡平静地说。
  “我真是搞不懂你。靠家族信托也能吃一辈子,为什么这么拼?”
  钟浅锡笑了,把酒杯从老同学面前拿走:“一会还要谈事情,我建议你也少喝一些。”
  克里斯简直要啧啧称奇。
  尽管从认识的第一天起,钟浅锡就克己得过分,好像把自律和禁欲印在了血管里。但遇上这样的时刻,克里斯还是不免觉得,钟浅锡才是个真正的赌徒。
  “所以你已经有办法了?”
  “是。”钟浅锡正要开口,手机屏幕亮起。
  一个陌生号码发来消息:【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见一面吗?我想把外套还给你。】
  语气颇有点小心翼翼,像是怕他不知道来信人是谁,对方还郑重地空了一行用来署名:【姚安。】
  克里斯凑了过来:“怎么回事?”
  钟浅锡放下手机:“有只小鹿要落网了。”
  “什么小鹿。”克里斯一脸懵,“你不是不打猎吗?
  “偶尔。”钟浅锡指尖滑过坚硬的十字袖扣,温声回道,“只是偶尔。”
  如果说飞机上递出一包纸巾,只是他出于教养的随手之举。那么姚安无声的泪水、牌桌上的坚持、圆不上的谎言,才是游戏开始的原因。
  钟浅锡喜欢看自尊的灵魂堕落。
  这让他觉得有趣。
  而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
  钟浅锡一向很有涵养,从来不会强迫任何人做决定。
  因为没有必要。
  ——只要足够耐心,他想要的,迟早会自己跳进网里。
 
 
第5章 
  两天后,洛杉矶。
  “这件衣服我们干洗不了。”洗衣店里,老板操着浓重的越南口音对姚安抱怨道。
  “为什么?”
  老板翻出西装内衬上的标签,指给姚安看:“喏,不可机洗,不可干洗,不可手洗。”
  一连三个否定句。
  脏了连洗不能洗,难道是要直接扔掉?
  姚安拿起钟浅锡留给她的外套,从洗衣店里走出来,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俗话说缝缝补补又三年,衣服怎么可能是一次性的呢?
  她疑心是被骗了,于是按照标签上的品牌名,搜索了客服电话打过去。
  没想到客服说:“我们的客户大多没有清理衣服的需要。”
  还真是一次性的。
  姚安不可置信地挂断电话。原本她想着见面之前,总得把借来的西服弄得干净体面。这下可好,计划被彻底打乱了。
  想到这里,姚安退出通话页面,重又去查看短信的收件箱。
  最后一条是钟浅锡回复她能否见面。
  他说:【好。】
  怎么见面?具体哪天?
  没有定论。
  不知道是钟浅锡太忙,还是一件几千美金的外套对他来说,压根就无足挂齿。
  无论哪一样,都足够姚安煎熬。
  过去的48小时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心她的“病情”。明明那天去参加瑞恩生日派对的只是个很小的圈子,传言却像是长草一样,无声地蔓延开来。
  有些仅仅是见过一面的同学也发来消息,拐弯抹角地试探起姚安的背景。至于那个白人女生,更是提出如果姚安有意愿加入姐妹会的话,她会投出一张赞成票。
  营销学里讲Word of mouth,这个概念姚安为了考试背过很多遍,一直记不清楚。等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口口相传”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就好像走在哪里,都有人在死死地盯着她。
  “杰西卡申请了好几次姐妹会,都没能进。要是被她知道了,估计得气个半死。”苏粒在姚安的语音信箱里留言,显得兴高采烈,“你身体怎么样了,明天的课能来吗?”
  这完全取决于谎话能圆上几分。
  街角起风,一片叶子被卷得飞起来,又被车轮碾过去。姚安抱着怀里昂贵的外套,仰起脸。
  天阴沉着。这在阳光明媚的洛杉矶不太常见,好像是要下雨了。
  *
  水珠顺着宾利车窗滚落,拉出一道淅淅沥沥的长线。
  “你是雨神吗?走到哪里下到哪里,从达拉斯到洛杉矶。”克里斯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
  和惊人的酒量比起来,这位老同学身上的幽默感实在贫瘠。
  “可能吧。”钟浅锡看着车窗外的雨景,若有所思地说。
  克里斯自顾自高兴了一阵,又把话题扯回生意:“这回多亏有你,我都没想到老施密特身上还有这么一笔烂账。瞧那份dna报告甩出来的时候,把他吓的,哈哈哈哈!”
  人活一辈子,图名或是图利。老施密特活到七十来岁,别的东西熬没了,就剩下一点政治野心。
  他计划明年竞选议员,机会难得,势必要把履历做得干净。这种关键时期要是冒出一个私生子,选区内的支持度一定会下降。所以他宁可出掉一块地皮,也不能惹上一身腥。况且钟浅锡是慷慨的,价格给的还算合理。
  “要我说,我们就应该多讹他一笔。”克里斯越讲越起劲,有点得意忘形,“谁叫他管不住裤子,生了一个不够,还非要再搞出第二个便宜儿子。快餐店的妞他都上,真不挑食……”
  话到这里,气氛微妙地凝滞。
  钟浅锡没有接下去。
  克里斯意识到不对,硬是把后半句话生生咽回肚子里:“对不起,我不是在影射你的……”
  “没什么。”钟浅锡打断了对方,语气温和,“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克里斯讪讪地松了一口气:“对,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气氛重新恢复正常,直到事情谈完,电话挂断。
  钟浅锡靠在后座上,阖上眼睛。
  成年人之间的交往,并不讲究十全十美。
  克里斯做事鲁莽,在教会学校念书的时候就敢往床板下面藏酒。要不是有做级长的钟浅锡替他兜底,再加上那个在海军做中将的父亲,毕业恐怕都不大可能。
  不过钟浅锡并不介意对方愚蠢。他正需要这样的一个合作伙伴:头脑空空,有背景,又好控制。
  长久的忍耐,为的是更大的利益。
  钟浅锡有他的野心。
  ——那些可耻的、卑劣的、值得被鞭笞的野心。
  想想《加拉太书》上是怎么写的吧。
  “顺从罪恶本性而行的事显而易见……我从前警告过你们,现在再一次警告你们:行这些事的人,必不能承受上帝的国。” [1]
  钟浅锡自嘲地笑了。
  雨下得更大,雷声轰隆隆作响。仿佛天谴随时会降临,把车子劈得粉碎。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手机开始震动。有人试探性的,发来一个小小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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