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晚整晚的失眠,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她的剧本已经好几天没有动笔。
宋郁没想到有一天绿色也会让人感觉到窒息。
又是一晚上被偏头痛折磨得无眠,她一觉保持清醒和疼痛到了天亮。
帐篷顶上落满前一夜被雨打落的棕榈树叶,宋郁睁开眼睛,缓慢地抬手,拇指和食指压在太阳穴上,长呼了一口气。
卡西在外面喊她。
自从宋郁答应带她去圣保罗,小姑娘最近简直像是一只快乐的小百灵。
宋郁拉开帐篷中间的拉链,湿漉漉的水气扑面而来。
卡西注意到她眼睛里泛红的血丝,唇色苍白,担心地问:“又没睡好吗?”
宋郁精神萎靡,额角的筋脉突突地跳,淡淡“嗯”了一声。
“要不让巫医帮你看看吧。”说着,卡西探身进来,扯着她的胳膊把人拉起来,“虽然你不信巫医,但你们那边的医生,不也检查不出问题吗。”
宋郁被她拉出帐篷,其实心里是拒绝的,想到之前巴姆受伤时老巫医叫魂似的医治方法,看起来太不靠谱了,而且老巫医一直就不太喜欢她,总是冷冷淡淡的。
“不用了吧,忍忍我就过去了。”
“你都忍了好几天啦。”卡西坚持,“说不定巫医更有用呢,他能和守护神对话,虽然你是外来者,但我们的神宽容仁慈,说不定也会医治你的。”
“......”宋郁越听越觉得不靠谱。
老巫医的树屋离得很近,卡西带着宋郁,直接老远就喊巫医。
老巫医拄着木杖,站在树屋前,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宋郁。
卡西在旁边用部落语言讲述症状。
宋郁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总觉得像是被一位活得很久,已经超越时间的智者打量,而她在心底曾经对这位智者发出的质疑,仿佛也被他看透。
木杖在台阶上敲了两下,鳄鱼牙齿发出沉闷碰撞的声音。
老巫医转身进入树屋,背部微微佝偻,脚步缓慢迟滞。
卡西手肘碰了碰宋郁,低声催促:“快跟进去。”
这是宋郁第一次进到树屋里,上一次巴姆受伤,她也只透过门和木窗看到过里面的一隅。
树屋里的空间不大,最里侧摆了一张用树枝捆扎成的矮床,床上铺了一张母鹿皮做的垫子,鹿皮上还沾有干涸了的血迹,深深浅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躺在上面过。
周围的地上放满了各种药草和一排排的陶罐。
陶罐里有的装着植物的汁液,有的是鲜红的动物血。
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很复杂的味道。
老巫医抬起木杖,指了指木床,嘴里说了两句话,声音沙哑,喉咙里像是有很浓的痰。
宋郁大概能猜出他的意思,磨磨蹭蹭地躺到了那张铺了鹿皮的床上。
树枝扎成的床板带有弧度,凹凸不平,硌得她脊背不算舒服。
卡西因为不放心,也跟了进来,就连她平时那样爱闹腾的性子,进了树屋也像是被上了一层封印,乖乖巧巧地缩在角落里,只有在需要帮忙翻译的时候小声提醒。
“闭眼。”
老巫医手里抓着一把干药草,靠近炉火,燃烧起来,烟熏药草的味道瞬间弥漫整个空间。
卡西:“它烧完之前,你就躺在这里。”
“......”都到这份儿上了,宋郁只能老老实实闭上眼睛。
药草的味道一开始还挺刺鼻,宋郁闻着闻着,竟然很快习惯了。
老巫医晃着木杖,发出节奏有序的叮当声,嘴里含含糊糊发着奇怪的音调。
宋郁听着听着,仿佛思绪也跟随着飘远了,额角的抽痛微弱了一些。
她听见两道脚步声,一道沉缓,一道轻盈,一前一后走出了树屋。
风干的药草在缓慢地燃烧,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
不知名的药草,让她整个人被熏得晕晕乎乎,宋郁的意识始终处于半清醒半模糊的状态。
忽地,木门被人轻轻推开,发出咯吱声,悠长而缓慢,进来的脚步声亦很轻,不像是老巫医的。
她闭着眼,抬起腕部,动了动手指,迷迷糊糊地嘟囔:“卡西,我头还是疼。”
进来的人没有吭声,走到床边,蹲下来时,搅动空气,带来了一阵微风。
宋郁感觉到有指尖按在她两边的太阳穴上,力道由轻至重,顺时针打着圈儿。
触感粗糙,指腹上有薄茧,温度微凉。
宋郁闻出了空气里夹杂着熟悉的雪松气息。
她愣了愣,睁开眼,对上了男人漆黑一团的眸子,六芒星的耳坠轻晃。
“你回来了。”她说。
男人微微颔首,手指间的动作没有停,声音低缓徐徐,“不舒服?”
宋郁被他按摩得很舒服,眯着眼睛,像是一只慵懒的狐狸,她轻轻“哼”了一声。
“继续睡吧。”裴祉将手掌盖在她的眼睛上,掌心温热干燥。
宋郁眼前黑了下来,闻着房间里药草熏香,眉心不再那么紧绷,眼皮也变得沉沉。
额角的疼痛在对方的手里,仿佛顺着他如薄荷般轻凉的指尖溜走了。
她听见窗外有雨声滴答,从淅淅沥沥到越来越密集的瓢泼,再到后来雨势渐渐息。
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指好像不知道累似的,打着圈转了很久。
宋郁想要清醒过来,和手指的主人问些什么,但她实在太困了,身体和大脑的疲惫将她越扯越远。
身下硌人的木头不见了,变成轻盈飘乎的云彩。
她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好像随时可以飘起来。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宋郁感觉到耳朵的地方有些痒痒麻麻,多了一些重量,凉凉的。
耳畔有男人低沉的嗓音,说了一句话,她很努力想集中精神,却依然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就已经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黄昏。
下过雨的黄昏,夕阳被染上了漂亮的玫瑰色。
树屋里空无一人。
炉火里的药草燃烧干净,灰烬散发出余热。
宋郁吸了吸鼻子,空气里只剩下药草的余香。
她有些恍惚,手肘撑着床坐起身,望着窗外的夕阳,发起了呆。
脑子里回想起刚才发生过的事情,好像真实又好像是在做梦,她不是很确定。
宋郁走出树屋,卡西正在空地里和小孩比射箭玩,看到她出来,卡西小跑过来。
“感觉怎么样?”
宋郁好多天没睡像今天这样的好觉了,觉得心旷神怡,看着满目厚重的绿色,也没有了之前那种烦躁的感觉。
“好多了。”
“那就好,看吧,巫医还是有用的。”卡西很高兴巫医对宋郁的治疗起了作用,她说着说着,突然视线落在宋郁的左耳上。
“咦,这是什么?”
宋郁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扭过头,什么也没看见。
“哎呀,是这个,你耳朵上怎么多了个坠子。”卡西伸手指了指。
宋郁一愣,用手去触碰,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上面挂了个东西,像是金属,质感微凉。
她将耳朵上的东西摘了下来,只见掌心里安安静静躺着一个圆形六芒星耳坠,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白色的十字光。
宋郁怔怔地凝着坠子,半晌,忽地轻笑。
原来不是梦啊。
在树屋里,男人凑在她耳边说的那一句话,在此时突然变得清晰。
他说的是——
“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
下章要入V啦,文案在下章,感谢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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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赤道
自从那天午后, 宋郁再也没有见过裴祉。
她从塔克瓦尔处听说,那天他只匆匆出现了很短的时间,也不知道是回来做什么的, 很快又踏上追寻阿波塔拉族的旅程。
宋郁不明白他给自己留一个耳坠是什么意思,答应卡西的一个月很快过去,而她也已经收集到了足够的剧本写作素材。
直升机嗡嗡作响,鸟群四散开来。
卡西一蹦一跳地坐上了飞机,高兴的心情写在了脸上。
风吹乱了宋郁的头发, 挡住了视线。
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指尖碰到了六芒星的耳坠, 金属的质感冰凉。
直升机起飞, 在绿色的海洋上空划过, 荡起树冠一层层的波浪。
宋郁望着满目浓重的绿色,缓缓垂下眼睫, 有些没了耐心。
毕竟等待也是有期限的。
-
徐周旭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圣保罗没有回国,还找了一栋别墅住。
别墅是经典的西式建筑结构,白色外墙,房间很多, 还有草坪修剪整齐的大花园。
宋郁索性带着卡西借住在那里。
到圣保罗的第二天,清晨的水气湿漉漉。
管家已经把早餐准备妥当,宋郁坐在铺着干净白布的餐桌前, 用刀叉慢条斯理地吃早饭。
徐周旭从外面回来,浑身沾着烟酒气,通宵达旦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大早的精神头还没消。
卡西起得最迟, 她住在一楼, 没走正门, 而是翻过了房间的窗户,赤着脚踩进了花园。
雨季里的花园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湿漉漉的。
卡西的脚踩在混着泥土和青草的大地,打量着这个被管家精心打理过的花园,然后摘了一把的紫茉莉,用细枝条扎成小小一簇。
别墅的管家是一位四五十岁的葡萄牙裔女人,身材壮硕很胖,说话的嗓门也很大。
她看见卡西赤着脚走进客厅,将地板踩出一个个泥印子,插着腰生气地大骂。
卡西越过她,听得一知半解,但也知道是在冲她发火.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顺手竖了个中指。
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种粗俗的文化倒是学得快。
管家骂得更凶了。
“嘿,她叫得比哈瓦娜还大声。”卡西凑近宋郁,将紫茉莉别在了宋郁头发里,然后笑嘻嘻地拉开椅子,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她端着桌上没动过的盘子,盘腿坐在了地上吃。
卡西依然保留着在部落里席地吃饭的习惯,任何让她和大地拉远距离的事物,都下意识地排斥。
宋郁没什么反应,由着她去。
倒是徐周旭觉得难受得很,“不行,她这样吃饭,搞得我们虐待她似的。”说完,他放下餐具,拉着卡西坐回到了椅子上。
卡西皱了皱眉,屁股在座椅上蹭了蹭,很是不习惯。
很快她把盘子里的吐司和煎蛋吃完,伸手要去再拿时,宋郁将盘子往回撤。
“不准吃了。”
卡西歪着脑袋愣了愣。
“以后这里不提供你的食物,你要自己去解决。”宋郁的语气冷淡,一副不容商量的态度,然后示意管家,把卡西的餐具撤走。
管家高高兴兴地朝卡西翻了个白眼。
“倒也不至于吧,你把她带出来,怎么着也要有点待客之道。”徐周旭帮腔,“别回头说我们中国人小气了。”
宋郁看向徐周旭,“我们最后都是要走的,卡西想在圣保罗生存下去,就得去适应这个世界的规矩。”
卡西听不懂他们两个的对话,只知道宋郁不让她吃饭了。
她气呼呼地站起来,弯腰趴在桌子上,朝宋郁伸手,把刚送她的紫茉莉摘了下来,扔出窗外。
她用力“哼”了一声,“不吃就不吃。”
卡西负气出门以后,一整天都没有回来。
宋郁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写着剧本,也不着急。
他们住在圣保罗的富人区,治安很好,倒不用担心卡西缺胳膊少腿儿的。
傍晚的时候,隔着老远就能听见狗叫声。
卡西背上扛着一只不知道谁家的金毛回来,金毛的四肢被绑住,挣扎地起劲。
宋郁吓了一跳,“你哪来的狗?”
“你不给吃的,我就自己打猎了。”卡西语气里带着得意,“虽然这里的动物比起雨林里的少多了,但它们也比雨林里的笨多了,一下就被我抓住了。”
“......”
最后宋郁费了好大一番劲儿,才把金毛送了回去。
她赔了好久的不是,人家才没报警。
回到家的时候,卡西还在生气,赤脚蹲在地上,背靠着沙发。
“我打到的猎物,为什么要还回去?”她语气愤懑。
宋郁抬手拧了拧眉心,忍住了揍这倒霉孩子的冲动。
“那不是你的猎物,是别人的财产。”
她一字一顿,申明着这里的规矩,“在城市里,所有的动物都是有归属的,就算是流浪的猫狗你也不可以捕猎。”
所有人都受道德的约束,自然界里的物竞天择在这里并不适用。
卡西抿着嘴唇,仰起脖子,倔强地看着宋郁。
过了许久,她终于垂下脑袋,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好像接受了这样的不同。
宋郁看着紧闭的门,无奈地摇摇头。
此时天色已经很晚,有凉风从落地窗吹进来,将碎花的窗帘搅动。
卡西像是一滴来自他者的血液,在他们的世界里产生了强烈的排异反应。
宋郁从她身上得到了许多灵感,晚上写剧本一直写到天亮。
接下来的几天,宋郁很少看见卡西。
卡西每天出门很早,回来很晚,不知道去做些什么。
宋郁的剧本故事虽然是以部落和卡西为灵感开的,但随着剧本的推进,故事里的角色有她自己的动线,并不需要围绕着卡西走,所以也就没必要去管卡西在做什么了。
虽然一开始说只提供住处,但宋郁还是在玄关的玻璃盘子里放了钱,有时卡西会去拿,然后玻璃盘子里会多出一些小玩意儿。
有时候是一棵菠萝,一串动物骨头的链子,或者是满满一篮子的蘑菇,也不知道她从哪找来的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