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郁熬了将近一个月的大夜,终于将剧本写了出来,只缺了一个结局没定。
她写剧本一向很快,写出来的东西也很少去改动,因为最开始写下来的情感是最准确的。
剧本写完,她也该回国了。
虽然剧本里是以卡西和部落为灵感的,但故事内容,她更想拍国内的东西。
而不是跨越了半个地球,去展现另一个世界里的偏差。
就像有人冒着雨季,在浩瀚的绿色海洋里穿梭,只为了找寻他过去祖先的痕迹。
宋郁想到这里,垂下了眼睫。
不自觉地抬手,碰了碰耳朵上挂着那串坠子,仿佛还携带了男人的体温。
宋郁越想越气,觉得他可真心机。
留一个耳坠让她念念不忘,他自己倒是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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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圣保罗之前,徐周旭在别墅里开了一个声势浩大的酒会。
南美洲的人们都非常热情,短短两个月时间,他就认识了一堆当地的朋友。
顶层的露天游泳池,男男女女,纵情酒色的地方,好像哪里都一样。
宋郁也换上了精致的礼服,修身吊带黑色长裙,丝绸的材质顺滑,衬得她身材极好,盈盈细腰不堪一握,头发也被精心打理过,脖颈处是水滴形状的钻石项链,一看就价格昂贵。
在这样的场合,这些东西才是真正的通行证。
她一直适应得很好,但今天却厌倦得格外快速。
周围时不时有男人凑上来,一副精英模样,双排扣的西装笔挺,发蜡将头发固定得一丝不苟。
他们不断地输出观点,聊着经济、政治,每个人都在用自以为不露声色的方式,表现自己的卓越。
宋郁靠在二楼的露台,终于应付完一位在华尔街工作的美国青年,她放下手里的酒杯,走到了花园里透气。
房子里灯火通明,衬得花园里的昏暗更甚。
花园角落的棕榈树下,蹲着一团小小的黑影,是一晚上都没有见到的卡西。
卡西身上穿着一条白色裙子,黑发被高高的盘起,是女管家强烈要求的装扮,怕她在宾客面前丢脸。
不过裙子这会儿被她直接坐在地上,变得皱皱巴巴灰蒙蒙的。
她赤着脚,手里扯着旁边紫茉莉的叶子,要是被管家看见了,准是又要被骂。
“再摘就秃了。”宋郁出声救了可怜的紫茉莉。
卡西听出她的声音,停住了扯叶子的手。
自从宋郁因为金毛的事情凶过她之后,小姑娘就一直在和她怄气。
宋郁也不是会哄人的,由着她负气。
卡西捏着手里最后一片叶子,指甲被汁液染上绿色。
“你要走了?”她沉默许久后突然问。
宋郁淡淡“嗯”了一声,“明天我送你回去。”
闻言,卡西撇撇嘴,没有其他更大的反应了。
倒是宋郁觉得奇怪,她以为按卡西的性子,之前费了那么半天劲才从雨林里跑出来,肯定不会情愿乖乖回去。
“你没意见?”
卡西将手里揉烂了的叶子丢进草地里,“我想哈瓦娜了。”
“......”宋郁记得在部落里的时候,就她顶撞哈瓦娜最凶,小孩子的心思真是捉摸不透。
从花园可以看到二楼的露台,卡西直白地说:“你和那个美国人聊天的样子很虚伪。”
卡西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很知道给她找不痛快。
“......”
第一次被人说虚伪,宋郁轻哼了一声,“要你管。”
这时,三楼有人喊她。
徐周旭腋窝架在栏杆上,有些喝大了,口齿不清地说:“快上来,我给你介绍个人。”
宋郁收回了视线,看向卡西,小姑娘的眼睛明亮倔强。
最后,她只说出一句,“早点休息。”然后迈开步子,要往回走。
卡西小声地嘟囔:“帕廷说得没错,外面的世界一点也不好,难怪他不肯带我出来。”
她讨厌极了这个植物动物都被虚伪地保护起来的世界。
明明玻璃花房外面的植物动物,正被冰冷的开垦机器无情碾过。
这个被塔克瓦尔过度美化了的文明世界,等卡西终于接触过后,像是绚烂的泡沫,被她拿针一戳就散了,露出里面苍白无味的真相。
“你好了没有——快点啊——”徐周旭又在上面催促。
“......”宋郁深深地凝着卡西。
听见她提起“帕廷”,心脏跟着颤动了一下。
他确实一向不喜欢这个文明世界。
宋郁抿了抿唇,转身,一头扎进了属于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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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慢啊。”徐周旭揽着女伴的腰,对面还站着一位中年男人。
男人是个亚洲面孔,五十来岁的年纪,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知识分子的打扮和气质。
他朝宋郁点了点头,“久仰宋导大名。”语气客套,带着一口纯正的京腔。
徐周旭介绍道:“这位是国内社会学研究所所长,李振。”
“我听说研究所下个月有个项目,去广西做少数民族的研究,是一个之前从来没被发现过的村子,我感觉和你的剧本挺搭的。李所正好也想请摄制组跟随去拍一些材料。”
宋郁一听,挑了挑眉,没想到徐周旭难得干了一件正事儿。
李振没当真,在旁边笑道:“宋导跟拍,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吗,再说我们所经费有限,可出不起钱。”
“李所要是方便带上我,哪能要钱呢。”宋郁从服务生的托盘里拿了一杯香槟,游刃有余地应酬。
没几句的功夫,就把广西的研究项目敲定了下来。
李振举杯,“那我们广西见。”
“不过话说回来,项目不能提前一些吗?”徐周旭也投资了宋郁的电影,恨不得能立马开拍。
李振摇摇头,“没办法。”他的视线看向远处的山脉,“能带队的人这会儿不知道在哪片雨林里待着呢,下个月才回来。”
宋郁随口问道:“不是李所您带队吗?”
李振摆手,“我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不过你放心,裴教授可比我有本事多了,到时候我给你介绍介绍。”
闻言,宋郁笑了笑,没再继续了解,谁带队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自从雨季过去,圣保罗的温度就开始升高。
一阵热风吹过,吹乱了她的碎发,宋郁将扫到眼前的头发随手拨到耳后。
李振注意到她左耳露出的六芒星坠子,眼睛突然一亮,“这个耳饰,我能看看吗?”
宋郁愣了愣,不好意思拂了他的面子,摘下耳坠递给他。
李振推了推金丝眼镜,将耳坠捧在掌心,像是赏析古董一样认真。
“你是从印第安人那买的吗?花了不少价钱吧?”
宋郁不想提及太多,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李振解释说:“印第安人喜欢在身体柔软的部位,戴上坚硬的物件,那样就可以将柔软的地方化成坚硬。”
他当了好多年教授,自带了些好为人师的习惯,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尤其是铜制的耳环。如果不考虑价值,印第安人对铜有着比对黄金更甚的偏爱,认为铜是来自太阳的物质,充满了能量。”
“他们戴上铜制坚硬的装饰物,觉得这样可以防止被邪气侵扰,就不会生病了。所以他们一般不会轻易摘下自己的首饰。”
李振拿着耳坠看了许久,依依不舍地把耳坠递回给宋郁,“你运气很好,以前我在土著部落做田野调查的时候,费了很大的功夫,也没能得到一个。”
“......”闻言,宋郁怔怔地接过耳坠,打磨圆润的金属抵在她掌心。
她一直知道部落里大家有戴金属首饰的习惯,还以为那只是起装饰的作用。
宋郁缓缓抬起手,将耳坠重新戴上。
耳坠轻轻晃荡,蹭过她的侧脸,在阴影里发出十字形的光。
她眼眸微微眯起,唇角轻勾,望向远处黛色的群山连绵。
算了。
就再等他一小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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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宋郁送卡西回去。
进雨林的时候,部落里的女人们蜂拥上来,左右打量着卡西,问来问去,在发现卡西出去一趟,并没有任何的变化后,纷纷失去了兴趣。
哈瓦娜心里很高兴卡西回来,但表面上还是骂骂咧咧,责怪她跑出去那么久,家里要忙不过来了。
简单的叙旧之后,宋郁和她们告别。
卡西拔掉了金刚鹦鹉苏苏屁股上最后的那一根羽毛,用彩色的珠子,串了一条很漂亮的项链。
她给宋郁挂上项链之后,没再多说,转头就去逗塔克瓦尔的小儿子玩耍了。
果然像她说的那样,对于中途离开的人,毫不留恋。
见到卡西非常温顺的样子,塔克瓦尔松了一口气。
宋郁环视了部落一圈,却没有找到想要看到的人。
让她等他,自己又不回来。
宋郁摘下耳坠,递给卡西,请她转交。
戴了一个月的金属坠子,耳朵上空了下来,突然有些不习惯,有一种轻飘飘无所依的感觉,很奇怪。
塔克瓦尔站在一边,望着那枚坠子,认出了那是属于谁的物件,他眼睛里闪过一瞬的惊讶。
“你不再等等亲自交给他吗?”塔克瓦尔抬头看天,“雨季已经结束,如果顺利找到阿波塔拉族的话,他应该快回来了。”
宋郁想了想,最后还是摇摇头。
无疾而终是人生常态。
况且他们之间的距离,相差得也太远了。
她双手插在兜里,慢腾腾地晃荡,往回走。
耳朵空空的不习惯,她戴上了耳机,播着电影原声,以此来转移注意力。
电影放的是一部老片子——
《走出非洲》。
路过部落外面的几簇灌木丛,灌木丛的浆果长势很好,一颗颗晶莹饱满。
宋郁伸手摘了一颗,将圆滚滚的紫红色果子捏在手心里,漫不经心地打转儿。
因为是最后一次在雨林里了,她拖慢了脚步,往森林里多走了些。
脚踩在树枝枯叶上,发出让清脆的声音。
阳光在婆娑树影里流动,像是水流,仿佛给潮闷的雨林带来了一丝凉意。
宋郁不知不觉往森林越走越深,脑子放得很空,什么也没有去想,只是心底留了一丝遗憾和可惜。
雨林里的绿色重复得令人厌倦。
宋郁想起她选的这条路,是之前去看岩洞壁画走过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烦躁起来。
她从口袋里摸出银色精致的烟盒,食指抵着一根烟摸了出来。
在圣保罗的这一个月,宋郁每天熬夜写剧本,靠喝咖啡提神根本不顶用,只能一根烟一根烟的抽,导致她现在瘾很大。
等把烟放到嘴边,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丛林,还是不要随便抽得好。
记得这附近应该有一处水源空地,宋郁决定去到那里抽烟。
去河岸的路很好辨认,好像早上有人走过,多了一条小径。
她沿着窄窄的小径,踩着比她脚大很多的足迹,走了许久。
最后,在令人厌倦的绿色里,河岸边的植被稀疏起来,仿佛像是开了一扇门,白光倾泻进来。
不远处的河水里,白雾缭绕,缓缓出现一个人。
男人黑发湿漉,细密的水珠顺着修长脖颈划下,赤露着胸膛,肩宽腰窄,肌肉匀称紧致,比例寸寸完美。
宋郁一瞬间看出了神。
手里打火机“咔嚓”发出微弱的声响,在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裴祉听见动静,目光斜斜地睨过去,看见了走到河岸边的女人。
他抬手撩起额前细碎的头发,露出一双清朗的眼睛。
谁也没有说话。
好像荒原里的两头狮子再次狭路相逢,在沉默里试探。
打火机的火默默地燃烧,发出暖黄色的光,指尖被烤得发烫。
宋郁回过神来,眼睫颤了颤,慌乱地吹熄了火苗。
裴祉轻笑,露出像椰子心一样洁白的牙齿。
“这么喜欢看我洗澡?”
作者有话说:
感谢和大家在这里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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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赤道
宋郁脸颊红得火烧火燎, 嗓子眼里有些干干的。
她轻咳一声,背靠在身后的棕榈树干,手脚一时不知道怎么摆放, 才想起自己是来吸烟的,夹着细烟的食指微微抽搐了一下。
打火机重新点火,宋郁点燃烟,吸了一口。
空气里散发出烟草的味道,让她整个人稍微镇定了下来。
裴祉凝着她抽烟的模样。
夹烟的手指纤细, 藕节一般的腕子雪白。
举止优雅散漫,眼眸眯起, 隔着灰白色的烟雾, 又添了几分性感与慵懒。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突然, 一只小猴子突然从水里钻了出来,掀起一阵的水珠, 扒拉着男人宽厚的肩膀。
朱迪察觉到岸上多了个人,扭头去看她,眨巴它圆溜溜的眼睛,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打破了原本静滞的气氛。
裴祉掐着它的后脖子,将猴子提溜起来,用当地的语言说了什么, 不算温柔地拍拍它。
朱迪小脸皱成一团,颇不高兴地一跃上岸,钻进丛林里消失了。
没了朱迪的吵闹, 周围的环境又重新恢复安静。
裴祉一步一步往岸边走, 精瘦的腰身荡起水波纹。
水波纹四散开来, 一圈一圈向后, 像是流星的尾巴。
他脖子挂着的那串链子,坠着弯弯尖尖的白色牙齿,随着动作轻轻晃荡,晃得宋郁心里痒痒的。
“耳坠怎么没戴?”他问,声音低沉缓缓,很有磁性。
宋郁撇撇嘴,轻声地嘟囔:“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