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青时——扬舟沉
时间:2022-07-17 08:07:47

  陈墨白惊呼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欢欢,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沈清默默低下头,拿纸巾一点点擦掉衣服上粘腻的甜水。
  有点冰,但他好歹是冷静下来了。
  大不了我天天和小白待在一块,她要睡午觉了我就帮她锁门,门坏了我就说夸张一点,让小白来我家客房住。
  想明白这点,他终于稍稍安下心来。
  一辆公交车从远处缓缓驶来,两个小朋友一起站起来,使劲冲对面的两人挥挥手。
  陈墨白把两只手拢成一个小喇叭的形状,大声喊:“哥哥,我下周五还去接你!”
  沈清几乎是在同时,和对面的周昕一起露出一个笑来。
 
 
第29章 死别离
  临近期末考,除了桌面上堆起来快和书立齐平的试卷,还有各科老师时不时的殷切指导。
  陈墨白和沈清都是比较自觉的孩子,但也难免出点小岔子,譬如陈墨白会忘记写自己的名字,沈清也会粗心漏掉卷子后面的附加题。
  他们俩一起被班主任范老师叫到办公室,有点心虚地看了一圈周围的老师。
  “你没漏题吧?”陈墨白小声问。
  沈清摇摇头,心里也有点没底:“我这次有翻到后面啊,你写名了吗?”
  两个学生的小声嘀咕自然没逃过老师的耳朵,范老师冲陈墨白招招手,从一叠科学卷子里抽出来一张,手盖在了名字那一块:“墨白啊,老师之前和你怎么说的?”
  陈墨白老老实实走过去,先低头看了一眼卷子,上面是她的字迹,最顶端用红笔写着一个鲜艳的100。
  她有点高兴,但还是先回答了老师的问题:“不要粗心,要仔细。”
  范老师伸手点点她的额头,把手拿开:“所以你就改名叫要仔细了?”
  小姑娘呆滞片刻,目光缓缓挪到姓名栏,上面的“要仔细”十分显眼,后面跟着的感叹号像是一个独树一帜的标志。
  沈清悄悄看一眼,低下头忍笑。
  “沈清你也别笑,人家陈墨白至少知道加个感叹号强调语气,你过来看你的作文。”李老师没好气地冲他招招手。
  沈清的卷子被李老师翻到作文那一面,几乎每个段落的结尾,都被她用红笔添上了一个句号。
  “你后面的句号呢?”李老师恨铁不成钢地用笔点点他的卷子。
  沈清很熟练地低头认错。
  陈墨白也跟着承认错误。
  “你们俩哦。”两位老师摇摇头,言语中倒没有多大的责怪意味。
  钱老师笑眯眯地给他们打圆场:“好啦,你们俩考这卷子都是在下午,小孩子犯困,难免会粗心一点,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可不能犯这样的错误了。先不说一个标点符号说不定就能给扣分,墨白你要是名字都写岔的话,那这分数可就不归你了。”
  范老师在100后面画上一个减号,又添了一个5,然后递给陈墨白。
  100分的卷子变成95,陈墨白垂头丧气地接过卷子。
  “念在你还记得老师的话,就只给你扣5分,下次要是再这样,考得再好也是要仔细的分数了。”范老师促狭道。
  陈墨白红着脸点头。
  李老师就没这么留情了,从旁边的一堆卷子里抽出来一张标点符号的专项卷子,递给沈清。
  沈清扫了一眼,发现只要写标点就行,松了口气。
  这副劫后余生的表情可逃不过老师的眼睛,李老师喝一口菊花茶,补充道:“不要在卷子上写,在自己的本子上抄一遍题目,然后写在本子上。”
  沈清懊丧地点点头。
  教训完两个粗心的学生,老师们又从桌上的果盘里随手拿了点水果出来,塞到他们手里,让他们回去叫另外需要谈话的学生进来。
  陈墨白和沈清道完谢,一起退出办公室,等走远了些,两人对视一眼,笑得前仰后合。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在各科老师的联合下差不多成了谈话大会,回来一个叫一个,算是老师们在期末考试前给大家“紧紧弦”。
  老师们就算教训人也不会很严厉,谈话回来的神情都不是很难看,只有张馨羽一个,回来就趴在桌子上哭。
  没有老师坐镇,教室里乱哄哄的,陈墨白一边写着卷子,一边问和张馨羽一起回来的杨盈:“她怎么了?”
  杨盈往那边看了一眼,小声道:“老师说她最近上课时没什么精神,让她平时在家里早点休息。”
  陈墨白手里的笔停顿了一下。
  她有些疑惑地想了一下刚刚听到的话,没发现什么不妥。
  杨盈能看出来朋友的疑问,但她不好随便说出里面的缘由,只能吐吐舌头,道:“我去安慰安慰她。”
  张馨羽的外公前些日子心脏病犯了,这段时间一直呆在重症监护室里,张馨羽是被爷爷带大的,这些天一直都在担惊受怕。
  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多陪陪这个朋友。
  陈墨白点点头,紧跟着从书包里摸出两颗梅子糖,放到杨盈手里:“你一颗,她一颗。”
  杨盈其实一直对自己和张馨羽交朋友的事有些内疚,毕竟之前被嘲笑的是自己,帮她出头的却是陈墨白。虽然张馨羽后来跟自己道歉,算是冰释前嫌,还阴差阳错地成了朋友,但张馨羽和陈墨白之间单方面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墨白是她很要好的朋友,她在幼儿园的时候就喜欢和她一块玩。墨白不像她一样胆小,会在她被欺负的时候保护她,帮她讨回公道,也很注意她的感受,和她做朋友无疑是一件很让人轻松愉快的事。
  就像自己现在和张馨羽做朋友一样,墨白虽然和她不熟,但因为是自己的朋友,总会有意无意地照顾一下。
  杨盈当着她的面把自己的那颗拆开,丢到嘴里,笑着贴贴她的脸颊。
  梅子糖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微酸带甜,让她用眼角余光瞥到后桌时微微一怔。
  沈清一直瞧不上张馨羽,大概也瞧不上被损一顿还上赶着和人做朋友的她。
  但其实张馨羽人不坏,只是嘴快了些,说话也没什么遮拦,一看就是被家里宠大的孩子。真正和她做朋友之后,就会发现她是个嘴硬心软的脾气,也特别护短。
  杨盈默默腹诽,转身走向自己正在哭泣的朋友。
  只有墨白才是她的朋友,她没必要和这个过度保护墨白的家伙解释什么。
  沈清打了个喷嚏。
  他有些莫名地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用笔帽戳戳陈墨白。
  陈墨白回头看他。
  沈清把手伸到她面前。
  陈墨白叹口气,从书包里掏掏,拿出一颗同样的梅子糖放到他手心。
  钱玮琪也默默伸出手:“见者有份。”
  陈墨白没办法,也给他拿了一颗,随后转回去,继续写卷子。
  沈清看了钱玮琪一眼,把手摊开。
  钱玮琪刚准备吃,看到他这副恶霸做派,愤愤不平地上缴自己的糖果。
  恶霸满意点头,从抽屉里拿出老师给的水果当封口费。
  *
  放学回家的时候,陈墨白在校门口给小黑买了串糖葫芦,带着点今天作业差不多写完的高兴回了家。
  沈清和她并肩走在撒满落日余晖和斑驳树影的小道上,路上看到陈墨白家里养的土狗远远奔过来,他们蹲下来,逗了一会儿狗。
  “小白,你怎么还在这里玩啊?你阿太死掉了。”一个声音从后方响起。
  陈墨白愣愣地站起来,回头看,发现和她说话的是村上认识的人。
  似乎是在应和这人说的话,唢呐声伴随着震天的锣鼓声和隐约哭丧声,从她家的方向传来。
  糖葫芦从她的手中滑落,糖壳在夏日的高温中微微融化,在地上狼狈地滚了一圈,满是尘土。
  小姑娘这才反应过来,往自己家的方向拼命跑去。
  笔直走一小段路,向左拐弯经过一片竹林,然后在两棵银杏树前停下。
  陈墨白在进入家门前一刻放慢了脚步,几乎像是胆怯般地低下头,随后她看到了地上散落的黄纸,听到了从堂屋那边传来的哭声。
  陈墨白的阿太,也就是陈爷爷的母亲,一直住在小儿子家,和作为大儿子的陈爷爷一家其实不太有生活上的交集。
  但陈墨白很喜欢这个阿太,在周昕还没有住到她家的时候,她如果觉得委屈难受了就会往阿太那边跑。
  老人总是会慈和地笑,脸上的皱纹在笑的时候就像是被某种温暖的情绪填满了。她总是什么也不问,只是安静地摸摸她的头,给她抓一把芝麻片或者花生糖,还会给她用红纸包着的“步步糕”。
  陈墨白喜欢阿太身上香膏的气味,也很喜欢她用药材泡的茶水,甚至最开始她会对做饭感兴趣,都是看着阿太给她做零嘴时产生的好奇。
  槐花和馅,可以做成槐花包子;紫藤花裹上淀粉,加上肉、蛋搅合均匀,可以做成紫藤花饼;桂花晒干拌上蜂蜜,可以酿作桂花蜜……
  美丽的花朵也能做成可口的佳肴,就像那位老人总是在用这些东西告诉她,作为一个女孩子也没什么不好,中看不中用的只有那些不会动手的人。
  小小的女孩在每次哭泣后都会被投喂一些吃的,一次次地重复之后,渐渐平和下来,学会用澄明的眼去看待一些可能让她难受的事。
  其实很多事都没什么大不了,一些不好听的话也能当成耳旁风简简单单地略过去。
  但教给她这些道理的老人已经陷入了永远的安眠,甚至还没有吃到她说等枣子成熟就做的枣糕。
  陈墨白揉揉有些朦胧的眼睛,对跟上来的小伙伴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随后红着眼穿过人群,走到堂屋前。
  陈爷爷是大儿子,所以葬礼的事由他一手操办,眼下他正在人群中穿梭,阿太的几个子女则披麻戴孝地跪在棺材前,大声哭嚎着。
  负责丧乐的乐师坐在长凳上,唢呐的声音嘹亮苍茫。
  死亡是很沉重的事情,让人觉得心里好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喘不过气,也哭不出声。
  陈墨白看着那抬冷冰冰的棺材,突然不敢再往前去了。
 
 
第30章 守夜人
  “小白,怎么还在这里站着?”姨婆问她,伸手把她拉到堂屋旁的房间,拿下她身上背着的书包,给她披上一身麻衣。
  白色的粗麻裁成上窄下宽的一块,上方用白线缝成尖帽子的样式,下方粗糙的布料直直地垂落下来,分明是不透气的材质,陈墨白却觉得浑身发冷。
  她坐在床上,盯得眼前的白成了一片朦胧的光晕,才慢慢站起身,浑浑噩噩地走到堂屋,又被长辈拉到角落的大铁盆那边。
  跟她同辈的孩子跪坐在蒲团上,低着头往铁盆里扔元宝和扇形的纸钱,火舌卷着黄纸越蹿越高,燃烧后的残骸被卷向半空中又落下。
  像一场灰色的雪。
  不知道是谁掐了她的胳膊一把。
  “哭啊。”
  孝顺的孩子是要哭的,并不是看心中的伤悲,而是要哭得大声、哭得涕泪横流,让所有人看到这家的孩子都是会为老人离去大哭的孝顺孩子。
  陈墨白在同辈人的身边跪下,在烟熏火燎的气味中,闻到了并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场合的洋葱味。
  她往身旁看了一眼。
  小爷爷的孙子,也就是她的堂弟,正拿着一张手帕抹着眼泪。
  或许是因为男孩子所接受的教育是应该刚强、不畏挫折,也不能轻易哭泣,所以一向被阿太偏疼的这个孩子,居然连哭泣都需要借助一张浸满洋葱汁的手帕。
  陈墨白本来是不想哭出声的。
  但就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有些疲惫,像是某种象征着愤怒抑或是悲伤的情绪席卷了她的心脏,将本就酸涩的内心一点点攥紧,榨出苦涩的泪滴,叫她呜咽着大哭起来。
  阿太走得突然,连丧礼也是匆忙操办起来的,但这位老人似乎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陈爷爷去购置物品时,丧葬店的老板取出已经付完钱的寿衣和棺材,直接叫上认识的乐师和帮手过来了。
  之后便是整理遗容,收殓遗体,乐师奏丧曲,厨子做豆腐饭。
  陈爷爷作为老大,这些事由他一力承担,从上午八点半到下午,连坐下来喝口水、休憩一会儿的工夫都不曾有。
  他站在搭起的棚中,朝堂屋望去,抹了把如同树皮般充满褶皱的老脸,将眼底的泪意强压下去。
  母亲一直偏疼小儿子,对他不是很待见,所以最开始讨论由谁养老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了小儿子。
  这事说不怨,是不可能的。不管放到谁家,都是大儿子负责养老送终,母亲这样做,就是没把他当儿子看。
  谁养的老,老人留下来的东西就给谁多一些,陈爷爷知道这点。
  就像小时候母亲会把艾叶煮鸡蛋留给最小的弟弟一样,他只能和老二一起去掏鸟窝解馋,但母亲从不会用他们弄来的东西贴补小弟。
  要母亲选择的时候,她不管是给是拿,都会选偏疼的那一个。
  因为给的少,所以她不会要求多。
  但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她认为给的少的那一个,其实获得的爱并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少。
  陈爷爷不怨母亲偏心,他只怨母亲甚至都不愿意让他们轮流尽一下孝心,明明大家都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
  办丧事很累,但这是他能为老娘做的最后一件事。
  到了晚上,吃豆腐饭的人差不多散场,帮工们也把碗碟洗干净收拢好,几个长辈围坐下来,开始讨论今天晚上“守夜”的人选。
  他们这边有个风俗,家里有老人去世的时候,要选一个小孩,在老人生前睡过的床上睡一晚上。
  小孩子容易通灵,若是半夜听到床头响动,不必惊慌,也不要睁眼,在睡梦中老人会交代生前没交代完的话。
  像这种事,一般是要和老人家比较亲近的孩子去的,于是几个长辈一起把目光放到小弟身上。
  “小弟啊,你们家那个和咱妈亲近,晚上守夜就让你们家小凯来吧。”
  “你们家涛涛不是也总往妈那边跑吗?过年红包要一样的,这种时候倒是不讲公平啦?”
  “那要这么说,静静和正正不都有份吗?”
  “正正年纪小,去那边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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