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笑容不变,拎着他没受伤的胳膊,一把把他提溜起来,顺便轻飘飘地扫了几乎要缩到另一头的小伙伴一眼:“欢欢,来搭把手。”
沈清还在心虚,默默上前把东西收拾起来,小媳妇一样跟上去,给边上还在愣神的傅沧递过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傅沧沉浸在被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孩子轻松拽起来的震惊中,回过神之后,条件反射般准备挣扎一下。
陈墨白却好似能预判他的行动一般:“不要乱动,你的伤口里还蹭上了沙子和石粒,要清理干净之后才能上药。”
“或者我们来聊聊天吧。”
“我之前投喂了好几次小野猫,虽然他还挺乖的,但每次见面的时候身上都会多一点伤,这只猫还不会说话,每次我都要担心好久。”
“不过就在刚才,我想明白了,干脆绑架代替购买,把这只小野猫变成家养的好啦。”
少女说话的语调带着点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叙述的语气也很稀松平常,却无端让两个男生在炎炎夏日里打了个寒颤。
沈清发现自己本来被抢走注意力的那点情绪烟消云散了,他甚至想给旁边递一个幸灾乐祸和自求多福的眼神。
小野猫本人露出一个有点丧的表情,默不吭声地被陈墨白拽着走了,仿佛一只被扼住命运的后颈皮的小猫咪。
校医室的老师今天下午同样放假,但门没有锁,除了柜子里的药品不能动之外,其他的东西都可以自行取用。
陈墨白从医疗箱里找出酒精和镊子,先用棉球沾上酒精擦拭了一遍镊子,才用镊子把伤口里蹭上的沙砾和小石子一个个挑出来。
沙砾和石子落在铁质的托盘里,发出一声声脆响。
傅沧个子高,陈墨白低着头给他清理伤口时,只能看到少女束起的头发,没办法看到她的表情。
但除了刚开始有些出乎意料的呛声外,这个才认识不久的朋友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关心他。
他嘴拙,但心不拙,正是如此,他更不能因为贪恋这点温暖,把她也连累到这潭深不见底的污水里。
但那些伤人的话,临到嘴边却是怎么都没办法说出口,傅沧抿了抿唇,如同一个失语的患者般,看着陈墨白给他清理完伤口,擦上药品,又用绷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等处理完伤口,陈墨白坐在椅子上,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傅沧沉默片刻,道:“你不该管我的。”
他从未觉得说出一句话是如此的艰涩,那些伤人的尖刀在出口时,又被他生生地咽回肚中,破碎的寒铁在犹豫中重锻,再出口时变得如此苍白。
没有丝毫的说服力和威慑力。
就好像是撒娇一样。
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几乎是狼狈至极地把头低了下去。
随后他听到一声哼笑。
陈墨白依旧坐在椅子上,明显矮他一头,伸出手把他的头转到和自己对视的角度时,气势却惊人得仿佛要将人活拆了。
傅沧撞上她澄澈的眼眸,无端慌乱了一下。
“哟,看来这只猫还是建国之后成的精,至少能开口说话了。”
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沈清大致了解到自己的小伙伴气到什么程度了,默默地把自己的椅子挪远一点,避免被战火波及。
傅沧被她噎了一下,但这次很快就给出了回应:“我会连累到你的。”
陈墨白歪了歪头,指指自己:“我,跟你不是一个班的,你觉得能连累多少?而且说白了,这件事是那些欺负你的人有问题吧?”
她早就看出来了。
听到这句直白的疑问,傅沧没有觉得难过,反倒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产生了一点庆幸和高兴。
她明明知道我眼下的处境,却依然愿意和我接触,是不是代表着我可以和她做朋友?
这个念头在萌芽的那一刻,就被他毫不犹豫地掐灭了。
不,不可以。
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连累她。
傅沧从来没有觉得违心地反驳一个人是如此的艰难,他几乎不敢和陈墨白对视:“我也有问题。”
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中碎裂开了,在脆响声中,傅沧用指甲死死地叩住掌心,仿佛这样就能保住他仅剩的一点、可怜的自尊心。
陈墨白没有说话。
几乎要凝滞的空气中,长久的沉默后,响起一声叹息。
傅沧察觉到自己紧握的手被一根根掰开了,几颗棉花糖被塞了进来,隔着塑料包装都能感觉到里面的柔软。
“不愿意说的话就当哑巴小猫,不要说违心话。”
“既然说了绑架代替购买,那就得证明我有能力买猫粮,所以这件事我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帮忙。”
“如果我做到了,就麻烦这只小野猫多珍惜一下自己。”
说完这些话,陈墨白就拉着沈清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不认为傅沧需要安慰,也没有对他的沉默与隐瞒刨根问底,只是给了彼此一个冷静的时间。
傅沧了解她的用意,看着掌心的几粒棉花糖,慢吞吞拆开一粒,明明是甜腻的味道,却叫他嘴里发苦。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推开她是为了她好。
明明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他依旧治不好自己骨子里的劣根性,在她说出最后的话时,放任了自己的私心,没有任何阻拦的举措。
他果然是个坏种。
*
走出校医室后,沈清看了一眼小伙伴的神情,叹了口气,拉着她往湖边逛。
跳蚤集市开在操场上,室外活动的社团一般在明理楼附近随机出没,负责竞赛辅导的老师在休息室那边有个办公室,去湖边安静,运气好的话还能和另外两个人碰面。
直到坐在湖边的长椅上,闻到带着湿润的水雾气息,陈墨白才缓缓松懈下来,有气无力地往沈清肩膀上一靠,下意识埋过去,小狗似地蹭了蹭。
沈清把她的头发稍稍整理了一下,顺毛般一点点拍抚着她的脊背。
安静的气氛持续了很久,陈墨白闷闷道:“说是那么说,但果然还是很困难。”
沈清道:“他不愿意说实话,但我们要从其他人那边入手的话,消息的真实性还有待商榷。”
他们是形影不离的半身,也是最了解彼此的存在,在陈墨白开口后,沈清就明白了她的隐忧。
傅沧果然是小白形容的锯嘴葫芦,半点相关消息都没有透露,虽然看他的反应是不想让小白卷进自己的事情里,但同时也把从他那边了解实情的道路堵死了。
“只能靠自己的观察和判断了。”陈墨白无精打采道,全然没了方才放话的狠劲。
沈清看到她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就觉得好笑,摸摸她的头发:“我也会帮忙的,而且我们的任课老师和隔壁班一样,光是体育课的时候就能碰面很多次,不缺消息来源。”
“这个我也知道啦。”陈墨白觉得有点闷,干脆像小时候那样,枕着小伙伴的腿半躺在长椅上,伸手盖住眼睛。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有些人会把伤害别人当作彰显自己能力的一种手段呢?甚至能够以此为乐为荣。”
沈清听到她的问话时,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冰冷的预知梦中,但他只是微微一顿,便继续梳理着陈墨白额前的碎发。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虽然我觉得氛围是没办法改变一个人的本质的,但不可否认的是,绝大多数人在一个混乱的环境中,更容易激发人性中的恶。”
“而长期处于被压迫被否认的环境中,一个人也更容易放弃自我。”
“不计代价的反抗是放弃,一昧的退让忍耐也是放弃。”
陈墨白把手移开,对上他沉静的眼眸,忽然笑了。
“欢欢,你在担心什么?”
“我不会被同化,我们都不会。”
沈清低下头,和她额心相贴,仿佛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承诺。
“没关系的,我会保护好你,所以你只需要放手去做。”
第52章 修罗场
礼拜五的最后一节课结束之后,陈墨白和沈清没去开往枢纽站的公交车那边,反倒跟着秦音和王禹往13路车那边走。
王禹见他们俩跟上来,用胳膊肘撞了撞秦音:“欸,他们俩要去你家玩?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秦音用手里的伞把他的胳膊挡回去,伞柄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手背:“小白他哥哥在一中读书。”
他们县里的高中一般都是半个月放两天假,平时一个礼拜的休息日只有小半天,家里离得远的就干脆半个月回一次家。
陈墨白道:“我爸妈说城里的房子装修完挺久了,但一直没去住过。哥哥那边正好有钥匙,就让我们在那边住一晚,看看怎么样。”
沈清也跟着点点头:“我妈也这么说,所以我们明天上午再回乡下。”
“那你们先去一中那边吗?他们放学好像得到五点半。”秦音皱眉。
陈墨白笑眯眯地挽住她的胳膊:“我们先去买菜,欢欢有他家的钥匙,小音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去好友家做客加上晚饭的邀约,秦音还没思考就先心动了,神色一松,把推开王禹的伞柄收回来,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王禹看到她这副一本正经骗吃骗喝的模样就来气,把控诉的目光转向沈清。
沈清对他的好胜心感到无奈:“你也一起。”
为了方便联系家里,他们这礼拜来学校的时候都带了手机,但是全部关机寄放在班主任那边了,回家的时候才拿回来,眼下各自打电话告知了家里人一声。
一中附近就有一个购物大厦,四人组在站点下了车,直奔果蔬生鲜区。
秦音和沈清各自拉了一个小推车,陈墨白才挑完小包装的米油调料,就看到他们各自的小推车里已经装了一大半。
秦音面不改色地往自己的小推车里放海鲜。
沈清察觉到她的目光,拿肉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陈墨白坚定地拉住秦音的手。
秦音对上她的视线。
陈墨白看着她澄澈的琉璃眸,对其中的疑问深表痛心,但还是把话说出了口。
“海鲜贵贵,钱包痛痛。”
真的不是她不舍得给友人花钱,但是看看秦音推车里的小龙虾大龙虾东星斑大闸蟹吧,加起来的数字她得把自己押在这里了。
“我来——”掏手机的动作在对上王禹迷惑的视线时微微一顿。
秦音这才想起来,这时候手机支付还没有普及,她也只是个贫穷的学生崽。
贫穷的学生崽默默地把小推车里的东西恭恭敬敬地放回原位。
陈墨白把其中一盒处理好的小龙虾留下来,又在沈清的小推车里挑挑拣拣,把比较贵又量少的牛排放回去。
“小龙虾买得起。”陈墨白拍拍手,像极了小海豹骄傲挺胸鼓掌的模样。
王禹不明所以,但跟着“呱唧呱唧”鼓掌。
买完东西,陈墨白从书包里掏钱出来结账,购物袋正好装了四个,两个男生想各自分担一半,被不约而同地镇压回去,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拿走两个稍重一点的购物袋。
就这样,陈墨白还试图跟小伙伴换个袋子:“欢欢,你那个太沉了,我来吧。”
沈清尽力维护自己摇摇欲坠的男子汉形象:“我可以的。”
饶是如此,拎着一大袋东西走回小区还是有点累,何况沈清要随时注意自己的小伙伴没有走错方向,等他们顺利站到电梯门口的时候,沈清已经不知道是身体疲惫还是心更累了。
大概大家都有微妙的图吉利心理,电梯上到六楼的时候,沈清在其他人一脸明悟的神情下,很自然地走出电梯,把门口的小广告撕下来,用钥匙开了门。
他家的装修完全是跟着陈墨白家来的,连请的师傅都是同一队,这段时间欧式风格的装修比较火,加上看上去也简洁大方,两家大人都没什么异议。
陈墨白只在装修时看过一眼新房,当时还是决定自己房间的墙纸,可以说也没看到多少东西。眼下看到另一个完成品,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沈清进门换下鞋,又给他们找出来几双拖鞋,把东西一袋袋送往冰箱。
等把东西都收拾完,他看到小伙伴在屋子里转悠来转悠去,眸中不自觉地带上一点笑意。
“小白。”
等陈墨白看过来,沈清很自然地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把她带到自己房间,但没有关上门,反而特意把门敞开了。
他们当时是一起挑的墙纸,屋里的装修也差不多。陈墨白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了房间里第二扇门上。
沈清拉着她走过去:“猜猜看里面是什么?”
陈墨白伸手拧了一下,发现不管怎么样都没办法打开,盯着上面的锁眼看了半天,朝沈清伸出手。
沈清笑了起来:“我没有钥匙,全在你哥那边。”
他这么说,陈墨白就反应过来了:“这边打通了吗?”
没错,沈清的房间和陈墨白的房间,就隔了这一堵墙。
如果说之前是一段需要经过廊桥的距离的话,这一次只需要陈墨白在自己的房间打开这扇门,几乎只在咫尺之间。
这是几个大人商量之后的决定,也是对青梅竹马情谊的小小纵容。
沈清看着自己贴着墙摆放的床,面上的神情很柔和:“我这边是没办法打开的,锁眼那边也被封死了,之后你记得上锁就好。”
陈墨白自然理解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笑着摇了摇交握的手:“就算我哪一天真的忘记了,你也一定不会做什么呀。”
沈清道:“我会走正门的。”
他们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两个小伙伴的交谈到此为止,等他们怀着轻松雀跃的情绪出门时,正好对上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的两个人。
“咱们买这么多东西回来,有会做饭的吗?”王禹手里一边切着洋葱,一边冒出眼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卖来干苦力的包身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