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杀要剐,请便吧。”
眉娘阖上眼,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说道。
“呵。”
头顶却又传来一声冷哼。
“死?死可就太便宜你们了。”
卫枢的声音阴冷而笃定。
“我养的女儿我知道,她呀,绝对不会对你们袖手旁观,也不会对我这个爹……”
-
卫弯弯又被接到了殿前都指挥使府。
这座曾经雕梁画栋的富丽宅院,几易其主,如今总算又回到了最近一任主人手中,于是寥落了几日的宅院重新被金戈铁马的操练声填充,到处都是四处巡逻的护卫。
卫弯弯住的荷风苑,更是被派了一整个巡逻队不停守护。
之前已经跟卫弯弯熟悉的史大柱、刘仪,乃至小栗子,都被调到了荷风苑驻守。
虽然外面仍旧忙乱一片,但卫弯弯在这里,却能得到最安稳的照顾。
只要她不自己跑出去,便几乎再也遇不上任何危险。
城里在到处搜寻叛党余孽。
与之前新帝登基后的清算还不同,那时的许多所谓“叛党”,不过是站错队,就如之前的卫家,罪行如何处置,一大半要看皇帝是何态度。
但这一次,是举世皆知、明明白白的反叛。
为首的雍亲王已伏诛,拥立雍亲王的几位大臣,其余也尽皆伏诛,如今便只剩下一个卫家,卫枢。
卫家剩下的那些人——多半是女眷,已经都被关押了起来,但唯独那些主事的男人们还在外潜逃。
城内城外,此时闻“卫”色变。
这一次,陈起没有让人瞒着卫弯弯外面的局势。
小栗子每天都跟卫弯弯说着外面的事。
而只要卫弯弯愿意,她甚至可以一直跟着陈起,哪怕陈起出去,她也可以扮作小兵,跟在陈起身边,对卫弯弯的一切要求,陈起全都没有拒绝。
但出去一次之后,卫弯弯便自觉地没有再跟去。
她跟着陈起,只会成为陈起的弱点和负担。
而且,严格地说,如今的她,还是个“戴罪之身”。
卫枢是叛臣贼子,卫家全家都是罪人,而她这个卫枢之女,受卫家供奉长大的卫家大小姐,自然也是“罪人”。
如今外面无人知道陈起将她藏匿在府中。
若是知道,卫弯弯可以猜到。
以她为借口,明里暗里对陈起的攻讦,绝对不会少。
所以,从小栗子口中得知外面情形后,卫弯弯便再也没有要求出去,甚至连荷风苑都很少出。
她就待在那个小小的院落里,仿佛回到了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光。
因为陈起很忙,整日都在外面,回来时,卫弯弯往往早已入睡,于是两人莫说谈心聊天,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少有,而这座府邸里除了她之外,也没有真的闲人。
刘仪和史大柱其实都有正式的军衔,还是不算太低的校尉,以前无事时,还可以陪着她瞎胡闹,此时却也经常步履匆匆,每次来看她,都是百忙之中偷一点闲,完全是陈起命令他们来陪她。
就连小栗子,这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小子,也常常要外出执勤。
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无所事事,像被精心呵护,养在笼中的鸟儿。
月上中天,卫弯弯坐在秋千上悠悠荡着,静静想着。
秋千还是陈起给她做的。
因为离开这里之前,她曾经跟陈起说,想要个秋千,还蹬鼻子上脸地要求,必须他自己亲手做。
只是当时,还没来得及做,就发生了登闻鼓的事,她离开了这里,陈起也“下了狱”。
而今又回到这里,却不过两天,第三天早上,卫弯弯便发现庭院里多了这盏秋千。
用粗麻绳和厚木板做成,没一点精巧的美感,却宽大,结实。
正是出自陈起之手。
“从你没回来之前,大人就开始做了,每晚回来做一点,费了十来天,才在昨儿个终于做成了呢!”小栗子见她看见秋千,便开始叽叽喳喳,“昨儿我还想拍门叫醒你,让你看看这秋千,结果大人不许,说要你好好休息,今早再看也不迟。”
可早上,她醒来,依旧没见到陈起。
因为他已经又出门去了。
卫弯弯忽然想起,小时候,程蕙娘以为她不懂事、不记事,常常向她抱怨,其中一件事,便是卫枢为了朝政早出晚归,她晚上见不到人,早上起来依旧见不到人。
如今她和陈起这相处情景,竟然和程蕙娘抱怨的有一点点像。
她先是笑了下,然而旋即便绷了脸。
陈起回来时,下意识又走到了荷风苑,原以为卫弯弯仍旧已经睡下,谁知道却看到月光下,她坐在秋千上,小脸却绷地紧紧的。
他的脚步顿时迟疑了一下。
但卫弯弯却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
“翡翠?”她叫道。
陈起只得上前。
“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卫弯弯说着,随即将屁股往秋千一侧挪了挪,然后小手拍拍身侧的空位。
邀请他坐下的意思很明显。
陈起疤痕遍布的脸庞微微发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坐在了秋千上。
屁股却紧紧挨着另一边,和卫弯弯的身子隔了几乎有半只手臂的距离。
卫弯弯瞥了他一眼,轻笑了一声。
陈起登时觉得满脸的疤痕更烫了。
“陈起。”
卫弯弯又开口,这次却是正儿八经地叫他全名。
还没等陈起对她突然改变的称呼做出反应,下一句话,便叫陈起差点从秋千上跳起。
“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
陈起没有说话。
高大的身影仿佛木头一样牢牢定在了秋千上,连根头发丝都不带动一下。
卫弯弯也不催促,就扭着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片刻后。
“嗯。”
仿佛呼出一口蓄积已久的气息,陈起的声音很低沉,却又很清晰。
他抬起僵硬的脑袋,看向卫弯弯。
那双翠绿的眸子,在白天就已够耀眼,月光下,更加熠熠生辉,全神贯注地盯着卫弯弯,仿佛两枚翠色的小月亮。
里头燃烧着火焰。
虽然对这回答毫不意外,但被这样盯着,卫弯弯还是有点扛不住,下意识地扭了扭头。
但旋即却又扭了回来。
“我也喜欢你!”
一扭过头,她就笑地眼儿弯弯,唇角弯弯,同样小声却又坚定地,对他说道。
是的。
卫弯弯喜欢陈起。
不知道何时起,似乎也没有确切的心动的节点,就是慢慢地、自然而然地,让他占据了她心中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位置。
以至于之前被卫枢派来的弓箭手来“接”,她拿匕首抵着自己的脖颈用性命相挟时,她脑中最后闪现的,竟然是——她还没对翡翠说过,她好喜欢他。
虽然他性格古怪沉默寡言。
虽然他面容尽毁满是疤痕。
虽然他人高马大一点不符合她的择婿标准。
虽然他与她站在了两个几乎完全不可能达成和解的立场。
……
但她就是喜欢他呀。
他出事她会心痛,看到他她会安心,以为濒死的最后一次,心里想的全是他。
所以当他奇迹般突然出现,她一点矜持也不顾地,飞扑上去,抱住他,仿佛只有那样才能抚平心中的孤单和害怕。
这就是喜欢吧。
卫弯弯确认了自己的心意。
然后局势变化,她顺势被陈起带回这里。
陈起对她很好,却始终没有对她说什么。
他不说,她便逼着他说。
于是,才有了今天这一遭。
也幸好,他没有扫兴,真的说出了她想要听的话。
而且,是他先说的喜欢哦。
卫弯弯眉眼狡黠,笑地像个偷吃成功的小狐狸。
看着这样的她,她身侧的男人喉结又是几下滚动。
随即忽然,双手一伸,将卫弯弯整个揽入怀中。
紧紧地。
“待忙过这些日子……”
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我就向陛下求旨意……”
“之前,我就曾向陛下求过一道旨意。”
“如果卫家真的意图不轨,陛下答应我,只诛首恶,余者轻饶。”
“卫家若有你在意的人,只要不是真正参与了谋反,都可以保下来。”
……
卫弯弯听他低低说着,安心趴在他怀里。
他身上还有血腥气,金属的盔甲冰冰凉凉,说出的话,也不及她在话本子里看的、戏台上听的、往日卫枢程蕙娘腻歪时说……不及那些千分之一地婉转动听。
但却重若千钧,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力量。
她知道,他说出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好。"
最后,卫弯弯用这样一个字回应了他的诺言。
-
那晚,卫弯弯和陈起坐在秋千上,一直聊到了子时。
大部分时候都是卫弯弯在说,陈起在听,除了提及两人小时候的事时。
因为小时候的事,卫弯弯已经不记得了嘛。
“我那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卫弯弯好奇地问陈起。
她从有记忆起,便是五岁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又渐渐察觉到父母的异样,于是表面看不出什么,内里却逐渐敏感多思,又因为对“亲生父母”都心存龃龉,而越发将很多事情藏在心底。
但在陈起口中,五岁生病之前的她,居然就救了他诶。
卫弯弯有点无法想象。
陈起被她问地一怔。
之前他虽然对她说过那事,但是具体怎么救,却完全没有提及,更没有说,他当时可以算是利用了她。
他原本甚至想一辈子都不说的。
但是,或许是月色太温柔,或许是她此时看他的目光太清澈。
鬼使神差地,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卫弯弯静静听着。
即便听到他骗她,让她将那家人引来时,脸上也没有一丝怒气。
反而在他全部讲完之后。
喟叹似的说了一声。
“我小时候,还挺有勇气地嘛。”
陈起被她这反应弄地微微一愣。
没有动怒,没有指责?
关注点在于,她的勇气?
卫弯弯抬头看他表情,似乎明白了他心中所想。
“我不怪你哦。”她悠悠说着。
“那种情况下,换做我,也会想那样做的吧。”
“能做出那样的事的人家,也不值得同情和可怜。”
“我就是觉得,我那时候胆子真大啊,嗯,脸皮也很厚。”
“跑去人家后院,跟个不认识的孩子说那么多话。”
“你说你都不理我的,但我却还是坚持跟你说话,然后还干了那么大的事。”
卫弯弯托起脸庞。
“可能对你来说不值一提,但从那之后,我好像,就再也不做过那么勇敢的事了。”
五岁之后,她就是个被规规矩矩养大的大家小姐。
做的最出格的事,也不过是私自认识郁子清,给自己找了个“未来夫君”。
甚至选定郁子清时,除了以前想的那些理由外,未必没有郁子清才学不错,科举有望的原因。她知道她选郁子清父母会不高兴,不同意,但只要郁子清科举高中,这阻力便也不会太大。
所以,就像养在笼子里的小鸟,努力伸出翅膀,对着笼外主人的一次微不足道的挑衅罢了。
最终还是被关在笼子里。
如果卫家没有发生变故,如果她没有被送给陈起……
她之后的人生,本该循规蹈矩地,和其他所有贵女一样,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
永远仰望着别人。
但如今……
卫弯弯突然抬头。
两人并肩坐着,陈起的身形依旧比她高了一大截。
她的头顶几乎还不到他肩头。
这份体型的差距,可比程蕙娘与卫枢之间的差距更大。
而除了身形外,还有差距更大的。
身份,地位,以及,处境。
-
卫家逃出京城的第七天,位于京郊的庄子终于被找到。
几个来不及逃离的卫家人,比如卫老太爷,卫老夫人,被当场擒住。
但卫枢以及其余几个卫家老爷,却早已潜逃。
“畜生玩意儿,连自个儿亲爹亲娘都不要了!”
还是那位当初围了卫家的将领带队,见状也忍不住啐了一口。
但啐归啐,人还是要赶紧找。
卫枢原本寄希望的“中策”,早已被皇帝和陈起一起斩断了。
卫枢联系的那几个地方豪族,本来便只是看情形骑墙,原本觉得卫枢赢面大些,便与他定下了盟约,但很快卫枢计谋败露,皇帝反扑,控制住局势,那些豪族也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再与卫枢合谋。
于是,此时的卫枢其实早已是强弩之末,丧家之犬。
成事已经不可能成事,逮到人只是早晚,唯一需要预防的,便是他走投无路之下的狗急跳墙。
那位围了庄子的将领想着,便一边留下一部分人搜查庄子,一边又急忙点了一拨人继续追击。
然而,还没等他带人追去。
那部分留下搜查的人,已经急急地来禀。
“将军将军,这庄子下有地道,属下们探了探,这地道的方向,竟然、竟然通向,大人的府邸!”
-
殿前都指挥使府,荷风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