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擦,热敷也不能停!”石大夫坐一旁,喘着粗气吩咐道。
史大柱自然不敢不听,却在换布巾时不小心触到那滚烫的额头后,不由问石大夫:“这丫头……没事儿吧?”
石大夫虽然平时脾气也不好,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但一般小伤也不会让他如此暴躁严厉,而是只有……病患情况危急时,才会如此。
石大夫皱着眉摇头。
“总之腿脚废不了,但旁的……且等明日再看吧,明儿烧应该能退,烧退了,就能活。”
明日似乎是转眼就到。
史大柱不知道自己换了多少次布巾,只知道那布巾湿了干,干了湿,拿来给小丫头擦身的一坛子烈酒也几乎用尽,临近天明,石大夫还又赶他熬了一锅药。
这碗药灌到一半,便已经灌不下去了。
小丫头牙关紧闭,浑身颤颤,原本雪白的脸透出青灰色。
史大柱使劲儿捏着她的下巴,把她下巴捏出两道红指印儿,也没把她的嘴捏开。
再摸摸额头。
依旧如同昨夜一般烫得吓人。
明明腿脚处的伤口都处理好了,还消肿了许多,却偏偏,是那看着不起眼的高热,始终退不下去。
“不行……”
石大夫脸色难看,向来笔直的身板晃了晃。
“我不行了,这是内虚之症,小老儿我擅长的是跌打损伤,这个我治不了了,得另请高明。”
史大柱差点没把药碗摔石大夫脸上。
——治不了你早说啊!
此时已是天色微明。
等史大柱跑到府外,将京城据说最好的医馆颐春堂坐堂大夫从早饭桌上绑来,再回到荷风苑时,已经是天光大亮。
颐春堂大夫本来还牛气冲冲的,一路上扬言要报官告史大柱,待看到被绑来的地方是殿前都指挥使府,告官的话便立刻咽进了肚子里,待再看到卫弯弯,脸色便更多了份凄惶。
史大柱也不是傻的,看这大夫脸色,便黑脸一沉:“不能治?”
那语气,好似大夫一说不能治,便要他有去无回般。
大夫忙点头。
“能治能治!”
然后又是一通忙活。
重新熬了药,卫弯弯依旧牙关紧闭水米不进,新大夫倒的确有点本事,拿针在卫弯弯身上扎几下,卫弯弯就痛呼出声,紧闭的牙关松开,史大柱便赶紧趁机把药灌进去。
“然后怎么办?”
史大柱黑着脸问。
“然后,就、就等啊……”
颐春堂大夫苦着脸小心翼翼回道。
然而,这一等,就等到日上中天,距离石大夫说的“明儿烧退就能活”,只剩半日。
可卫弯弯,依旧没一点要醒来的意思。
史大柱终于知道,这已经不是他能处理的了。
他飞奔出去,找到宣明,报告了此事。
报告给宣明,便等于报告给了陈起。
第7章 垂危
宣明在校场上找到了陈起。
魏王府原本也有校场,不过魏王并非习武之人,校场不过是个小打小闹的花架子,待魏王府成了都指挥使府,如云的奴婢仆从没了,倒多了一堆行伍出身的大头兵,于是原本的小校场便远远不够用了,陈起便命人接连扒倒好几座雕梁画栋的院子,连同原来的小校场一起,新建成一个宽阔无比可跑马的大校场。
宣明看到陈起时,他就在新建的大校场上射箭。
“腿不疼了?”宣明啧啧称奇,凑上前盯着这人腿脚看,却只见两条长腿笔直站着,一点儿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眼前的人却好似压根没听到他的话,搭弓射箭,迅羽如奔,一声急促哨响后,箭矢便牢牢钉在百米外的靶子上。
以宣明的眼力,都几乎看不到靶子了,但他知道,这一箭必然也是正中靶心的。
不过此时,他倒是没心情为陈起的好箭法鼓掌。
“给你说个事儿。”
男人仿若未闻,眼神都未波动一下,只伸手从箭筒里又取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拉满,眼看又要稳稳射出,再次正中百米之外的靶心——
“卫家送来的那小丫头,要死了。”
拉满的弓弦上,箭矢如期射出,没有中途坠落,没有偏离方向,仍旧射中了箭靶。
宣明这下不得不啧啧称赞了,比了个大拇指:“不愧是你!”
陈起却朝那远处的靶子看了一眼。
宣明看不到,但他看到了。
这一箭,没有射中靶心。
“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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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嘴皮子嘚吧嘚吧:
“昨晚吩咐魏大柱去看那小丫头,也吩咐了要带个大夫,可魏大柱带的大夫是史老头,史老头军营里待了二十年,治跌打损伤正骨那是一绝,蛇虫鼠蚁咬伤也不是不行,可偏偏那小丫头昨晚回去就发起了高烧,史老头折腾一夜也没让烧退下去,待天明了才从外面医馆请了大夫,可那大夫也没辙,只说请他请晚了,如今风邪已入肺腑,成了不治之症,不出今日,最多明日,那丫头就要见阎王啦。”
“气得魏大柱要宰了那大夫,好在被我拦下了,早跟这帮大老粗说过,能动口就不要动手,能客客气气就别喊打喊杀,还嫌咱名声不够差是吧,害得小爷我出去喝花酒都不受姑娘待见,你说说这叫个什么事儿,杀人的是你们这帮屠夫又不是我,对了说起来你不觉得咱这府上少了点儿啥吗?你看人家高门大户的,不不不,甭说高门大户了,但凡有点家底的,不都得买几个丫头小厮?哦小厮可以不必配,可这丫鬟咱不能省啊,我可是读书人,红袖添香你懂不懂?”
“那就算不为我,就比如昨儿——想找个人照看那小丫头,可阖府上下愣是找不出一个会说话的母的,只能去门上薅个大老爷们儿,你说说这像话吗?啊像话吗?就史大柱那样的,还不如我会照顾人呢,你说,要不然我去照顾她?昨儿净顾着收拾那姓孙的孙子,倒忘了细看,但打眼一瞅似乎是个小美人,你说要是我在她病床前照看个几天,她不得感激地以身相许?不行不行,这个福气有点没法消受,她可是卫枢的闺女啊,啧啧——欸?你干嘛去?荷风苑不是往那儿走!”
宣明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旁边儿没人了。
转半圈才发现,原本搁他身前走着的人,正转身往回走。
这是听说那丫头要死了,便看也不去看了?
好歹是卫枢闺女啊!
宣明觉得,还是得做做门面功夫的。
却只听那远去的高大背影留下一句话。
“进宫,请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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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刻钟后,太医院院判便被“请”到了殿前都指挥使府。
荷风苑小小的居室里,此时挤满了人。
魏大柱,史大夫,颐春堂大夫,以及又涌进来的太医、宣明,当然,还有陈起。
一群人看着那张小小的床上的小小的人。
小姑娘身上盖着厚厚的、冬天的被褥,只手脚和头露出来,腿脚处受伤的位置已经基本消肿,又裹上了白布,看上去便没那么吓人,但露出的脸,却一看便是病入膏肓之相。
形容憔悴,没一点血色,还泛着青黑。
太医给少女把了脉,看了舌苔。
起身,神情便有些凝重:
“陈大人,实话实说,下官……并没有治好此女的把握。”
宣明急吼吼问:“你直说有几成把握就是了!”
这些太医说话的道道儿他可最清楚不过了,哪怕心里其实有十成把握,也绝不会把话说满,而是非要减去个起码两三成,好给自己留个退路——看,不是我医术不精,而是本就希望渺茫,救回来了是我医术精湛,救不回来,那自然就是她命里该绝。
太医斟酌了再斟酌:“……三,不、两、两成!”
那就是四五成把握了。
果然凶险。
宣明叹道,就听到他家沉默如金的大人又开了口。
“救她。”
没有什么两三成,四五成,活下来,或者死,只有两个可能。
而她不能死。
陈起看着病床上的少女,被面甲完全遮住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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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一直等到入夜。
太医早早就把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史大柱打下手干粗活,忙活许久,直到日落月升,可见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晴夜,再到月亮爬到中天,太医才一脸疲惫却又放松地打开门。
对着等在屋外的众人道:“有七八成能活了。”
那就是十成十救回来了!
众人进了屋。
屋子里满是药味儿。
简易的木板床上,小姑娘安安静静地躺着,满头黑发披散着,早已被汗水和浸润的布巾打湿了一次又一次,如今成缕状披散在枕头四周,像一只黑色的巨大的网。
于是网中的那张脸,那个人,也就显得愈发地小。
又小,又弱,不过一场高烧,却差点就要了她的命。
“今夜兴许能醒。”太医如此说道。
宣明啧啧两声,心里还在感叹着这姑娘的弱鸡,面上却已经似模似样地跟太医道谢,跟太医客套完,他又奇怪地瞅了眼陈起。
从说罢那句“救她”,陈起便没有再说一个字,但是,他一直守在这里没有离开,甚至现在,那戴着面甲以致看不清表情的脸,始终对着那小丫头脸的方向。
哪怕是卫枢的女儿,叫来太医,让太医为她诊治不就得了,为什么还要亲自守着?
别说卫枢女儿了,就连他宣明,他这个跟陈起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也没过这待遇啊!
宣明不理解。
除了不理解陈起的举动外,宣明还有一点不理解。
他问太医:
“对了何太医,这丫头的身子怎么这么弱,不是说只是受了风寒?就算加上蚁毒,也不至于如此厉害,怎么就差点丧命了呢?”
这一点宣明是真不理解。
虽然知道世家贵女大都弱质芊芊,风吹就倒,但也不至于一阵风寒就差点要了命啊?
难不成这卫家小姑娘就是个快死的病秧子,卫枢故意甩给他们,碰瓷用的?
宣明不自觉地便阴谋论了。
闻言,太医似有所思般瞄宣明一眼。
宣明立刻嗅出那眼神似乎另有深意。
“何太医,您有话不妨直说,放心,咱可不是那喊打喊杀的粗人,您直说,不碍事儿!”
太医到底是太医,虽然也忌惮杀□□号,但也比一般大夫多了点底气,于是便也能坚持些医者仁心的风骨,再被宣明这么一说,便也直言了。
“这位小姐身体的确较为娇弱,但此次风寒之所以如此气势汹汹,以致险些丧命,倒也不全是因为素日积弱,而更像是——”说到这里,他看宣明一眼,旋即却又瞟了陈起一眼。
宣明急忙催促:“像是什么?”
太医收回目光,牙一咬眼一闭:
“此次之所以如此凶险,病因怕是一大半都还要落到约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这位小姐恐怕也曾生过风寒,但当时,不知哪位同行,兴是为求好得快,便给她下了许多虎狼之药,好得快是快了,但却埋下了隐患,留下了亏空,若是好好将养着,补上亏空,倒还罢了,偏偏不到一月,便又遭逢此难,风邪加上蚁毒,再加上月前虎狼之药留下的亏空……这姑娘能保住命,实乃是万幸,陈大人再晚来一步,下官便也回天乏术了。”
一口气说完,太医便闭紧了嘴巴再不说一字,同时也不敢再看陈起一眼。
……
“一个月前……”宣明摸着下巴喃喃自语。
这丫头,不就是差不多一月前被送来的吗?
但那时她可不是什么病人,陈起虽然吩咐了不许人去荷风苑,但宣明还是过问了下,知道那小丫头除了个子矮点,来时面红齿白,看着丝毫不像有什么病症的样子,因此把人安置在荷风苑后,也没有再管过了。
而在荷风苑则更不可能。
一来时间对不上,二来那个如今半死不活,还被扔到发配充军路上的孙管事,早就交代了自个儿的全部所作所为,却完全没提过卫家小姐生病他又故意给用了虎狼之药的事儿,而这种事儿,也并没有什么必要瞒着吧?再者,孙管事也没有这个动机啊!
既然不是在这里……
宣明忽然一拍脑袋。
——谁家送美人会送个病秧子?
是的,常理来说自然不会。
可若这定好的美人,偏偏就在要送来时,是病着的呢?
那就下重药猛药,让其快点好呗!
可这……
是对待亲女儿的做法吗?
宣明的目光再度看向病床上那小人儿,心里了悟,便有些怜惜。
同时,下意识地,他看向了陈起。
却只看到一根毫无反应的木头。
也是。
指望陈起能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反应?
还不如指望花楼里的姑娘突然个个对他情根深种,不要钱也要伺候他呢!
宣明失笑摇头。
一边为陈起守在这里的奇怪举动找到了借口。
兴许,他也是怕卫家借这小丫头来生事吧。
-
等到卫弯弯脸上青气渐散,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后,太医便提了告辞。
宣明确认了情况,又押着石大夫和那位倒霉催的颐春堂大夫都看了遍,确认的确凶险已过后,才扬着笑脸送太医出去。
回来时,却差点没被吓掉眼珠子。
第8章 不会
太医离去前吩咐,在卫弯弯醒来前,烈酒擦拭和毛巾热敷不能停,因此宣明一送太医出去,史大柱便又去取烈酒和布巾热水,石大夫在府里有住处,自行回去了,那位颐春堂大夫却要安排下,史大柱先安置了那位大夫,又赶紧去取烈酒布巾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