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半截从袖探出的细白腕子一抖一提,金鲤在半空扭了两下,就从宽阔的池中落了一旁小木盆里,溅出一地水花。
里头已然有那么好几条了,再看旁边那一盆,空空荡荡,只余清水。
傅椋单手托着腮望水面,有些心不在焉,手里的长杆晃晃悠悠,线一提一垂的,倒不似在钓鱼。
“想什么呢?魂都丢了,邀我来钓鱼,自个儿却在那里发愣怔。”
兰娘娘在一旁干净桶里洗去手心摸鱼留下的黏滑,瞥眼脚边空无一物的木盆摇了下头,挑起长杆挂上新饵,又倏地抛了出去,老神在在等下一条上钩。
天边雾蒙蒙一片,恰如傅椋现下里的心情,她放下长杆,换了一只手托腮,长长叹了一口气。
“要打仗了……”
“打呗,”兰娘娘对这件事不置可否,她翘着个腿,舒服靠在细竹织着的摇椅背上,懒懒撑着个头,“萨格不当君主一日,外金和大盛间就永不安宁一日。”
“要我讲,”她转脸看傅椋,那双桃花模样的眸中里浸着熊熊烈火般的战意,“就不该签订什么狗屁盟约,不就是战吗?敢觊觎我大盛疆土者,必诛于铁蹄之下。”
正说着,傅椋余光中,见远处一道纤细身影在雨雾里捂着个头,急急朝这端跑来。
待近了,才看清是苏衍送进宫中,暂且留在傅椋身边的那个报信丫头。
她一头扎进亭子中,如猫儿抖毛般甩了甩发上的水,面带欣喜道:“娘娘娘娘!苏大人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总有人想谋害本宫”:“总有刁民想害朕”
第74章
白嫩掌心里摇摇欲坠的竹竿子‘吧嗒’一下被扔在了石台上,傅椋转过去脸,见人湿淋淋的模样,忙叫白诺拿干布巾来给她擦一擦,又道:“你说谁?苏衍回来了?那安修竹,安大人可有一同回来?”
丫头捧着布巾擦了擦湿了大半贴在脸上的发,又埋着脸胡乱抹了几下水,娇憨地吐了下舌头。
“我也不晓得,就是有个太监来找通报,我便抢在其他姐姐前头过来寻娘娘来了。”
傅椋失笑摇头,心下琢磨着既然苏衍回来了,那么安修竹也应当是一同回来的才是。
她正要再问几句,却见那像只落水猫似的丫头对着手呵气又跺脚,无奈道:“下着雨了,怎也不知道打一个伞来,此番若叫苏衍瞧见了,还当是本宫对他的人不好。”
丫头嘿嘿一笑,又瞄了眼懒散窝在椅上的兰絮,将脸埋在布巾里又蹭了蹭,露出两只眼。
“打伞了又跑不快,跑快了又恐风吹去了伞,出门那会儿瞧着也没下多大的雨,谁想半道上竟又砸了那么大的雨滴子下来。”
正巧一旁红泥火炉上的紫砂小壶冒了声响,傅椋便叫白诺又倒碗热茶来予她吃,好暖一暖身子。
虽现今儿是夏日里,但沾了水的衣裳叫凉风一吹,总归是冷的。
外头的雨下得有些大了,溅得台子上都是水,兰絮也坐起身叫春梅倒了两碗来吃,又叫她去将带来的轻氅拿给小丫头。
这本来是她给傅娘娘备着的,怕冻着了叫穆商言黑脸,眼下里瞧她穿得严实,也确实用不上,便就拿了过去。
兰絮放下手里杆子,见傅椋往外张望,便道:“总归人在那里也不能跑了,待雨小一些再去呗。”
傅椋点点头,觉此话有理,她捧着茶碗,余光见小丫头裹着兰絮的轻氅,正满脸开心地蹲在盆边数鱼,便叫她来拿杆子钓着玩儿。
只是现下里雨落得急,将池中下得如沸腾的油锅子,游鱼都躲在那一片莲花下头,未必能有咬钩子的。
御书殿中。
几盏香茗在褐乌木的沉案上氤氲袅袅青烟,窗外风声雨声,吹刮得窗旁几株野梨棠不住敲打花窗。
穆书夜手持黑子思索片刻,才蹙着眉在棋盘一角落下,而棋阵之中,黑子竟隐呈一副败势模样。
坐在对面同他对下的,是一名身着水墨紫衫,发如青瀑垂落,隐有流光泛上的美貌青年。
他面上一副睡不醒的神情,桃眸低垂,半瞌着眼皮,懒懒倦倦的,但每每手下落子时,眸底又有流光闪晃。
棋如兵卒,又如将帅,刀光剑影之中,杀得黑子片甲不留。
坐一旁观棋的安修竹吸了口气,没忍住叹道:“果然这寸方棋盘之上,唯有你两方可一争,旁人上阵,皆如蝼蚁,还没出阵就叫碾压成渣了。”
如他,就是那众多蝼蚁里的一只。
不管是同穆书夜还或是苏衍,皆在手底下讨不到半分好处,十回输去九回,还有一回得是他偷摸着悔棋,不然活像是蝗虫过境,寸草不留。
苏衍掀起眼皮懒懒看他,嗓音一如泠泠山泉,清脆动人,“你若从摆弄花草上分来半分心,也不至于回回都输得惨烈。”
安修竹端起一旁放了凉的茶一口闷去,瘫坐竹椅中摆摆手,“你可饶了我罢,这种费脑子的事还是交给你们这爱费脑子的人罢。”
似觉一人有些势单力薄,他转脸勾着头望向正处理朝上政事的穆商言,自觉他也没在这二人手中讨到过多少好,于是道:“微臣说得对罢,陛下?”
苏衍随之抬头看过去,视线在和穆商言对视一瞬又滑开。
当朝陛下在折上提笔批下一个朱红‘阅’字,冷嗤一声,“费脑子?你有那玩意儿可废?”
安修竹:……
这时候他忽然就想念起了傅椋,话音一转,自言自语起来,“奇了怪了,这通报的都去了半晌,娘娘怎么还未过来?前几日里不是分明担心苏衍担心得厉害么?”
垂着眼的苏大人眸光微微一亮,半睡不醒的面上有了几分精神,他问道:“她是怎么担心我的?”
穆书夜落子的手顿了顿,目光里难得有几分同情,不晓得一向见风使舵的安大人,怎么失踪了几日就当真将脑子给丢了外头。
穆商言阴恻恻的嗓音从那头传来,打断安修竹正要出口的回答,“外头雨下得那般大,来什么来,他在我这里还能跑了不成?”
安修竹:……
“咳,那什么……萨格有消息了么?”
后知后觉的安大人轻咳一声,在这把火烧起来之前当机立断转了话头,引得没瞧成热闹的穆书夜流露惋惜。
玉京中风云渐起,暗潮涌动,苏衍自当一清二楚,他丢下一枚棋子断了穆书夜的后路,拉长的漫不经心的声调里夹着几分漠不关心的冷意。
“战罢,他活不了了。”
殿中一时安静,只闻雨声敲打花窗吵闹,安修竹瞳孔骤然一缩。
他下意识看向穆书夜,又看了远处浸在灯影里的穆商言,却面上都不见流露半分异样,好似因这句话诧异的只他一人。
“这件事儿。”寂静中,穆商言开了口。“先别告诉阿椋。”
苏衍目光闪了一下,“萨格同她有什么关系?”
安修竹只觉嗓子发涩,他看着垂下眼自顾落子的穆书夜,察觉目光的亲王淡淡抬眼,眸底什么也没有,只余一片凉薄。
“娘娘,”安修竹道;“好似将他当了半个弟弟……”
苏衍哦了一声,玉白色的指骨不急不慢敲着棋盘。
“如果萨格不死,外金朝中仍处分裂,不会有胆子朝大盛发兵,纵使萨罗因和萨满能说服萨格外祖一系,先决条件必是要以萨格安危为重,你觉得这件事……那两头豺狼会真心应允吗?七日只是缓兵之计,若明日后日里再无消息,怕……”
讲到这里,他话音顿住,没说下去的话,众人心知肚明。
“不过,也并非没有转机……”
苏衍落下一子,“找人去川州寻一寻罢。”
川州临边域,若有消息,当即刻传去外金。
这几日里外忧内患,不过好在朝堂之事都有了了结
先是太师出面,雷厉风行彻查当年同穆书夜叛国罪名相牵之人,流放,抄家,斩首……人心惶惶。
接着又是深查闽南水患贪污一案,经由陆璋所交的账本和苏衍带回来的信件,又是一批官员落马查办。
据说午门外的青石台面上,旧血未褪,新血又流。
雷雨声中,静谧在殿中缓缓蔓延,唯余黑白两色棋子落在盘上的哒哒声不停,随着穆书夜黑子落圈,强吃白子一片,胜败也有了定论。
“该做准备了,”穆商言淡淡道,“严峰、兰沂即刻点兵赶往边域……”
“苏衍随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啦,预收看看,专栏点点,么么030
感觉越到这个时候越有点写不动了嘤嘤。
第75章
“你又要走?”
和苏衍讲这句话的时候,傅椋眯着眼错过他,看向不远处帘子后面的穆商言。
当朝陛下对这道杀意明显的目光视而不见,板着脸一心一意望着手底下奏章批阅,似在忙活什么天大的事。
“嗯,”苏衍撩起袖子给她倒了碗茶递去,“明日便走,去南域。”
外头雨停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傍晚,傅椋到御书殿时,避着她的那场谈话早已落了幕。
一回生二回熟,傅娘娘提着裙摆大咧咧踹开御书殿虚合着的门,在小丫头目瞪口呆的神情里施施然卷了卷袖子。
诚然,她心底下是不大能生得起苏衍的气来的,但这并不妨碍她装一装样子,她爹爹傅修然有一句话就讲得十分好。
问责这种事情,纵使是心底下不气了,面上也一定要拿出十成十的气势出来,这样旁人一见,不管是真错还是假错,必然心下里会打晃,这就叫占了先手。
殿中人坐得很齐,闻这一动静纷纷看来,傅椋清了清嗓子,走得极其有气势,衣袖蹁跹,大步向前的。
然越是靠近那张坐着人的乌木棋案,她步子越慢,直到到了跟前,对上苏衍那双难得有精神笑意盈盈的眸子,才攥着拳头不轻不重的往他肩上捶了一下,语气中难得有了那么点娇憨。
“你还知道回来?前些日子可叫我好一通担心了。”
穆商言:咳咳咳咳咳!
傅椋余光瞥着一眼,没仔细去搭理,但当三句话后,苏大人明日就又要离京的消息传进耳中,她才正眼去瞧了某一位陛下,只是杀气腾腾的,又叫穆商言心虚避了开。
穆书夜接过来话,笑一声,“他这位军师,可是当仁不让的。”
晓得这话是事实,傅椋倒也没一味去揪着不放,说一些,诸如苏衍才从闽南回京未有几日,一路颠簸,不曾好生歇息的话。
眼下情况不同,自不能同往日一般作比。
苏大人虽是个文臣,但于兵法,行军打仗一道上尤为精通,身上的辉煌战绩都能写成个本子被传颂歌扬,若同外金真战了起来,虽他去有些大材小用,但却也无可厚非。
想到这里,傅椋忽又想起一件事,她转过脸来,“明日里就走?这般匆忙,那主帅是谁?”
穆书夜捏扇子敲了她脑袋,引得傅椋瞪起眼去望他。
“还当你只关心苏大人,也不关心关心我这个兄长了,外金这一战,还有比我更适合挂这个主帅的人吗?”
确实是没有,傅椋想,谁也没有你恭安亲王‘丰功伟绩’,更适合去挂主帅打这一场仗了。
从殿中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彻底停了,天边还出了半轮太阳,将云雾缭绕的天际烧得通红,似昭显什么明晃晃的好兆头。
傅椋深吸一口气,风中还有夹着泥腥味的湿气,她对一道出来的苏衍道:“此一战,必如风过雨歇,是大捷之兆。”
“借你吉言。”
苏衍一身紫衫于天际融为一体,只有双含笑的桃眸分外柔和。
一阵凉似一阵的晚风吹起紫色纱袍一角,他眸里盛着天下。
第二日里,傅椋难得不用白诺来唤她,便醒了个大早起身。
她其实是同穆商言一道醒的,只是陛下讲点兵这种事她不用去得太早,只在出行前同他一道去鼓舞番士气便可,就哄着眼皮耷耷抬抬的傅椋又上榻去安睡了片刻。
坐在小案前,傅椋特地叫白诺予她梳了个极其端庄的发型,甚至连以往万分嫌弃的凤钗都十分规整地戴了发间,没有半分再嫌它压了脖子疼。
这件事情是大事情,她分得清轻重,也识得了大体,自是要做就要做得板板正正,半点马虎也不成。
她叫白诺将那件她大典时穿得金丝雀翎锦裙拿来,在这大盛夏里一层层往身上套。
尽管身在四角里都布着冰的殿中,脸仍旧把叫厚衣闷得发红,连鼻尖上都热出晶莹的小汗珠来。
看得白诺都心疼了起来。
终于一层一层,将这七|八|九大件的裙装穿好,又勒紧了腰间的帛带,傅椋才缓缓松了口气,她随后抹去鼻尖汗珠,发号施令,雄赳赳的像是只要去同人打架的小凤凰。
“走。”
白诺差着宫人撩起傅椋拖垂身后,宛若华贵长尾翎羽一般的金翼拖尾,看了看外头正于当空的烈阳,长长叹了口气,吩咐着近侍打起遮阳鸾伞。
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在昨儿傍晚放晴,今日里是个难得的好天,只是太阳大了一些,又热了一些。
迈过殿口那道红漆木的槛,仿若从秋后迈进盛夏,傅椋还没走上几步,就有些气喘吁吁了,本来还能看得白净的面颊红了个彻底,仿似个猴崽子的没毛红屁股一般,连小巧玲珑的鼻尖上都再度冒了汗粒儿。
出门前,白诺拿防水的牛皮袋装了些冰,但此时在太阳底下也化得差不多了,只是好在里头的水还是冰冰凉凉的,未叫晒了热,连忙递去傅椋颊边贴着降一降温。
冰冷的触感令傅椋惬意眯了眯眼,不禁想起,若是往昔太平年间的时候,此时必然要去山水间的庭院里避一避暑气的。
一声轻叹,她方显惬意的眸光又坚毅了起来。
这种天日里打仗,将士们只会比她更难熬,他们肩上的重担可比她这个身处宫中享福的皇后娘娘重要得多。
想到这里,傅椋又交代白诺,叫她去御膳房找人煮几大锅酸梅汤抬去校场,用度从她凤栖宫的账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