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昨天的事情耽搁,白染染确实忘了。
这酒楼因着建在承影湖上,索性便起名叫承影楼。又因着施工难度大,三年前便开始动工,迄今为止,听说造楼都用了十多万两白银。
如此兴师动众的产业,除了京城首富陆家,自然没人有能力接手。
也因此,承影楼开业的日期刚定下来,包厢就被人定满了。
要不是她和沛琴仗着家里的光,未必能订到位置。
怎么说也是交了定金的。
白染染勉强打起精神,洗漱后打着哈欠坐到妆台前,看到眼底的黑眼圈后大惊失色,认认真真打扮了许久才坐上马车赶往承影楼。
酒楼开在湖中心,要过去得乘船,白染染就在码头上等着。
褚沛琴和她不愧是手帕交,拖延的习惯都一致。白染染本以为自己已经够慢了,没想到还是等了足足一刻钟才等来褚沛琴。
见白染染来得比她早,褚沛琴有些意外,正要打招呼,白染染已经一路小跑扑进她怀里,苦哈哈道:“小阿琴你快点发财包养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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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染边将昨日的事儿说着,边和褚沛琴坐上小船。
待到她说完,船已经行驶了大半。
“我呸!还年少无知?我看是半推半就,蓄谋已久吧?”
“柳氏又算个什么东西?可得是个多么不可一世的主,才好意思叫自家女儿去抢长姐的男人?”
“哼!柳氏也怀孕了?要不怎么说还是母女俩呢?可别是老母鸡生蛋,光叫得狠了。”
褚沛琴义愤填膺,“不行,掉头去你府上,我今天高低得给你讨个公道,不把她娘俩打出屎来,算她们拉得干净!”
安乐侯是个武将,生出来的女儿也爱舞刀弄枪,说出来的话也难免粗犷了些。
白染染却听她骂得很受用,心中郁结都散去了大半。
“她怀孕了,回头有什么三长两短,说我倒也罢了,可别连带上你。”白染染还是有些困,半俯着身子,神色恹恹地用手捞起湖水玩,“我也想开了,靠男人还不如靠姐妹,你早日发财养我,到时我和离去你家住。”
褚沛琴被她这副不长进的模样气笑了,“出息!我原还指着你嫁个好人,替我养老送终呢!”
“这可比你发财难。”白染染答得一本正经。
有柳氏作梗,她这夫婿再怎么挑,想来也挑不出什么花来了。
心口又开始发堵,白染染长舒一口气,抬头,不远处亦有一条乌篷船。
船头站着个男人,穿着棕色深衣,外披月牙白大氅,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柏,远远瞧着,就像是个清贵人家。
虽未看清正脸,但光这颀长身形,就足够吸引白染染的视线了。
她惊喜地扯了扯还在替她打抱不平的褚沛琴的衣袖,指了指对面那条船,“你瞧瞧,好俊俏的公子。”
她一激动,难免提高了嗓音,也不知男子是不是听到了她的话,恰在这时转过头来,眉目如画,鼻梁细挺,嘴唇微薄。
尤其是那一双杏眼,只是随意那么一瞥,也温柔情深。
白染染倏地睁大眼睛。
真好看啊。
她都不知道,京城还有这样好看的男子。
白染染这厢忙着欣赏好颜色,却没想到自己也落了旁人的眼。
一艘画舫上载着三位年轻男人,挤进她们和那男人的两条乌篷船中间,其中一名冲着她和褚沛琴摇了摇折扇,扬声道:“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烟。两位姑娘在此处泛舟,也是要去承影楼吗?”
承影楼就在湖心,他这问的简直是废话。
白染染也不是第一次被搭讪了,她和褚沛琴使了个眼色,两人躬身就要望乌篷船里走。
偏那男人的声音又追了上来:“乌篷船又小又窄,两位姑娘何不上我们这艘画舫上来?恰逢船上有新到的龙井,我们一道品茶游湖,岂不惬意?”
白染染可不觉得自己的船有什么问题,倒是他们那艘画舫,船只宽大,将那清贵的男人挡得严严实实,碍眼得很。
白染染看了眼褚沛琴,她抿着唇,双拳攥紧,看得出来,也忍得很辛苦。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们一致决定装聋作哑,不想这却是惹恼了对面三人。那艘画舫猛地转了个弯,撞上了她们的小船。
乌篷船轻巧,远不及画舫稳重。只这一下,船身便摇晃起来,湖水上涌,打湿了衣摆。
这可是她为了今日,特意换上的新裙子,湿成这样,还怎么去酒楼?
再忍下去就是孙子!
白染染用手扶住蓬顶,稳住身形,骂道:“你们有病吧?”
那头的人乐了:“姑娘好大的气性,敢问姑娘芳名?”
“我是你爹!”褚沛琴不知何时从船夫手里抢来了船桨,大骂着将船桨抡过去。
“给脸不要脸,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摇着折扇的男人结结实实挨了一棍,登时也不装文雅了,丢下折扇一把抓过船桨。
褚沛琴虽练过几招,但如何抵得过年轻力壮的男人,脚步虚浮险些摔倒,好在白染染及时抱住了她的腰。
可还没等她们喘口气,那画舫便又撞了过来。
波浪翻涌,船只剧烈摇晃,两人毫无防备,双双落水。
褚沛琴争强好胜的心一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竟是使了蛮劲,借着船桨,将对面船上的人拽下来两个。
“救命啊!我不会洑水!”原先嚣张的两个人,一落到水里立刻便现了原型。
褚沛琴冷静下来,忽而意识到,白染染也不会洑水。
她急忙往白染染身边游过去,肩膀却被那两人死死扣住,“先救、救我上去……”
初春的湖水还带着刺骨的凉意。
白染染觉得身体像是被绑了一块石头,不停地向下沉。她想呼救,一张嘴,却涌入更多的湖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双臂本能地拍打湖水,双腿向后蹬,水流不断冲击着她的身体。她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浮上来,可这些动作很快就耗光了她的力气,又冷又累,身体止不住地下沉。
四周被黑暗包裹,白染染仿佛嗅到了死亡的味道。有那么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母亲愠怒的脸,她一把抽出她手中的《女诫》,生气道:“读这些糟粕做什么?我们染染,娘只希望你无忧无虑,平安顺遂。”
母亲……
她还不能死,这样狼狈地去和母亲见面,太丢人了。
白染染努力睁开眼,一只骨节分明地手就横在她眼前。
像是最后的救命稻草,白染染动了动僵硬的臂膀,将手伸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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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救治及时,这位姑娘并无大碍,眼下受了刺激昏睡过去,片刻就该醒了。”王大夫抽回枕在白染染手腕的手,站起身,看向陆憬的眼神中满是赞许。
陆憬把人救上来,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她口鼻是否被污泥水草遮掩,确认无碍后又准确迅速按压她的胸腔,将她喝进去的湖水挤出来。
若非如此,等他坐船赶过来,这姑娘早就没命了。
陆憬却不觉自己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情,淡声道:“多谢王大夫,伴鹤送王大夫回去。”
伴鹤点头应是,离开前,还是忍不住打量那仍在昏睡的姑娘一眼。
承影楼经今日开业,老爷有意把家产交到少爷手中,是以今天的开业仪式,也只让少爷到场。
他提早了一个时辰到酒楼进行收尾,确保万无一失了,就守在门口等着,却没想少爷竟抱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出现了。
虽然按照少爷的说法,只是来的路上随意救了个人,但承影楼开业宾客众多,两人湿身抱在一起的场面,可是叫不少人看见了。
即便那姑娘脸上盖了少爷的外套,并未叫人认出是谁,却难免有欲盖弥彰之嫌。
况且老爷最近正着急替少爷娶妻,眼前这个……可不是送上门的吗?
思量间,房门已被合上。
陆憬垂眸,眼前的小姑娘闭着眼,纤长的睫毛乖乖耷拉着,唇色苍白,看上去乖巧又可怜。
今日落水的无论是谁,他都会去救。
只是他搂过她纤细的腰,也碰过她绵软的胸,倘若她醒了知晓这些,会不会闹起来?
回想起方才在船上她那跳脱的性子,陆憬想,怕是要闹的。
第三章
白染染做了个梦,梦里接天的潮水不断朝她涌来,冰冷刺骨,一下一下拍打在她的脸颊,全身。
她起先还能勉强喘气,到最后,却觉呼吸困难,脖子像是被人掐住,窒息感弥漫四肢百骸,
白染染害怕极了,努力扑腾着身子挣扎,忽而一阵悬空,白染染趴在地上,醒了。
陆憬没想到人醒得这样快。
他瞧着突然摔下床的白染染,有些无奈。
她原先的衣服湿透了,侍女替她换了一身白色里衣。衣服宽大,一条裤腿蜷起,露出洁白光滑的小腿。
非礼勿视,陆憬正要叫侍女进来,趴在地上的小姑娘却在这时伸出一只手,闷声道:“快扶我一下,我起不来了!”
陆憬顿了顿,到底接过那只手,将人扶起来。还没来得及问话,又听她一惊一乍道:“明珠你快瞧瞧,我胸口是不是压坏了,怎么这么痛?”
她边说边去扯自己的衣服,海棠色亵衣下,雪白的峰峦丰满,只那中间凹陷处却浮现一片青紫。
陆憬飞快地移开视线。
偏偏白染染浑然不觉,自顾自道:“怎么青了?我昨晚不会被人打……”惊呼声随着她抬起头,戛然而止。
面前站着的男人骨相极佳,一双杏眼也不显阴柔,反而衬得他整个人平静柔和。
白染染记得他,那个站在船头的俏公子。
但眼下……
“怎么样?染染醒了没有?”房门突然被推开。
褚沛琴解决完画舫上闹事的几个男人,一路小跑焦急赶回来,谁知正撞见白染染对着男人敞开衣领。
白染染:“……”
她紧紧裹住胸口,涨红了一张脸冲陆憬喊:“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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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你的是承影楼的少东家陆憬,若非如此,就承影楼这座无虚席的架势,今日未必能有你落脚的地儿。”褚沛琴絮絮叨叨地说着,连带着陆憬是如何救她的细节也说了。
白染染羞赧极了,她先前不清醒,可眼下算明白自己胸口为何会青紫一片了。
她穿好衣服,出了厢房,陆憬正站在长廊的窗边,眺望湖景。
春雨朦胧,微风拂面,空气中都带着淡淡的樱花香。
白染染深吸口气,走到陆憬身边,因着不自在,作势轻咳一声才道:“那个……我都知道了。”
陆憬闻声转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肌肤吹弹可破,脸颊还有未褪的红晕,贝齿轻咬着红唇。她不敢看他,只垂着眼,睫毛卷翘而修长。
到底是个小姑娘。
陆憬轻叹一声,低声道:“今日的事情,我会负责。”
白染染愣了愣,“你负什么责?”
“我叫陆憬,字云熙,二十有一,家中除一位刚相认的父亲,再无旁人,名下地契三十……”
“不用你以身相许啦!”白染染打断他的话,脸更红了,“你舍身救我,我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陆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乱用成语造句的。
他唇角抽了抽,就听白染染接着道:“我是来道谢的,今天让你破费了。住宿、新衣服和请大夫的钱,我估算了下,都一并放在房间的桌上了。”
陆憬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用你还。”
“要的要的。”白染染郑重道,“多谢陆公子的救命之恩,我叫白瑶,就住在安上门街的白府,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他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她说着又认认真真朝陆憬鞠了一躬,“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叨扰陆公子了,我们就先走啦。”话落,她朝他挥挥手,和褚沛琴一道走远了。
湖边风大,陆憬立在窗边,看着少女的裙摆随风飘动,又渐渐消失不见。
白瑶。
竟是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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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三刻,白染染和褚沛琴告别后回了府。
毕竟事关姑娘家的名节,今天的遭遇,白染染除了明珠谁也没告诉。
因着落了水,白染染接连三天都做了噩梦,每天早上醒来,都是一头冷汗。
此事皆因那三个登徒子而起,白染染越想越气,雇了打手趁着那三人回府的路上套了麻袋狠狠打了一顿,这才勉强解气。
又过了五日,白炜廷休沐,派了人来让白染染好生打扮一番去前厅见客。
白炜廷最近一直忙着替白染染择婿,这种时候叫她见客,大抵是要她去相看了。
京城权贵中,稍和宫里走得近些的,都知道白染染和三皇子幼时定下的娃娃亲。是以白染染虽以美貌名动京城,却并无人敢上门求取。
直到近日竟得知白炜廷主动托媒人替白染染相看的消息,然不清楚个中缘由,又顾及三皇子的面子,并无多少人登门。
隔了这么久,才终于得了个叫白炜廷中意的。
到底事关自己的一辈子。
白染染没敷衍,化了淡妆,梳了双环髻,又挑了身霓裳阁新进的春装,杏色短襦,搭配郁金交窬裙。
白染染那双眼明亮俏皮,这样清新的装扮也不会显得过份素雅,反倒有几分明艳俏皮的味道。
待到白染染瞧瞧走至前厅往屏风后一站,隔着屏风间的缝隙,居然叫她瞧见了七八日前害她落水的登徒子。
他今日依旧手持一柄折扇,一身青衣,端的是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可白染染却知晓他内里究竟是个怎样的烂人。
那登徒子的爹还在朗声说:“我家犬子沉默寡言,一心只知读圣贤书,对待感情也是木讷。但难得他说游湖时对您家爱女一见钟情,可谓是石头缝里开了花,愚兄这才厚着脸皮,替犬子上门求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