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屹然听了发笑:“你在想什么?我父亲怎么可能帮你……”
后面的话他没能再说出口。
贾羌正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向陆憬。
“父亲……”
“屹然啊,回头是岸吧。”贾羌苦口婆心道。
回头?
他回什么头!
陆憬果然知道什么。
贾屹然想到前段日子混入他贾家货船查探他运送货物的刺客,莫非就是陆憬派来的?
错杀一百,也不能不放一个。
贾屹然眯眸,“对不住了父亲,你们今日,谁也别想出这个门!来人!”
他话音刚落,厅堂外便涌出无数名身着劲装的男子,可那方向却是朝着贾屹然夫妻俩去的。
“你们……”贾屹然被擒住了双手背在身后,不可置信,“你早就在防备我了?”
他转而望向贾羌,“父亲,我为了贾家付出了多少您不是不知道,怎么能帮着外人来对付我?”
“屹然,你太令我失望了!”贾羌拄着拐杖,痛心疾首道。
白染染出事后,贾燕第一时间赶过去看完她,在看到她伤成那样后,他只恨不能够抓到凶手碎尸万段。
可陆憬却说是他的亲儿子,贾玥的亲弟弟一手策划,要置他的亲外甥女于死地。
贾羌只觉得荒唐。
谁想陆憬紧接着又说出贾屹然私下替二皇子贩运军火,暗中筹备逼宫,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却只是为了皇商这样的虚名。
贾羌根本不信。
陆憬便设了这个局让自己试一试屹然,谁料他居然为了皇商的名号,连他的父亲也要软禁。
何其荒唐!
利欲熏心至此,实乃他这个做父亲的失职。
“压他们去官府吧。”贾羌做了决定,“贾家上下皆本分良民,绝不做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徒!”
事到如今,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贾屹然嗤笑:“去官府又怎样?这件事,你当真以为能从这儿传到圣上耳朵里吗?”
“谁说我要去报扬州的官了?”陆憬不紧不慢道,“等染染伤好后,你随我们一同进京,你去和圣上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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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屹然一家被关押在房中。
白染染晚间便醒来了,她听说了这些事,并不替大房惋惜,只心疼贾羌:“外公怎么样了?我去看看他。”
陆憬拦住她,“你现在还不宜大动,伤口会裂开。外公伤心也在所难免,这件事,是他的决定。”
白染染不说话了。
她眼下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觉得前路皆是拨不开的云雾,身在其中,辨不清方向。
她只得勉强揪出一条线来捋,“你这样拖着真没事吗?边关战事不等人,你迟迟未上京,圣上……”
“我已写信,请求萧宸领兵去支援。”陆憬柔声道。
“萧宸?大皇子?”白染染已经许多年未成听过这个名字,愣了半天才想起来。
当年萧宸不知道和萧徇发生了什么,只气得萧徇废了太子,将他贬去西洲。
这一走,都快十年了。
白染染还是不放心,“所以你之前说认识西洲的大都护,就是大皇子吗?你写信他就会去吗?就算他去了,擅离职守,圣上能同意吗?”
她一连串问了许多,陆憬耐心解答:“在西洲,就是萧宸救了我,他会去的,因他心怀天下,厚爱仁慈,绝不会袖手旁观突厥残害晋朝百姓。圣上也会同意的,这些年他迟迟未立储君,是因为在他心里,唯有萧宸配任下一位帝王。萧宸此番若能打败突厥,正好给了他召回萧宸的契机。”
这还是白染染第一次听陆憬谈起这些,她立刻慌张去捂他的嘴,“隔墙有耳,随意揣度圣意,不要命了吗?”
她睁大了眼睛,陆憬能透过那双眸子看见自己的倒影。
陆憬喉结微动,想去吻一吻那双眼。
可他终究忍住了,只弯了弯嘴角,道:“快睡吧,早些养好伤起身进京。”
说了这么些话,白染染确实也觉得累了,她点点头,乖顺地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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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进奏院。
院里连换了四名大夫,新进的大夫颤颤巍巍的进屋,屋里面容俊秀的男人一身戾气。
他坐在檀木桌前,桌案上除了一壶茶水,另有一只泛黑的断掌,看上去触目惊心。
屋内气氛压抑,大夫局促不安地不知如何开口,就听桌案前的男子问道:“你看看,可以接上吗?”
他问的,自然是那只断掌了。
大夫上前小心翼翼拿起那断掌,又轻轻放下。
他不敢诓言诈语,如实禀告道:“这断掌离开身体已有两日,手掌僵硬发黑,草民无能……接不上。”
他每说一个字,桌案前矜贵的男人面色便阴沉一分,高压下,他险些说不出话来。
“那你干什么来的?”萧煜问。
“草民是来,是来替贵人包扎伤口的。”大夫颤颤巍巍道。
“包扎?”萧煜嗤笑,忽而又像发疯似的扫落桌案前的茶盏,“手都没了要包扎什么?”
他倏尔站起身,用完好的左手狠狠掐住大夫的脖颈,看着他从惊恐挣扎到慢慢垂下头颅。
看过他断掌的人都得死。
萧煜嫌恶地甩开手里的尸体,接过侍从递来的手帕擦手,眼底是嗜血的红。
贾家联合萧硕骗他该死,砍断他手掌的陆憬更该死。
自古便没有哪个帝王是缺胳膊断腿的,陆憬如此,是彻底断了他名正言顺当储君的路子。
但那又如何?
萧硕不是在筹谋逼宫吗?他比他更早一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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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白染染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一行人终于起身。
贾羌留在扬州,陆憬留下一批人马,暗中保护贾府,防止萧煜反扑。
白染染不出预料又晕了船,又是大病初愈,这几日几乎是在船上睡过来的,等船到了码头靠了岸,人都消瘦了一圈。
陆憬要带贾屹然一行人进宫面圣,却也放心不下白染染,叮嘱道:“回到府上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去安乐侯府。”
白染染怕他分心,点头应允,待到人走后,立刻就叫人备马去到侯府。
她耽搁了十几日,安乐侯的丧礼早就过去了,只府上还在守孝,正门挂着白灯笼,明明是五月初夏的季节,风一吹,丧幡摇动,竟满是凄凉。
白染染与褚沛琴交好,府上家丁见她进来,并未有人阻拦。
白染染便一路直达褚沛琴的院落,厢房紧闭,她敲了敲门,里头无人应答。
白染染忍住喉间哽咽,出声唤道:“小阿琴,是我。”
房门倏地被打开,褚沛琴紧紧抱住她,哭着说:“染染,我没有爹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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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染当夜直接留宿在了安乐侯府。
褚沛琴状态很不好。
父亲年岁已大,已经答应她此番出征后便卸甲归田,可人却永远留在了北境,连尸骨也没能带回来。
她说到后面泣不成声,白染染感动身受,只跟着哭。
这夜陆憬也没能从宫中回来。
圣上听了陆憬的传话,立刻便将贾屹然夫妇打入天牢,等候问斩。
至于贾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日将流放边关。
贾羌大义灭亲,又念贾府上下不知者无罪,并不深究此事。
“这事,别透漏出去。”萧徇道,他好似一夜之间便苍老了许多,“你也去北境吧,等突厥的战事结束,替我劝宸儿回来。”
“臣领旨。”陆憬应声道。
翌日卯时,陆憬出宫,圣上允他三日的时间休整,他径直去了安乐侯府。
白染染和褚沛琴哭到后半夜才睡去,醒来近巳时,听闻陆憬早就在府门外等着了,白染染有些急,但看了看褚沛琴又放心不下。
“你随他去吧,我没事。”褚沛琴看出她的犹豫,直接替她做了决定。
白染染这才出府。
陆憬就在马车外等着,他负手而立,一身素缟也难掩风骨。
白染染快步走到他身边,自然而然牵起他的手,陆憬便扶着她上了马车。
“事情都办完了?”白染染问。
“嗯。”陆憬默了默,还是道:“三日后,我会去北境。”
白染染顿住。
褚沛琴昨日哭着同她说的话犹在耳畔,她眼眶一酸。
白染染眨了眨眼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么快?”
“是。”陆憬又道,“你独自留在京中我不放心,回去整理一下,明日我带你去一处人家寄宿。”
这么快就替她安排好一切了。
白染染深吸口气,“好。”
她甚至不问他要送她去哪里。
陆憬知她不悦,却还是要说:“我幼时,幸得恩师收养,如今恩师已故去多年,只留下孤女慕晨独宿山中,那里偏僻,又有人看守,轻易不会叫人发现。”
摆在平日,白染染一定会好奇地问陆憬的恩师是谁,恩师的女儿又如何,可她现在却全然没了这些心思,只道:“好。”
陆憬看在眼里,到底没再说什么。
翌日马车又重新出了府,庄子不远不近,行了两日才到,风景却很不错。
四周竹林环绕,泉水叮咚,三层高的竹楼伫立于山水间。
一名身着青衣的年轻少女脚步轻盈地从竹楼上跑下来,欢欢喜喜地扑进陆憬怀里,“可算舍得回来看我了。”
陆憬并不推开她,反而自然而亲昵的揉了揉她的脑袋,“抱歉,近来一直有事耽搁。”
原来除了她,陆憬也会这样揉别人呢。
白染染莫名有些难受,却也明白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亲近些也正常。
眼不见为净,她默默移开视线。
慕晨已经从陆憬身上下来,这才注意到白染染,又去牵她的手,“这位就是嫂嫂吧,好生漂亮。”
白染染亦抬头看向慕晨,五官清丽,尤其那双眼,不算大,却清澈明亮,笑时微微弯起,似月牙。
白染染立刻便生出好感来,笑着说:“你也漂亮。”
被夸奖的慕晨直接挽着白染染的手臂往屋里去,边走边介绍道:“这竹屋可是我父亲亲自建的呢,他最爱钻研这些手工玩意儿,瞧见这个金丝楠木桌没有?我父亲雕刻呢整整三个月呢,桌上还刻了棋盘,嫂嫂既住在这里,明日便陪我下会儿棋吧。哦对了,前面那块空地我特意开了块鱼塘,西边种的枇杷叶快熟了……”
两人都是个自来熟的,很快就搭到了一块儿,直到慕晨拉着白染染逛完竹楼上下,定下了寝室,陆憬才开口道:“好了,染染大病初愈,不宜多动,你先出去,让她休息吧。”
这件事陆憬在送来的信里也提到过的,慕晨忙道:“对对对,我一时兴奋都给忘了,嫂嫂先休息,到了晚饭的时候我再叫你。”
白染染想说自己也没那么矜贵,可看到陆憬不赞同地蹙眉,还是闭了嘴,乖乖躺在床上。
室内寂静,蝉鸣声便尤为显耳,屋子南北面各开了一处窗户,有风穿过来,带着丝丝凉意。
陆憬走到白染染床边坐下,“我要走了。”
虽然早有预料,可白染染的心还是不由往下沉了沉。
好不容易被慕晨勾起的愉悦转瞬即逝,她背过身去不看他。
可陆憬的声音还在继续,“我此番去,实难保证自身安危,你我成亲,原也不过是形势所逼,我去白府提亲时答应你的那些话,亦恐不能兑现。如今反倒叫你为了我的安危终日惶惶不安,实乃于我娶你时初心相悖。”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份书信,“这是和离书,你签了字便可生效。”
白染染怎么也没想到他铺垫了这么多,竟是为了要与她和离。
她霍然从床上坐起来,想也不想就将那和离书撕得粉碎,一把丢在陆憬脸上,“这些话我全当没听见,你要走快走!”
陆憬早知白染染会生气,他几近冷静的继续道:“我师傅就是上任太傅慕洛,他一生为民,胸怀天下,临死前仍担忧储君之位所落非人。我于他膝下长大,得以识文断字,读书明理,习武健身,师傅如同我再生父母,他临死之托,我不可能不顾。
大晋储君唯萧宸而已。然这条路艰险一场,我不过初初搅弄风云,便叫萧硕萧煜二人双双算计于你,为今之计,于我和离,才能叫你不受牵累,亦令我无后顾之忧。”
陆憬说到后来,那双深情眼与白染染的视线对上,满是无可奈何,“染染,你是个商人,当知道及时止损,你别任性。”
任性。
在他眼里,她对他的情深,只是任性吗?
白染染一把搂过陆憬的脖颈,不由分说便吻了上去。
这张嘴只会说些讨人厌的话,她不要听了。
咸湿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落到二人交缠的唇上,陆憬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所有的克制隐忍在这一刻全线崩盘,陆憬搂过白染染纤细腰肢,将她压在床榻之上,反客为主。
唇齿纠缠间,传来白染染抽泣的声音。
陆憬骤然停下。
白染染早就哭红了眼,她哽咽着同他说:“别丢下我陆憬,我只剩你了。”
陆憬慌乱去吻她脸颊的泪,答应她的话就要脱口而出。
可他终究忍住了。
那日寺庙内她脆弱模样犹在眼前,他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害了他。
用不了多久,夺帝之战就会开始,成王败寇,他若失败了,身为他妻子的白染染,定会和他一起问斩。
他不能冒险。
陆憬硬下心肠,从白染染身上起来,走到不远处的书桌前提起笔,重新写了份和离书,用纸镇压住,冷声道:“这份和离书我已签字,若我遭遇不测,你必须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