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太后的掌心中抽回自己的手,后退一步,跪在了太后的膝前,“此物我不能收。请您收回懿旨。”
太后蹙眉,有几分不悦,“为何?”
气氛陷入凝滞,周围的宫女齐齐垂下头去。
这样的赏赐代表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看重,以往南欢不是没有在太后眼前待过,但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厚赏。
或许宋灵真的将她看做姐妹,但南欢始终清楚无论太后表现的对她有多喜爱,她自己的位置都不会改变。
她并不是太后的孙辈,只是一个借住的外臣之女。
因此她平日对待太后的一言一行都十分小心,这种小心让她拿捏好了进退不至于失度。
太后此刻的示好,与其说是赏她,不如说是在赏宋暮。
太后的赏赐从来都可不是轻易能拒的,尽管她并不想接受。
那就得想点别的办法了。
宋暮思索着怎么开口打这个圆场,话还未出口。
南欢眼眶微红,她抬头看了一眼太后,泪光在眼中打转,哽咽道:“太后为重,妾为贱。岂能以妾身的贱体独占这宝物,令您蒙受危险?”
太后眉宇舒展,被南欢的情绪感染,也双眼微红。
她想起那几年南欢生活在宫中的日子,她弯下腰扶起南欢,“好孩子,起来吧。哀家知道你一向是个孝顺的。”
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南欢又应付了几句,将太后哄得眉开眼笑。
宋暮的目光落在南欢身上,眼底漫开一线柔和的笑意。
气氛重新变得缓和而轻松。
“前两日安南的郡守柳宣送来一对祥瑞两只苍鸟。承嘉,领阿欢也去瞧瞧,沾一沾祥瑞的福气。”
南欢这便清楚太后是有话想跟宋暮单独说了,她起身向两个人行了一礼,跟着承嘉离开。
长廊里挂着几个材质不同的鸟笼,人一进来,笼中的鸟听到声响就振翅鸣叫起来。
鸟鸣声此起彼伏,啼声颇为美妙。
多年没有进宫,此时回到这熟悉的地方,景致与鸟啼声都没什么太大改变。
两只有半人大的苍鸟被养在假山上,它们像是鸡一样在山石上行走,亮丽的羽毛在阳光下流转着华彩。
南欢站在走廊里,瞧着不远处的两只鸟“这样放着鸟会不会飞走?”
承嘉笑道:“这对鸟送来的时候还能飞,后来剪了几根羽毛就老实多了。您别看它们漂亮,但平日是要食肉的,凶着呢。站在这里看一看,您可千万别往里走。”
南欢笑着称赞,“不愧是祥瑞,这吉鸟非常漂亮。”
两个人交谈了几句,有小宫女来找承嘉。
南欢柔声道:“姑姑回去吧。我想多沾一点祥瑞的福气。”
承嘉,“好。娘娘有什么需要的,吩咐她们就是。”
她弯腰向南欢行了一礼,带着两个小宫女离开了,更多的宫女仍被留下来。
目送着承嘉姑姑离开,南欢找了个僻静阴凉的地方坐下。
王妃命服的衣服有些重,在这个时节又显得格外厚,更别提最厚的一层外袍下还有四五件衣裙,一套下来更是闷热。
她站一会儿就站不住了。
一个人坐着,她忍不住开始思索起太后和宋暮会聊什么。
在见他们之前,太后在见礼部尚书柳简,宋暮和太后要聊的事情会不会与柳简有关?
她的目光偏移到假山上的两只苍鸟身上,安南的郡守柳宣,前两日才送来的祥瑞,偏偏又是一对苍鸟。
太后不喜猫,喜鸟,年纪越大,就越笃信起了佛道鬼神之说。
又是祥瑞,又是苍鸟。
这祥瑞来的还真是又妙又巧。
南欢没坐太长时间,宋暮便跟太后聊完了,带她一起出宫去。
一坐进王府的马车,南欢就抬手解开了命服的外袍。
宋暮坐在马车里,看着南欢的动作一怔。
南欢拉开衣襟,一面脱衣服,一面在他身边坐下。
她的动作从容又自然,坐下时已经脱下了最厚的那件外袍,抱在怀中。
没有跟以往一样选择坐在对面,她这一次选择与他坐在同一侧。
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彼此身上都带着潮热的气息。
南欢的肩膀挨着他的肩膀,不留一点缝隙。
宋暮敏锐的察觉到南欢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改变。
他侧过头看向南欢。
南欢上身罩着一件稍薄一些的罗裳,她在宋暮的注视下有些僵硬,但还是强作镇定,做出一派自然的表情转过身将怀里的衣服递给他。
她向他提出请求,声音又轻又柔,“夫君,可以帮我拿一下这件衣服吗?抱着太热了。”
宋暮眼皮一跳,心口好像跟着也重重的跳了一下。
他定睛看了南欢几秒,还是伸手接过衣服。
“苍鸟好看吗?刚才你去看苍鸟有遇到什么人吗?”
南欢侧过头看着他,四目相对,她面上露出柔和的笑容,“苍鸟很漂亮,它们是一对两只,羽毛在阳光的照耀下就跟锦缎一样美丽。
但我不喜欢这种被剪了羽毛飞不起来的鸟。鸟还是飞起来更好看一些。你说呢?”
南欢对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当然她以前也是很少会躲闪的。
宋暮回想着南欢看向他的目光变化,在宫中时,少女总是对他故作视而不见,一双眼睛明亮而清润,充满警惕,像只聪明的灵鹿。
对着其他人却很温和,无论面对是父皇还是夫子,她都没有像是他的姐妹一样露出畏惧的神色。
他从北州回来在酒舍中见到她,她看见他时,眼神震惊,只一瞬,震惊便化为浓浓的警惕。
随着时间流逝,她看向他的目光不再那样警惕,而逐渐变得冷漠平静,那双曾经无比明亮璀璨的眼睛也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变得黯淡,看人开始习惯性的闪躲。
她好像开始畏惧面对他人。
魏玉回京这段时间到她生病,他脑海中闪现出她一次又一次哭泣的面容,满溢着痛苦的泪眼,灰暗疲惫了无生机的目光。
此时南欢的双眼明亮的注视着他,再不见一丝灰暗。
在这样的注视下,他的唇角不自觉弯了起来,“鸟兽归林,方是仁德。”
南欢看着宋暮,她掐了一下掌心,才努力将想好的话说出口,“我就知道夫君能理解我的想法。”
这样的话说出口,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又是一声夫君,空气都好像弥漫着甜味。
宋暮看了南欢好几秒,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嘴角越飞越大,他喃喃道:“我以为人后永远听不到你心甘情愿喊我夫君了。”
第五十八章
南欢, “我好好想过了,你对我很好。”
不止对她很照顾, 而且几乎事事顺着她的心意。
而且相处下来, 她发现他身上还有一些其他的优点。
宋暮眉骨抬起,插话道:“所以你要报恩以身相许?”
南欢摇头,“不是以身相许。我是觉得我们可以试一试。”
报恩舍命都容易, 可以身相许是一件没那么容易的事情。
她了解自己的性格,她很执拗,固执,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 其实有很多大的小的缺点。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伴侣是彼此最亲密的人, 一年面对一个不喜欢的人, 可能一时能够因为恩情而怀揣感激之心和对方很好的相处。
但十年,二十年,恩情与感激消磨殆尽, 难以处处都依顺。
如果要委身一个她所憎恨的人, 不喜欢的人, 同床共枕度过十年, 百年。
她宁愿选择死。
答应成婚, 一半是万念俱灰, 破罐子破摔。
一半是想要死前最后报复南袤一次,出一口气。
现在她还是无法确定自己的身体能够活多久,但她渐渐走出了之前的绝望与颓丧,心情不再那样沉郁悲伤。
伤口会慢慢愈合, 情绪会随着时间消退。
这桩破罐破摔答应的婚事并不算糟糕。
她承认这段时间的相处, 自己有一点点被打动。
他们之间的距离本来就很近, 宋暮一转头就几乎是在贴着她耳边说话,“试着喜欢我吗?”
温热的气息吹进耳朵,半边脸都烫得过分。
这种情况下,南欢下意识挺直了腰,她侧过头与他对视,一板一眼的纠正道:“试着成为你的妻子。我会努力做好我该做的事情。”
三姑娘哪怕脸红到了脖子,也仍旧很擅长嘴硬。
“成为我的妻子,没有什么该做的事情。”
宋暮的眼睛像是包容的,温柔的海洋,“你只要做你喜欢的事情,想做的事情就好。我并不缺仆从,也不缺一个管家。我希望我的妻子每天都能开心,你不用在任何人面前勉强自己,更不用在我面前勉强自己。”
或许让别人听到都很难相信,威势深重,说一不二的平北王口中会说出这样温柔的话语。
宋暮有无数个机会强迫她顺从他,可他一次都没有。
独一份的温柔,仅仅对她一个人的包容和退让。
这种包容让她感到微妙的安全感。
又总是觉得太过于好了一些,好到让她难以完全放心。
“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为什么选择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南欢的话音微顿,“你的变化很大。”
她看着宋暮的表情,斟酌着说道:“这段时间对我未免太过于容忍了。”
这几年其实她隐隐有感觉到他对她的包容。
如果不是确信他会答应,她也不会把想见魏玉那种离谱的要求对他说出口。
她知道他面对很多事情都大概率不会拒绝她,嫁给他之后,他应该会对她不错。
这是她在答应跟他成婚时就有所预想的。
但他对她的容忍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
类似的问题,类似的话,南欢说过不止一次。
她反复问同样的问题,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种行为暴露出她对这段关系的不自信和对自己的不自信。
宋暮眉目如峰峦,他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我曾听人说过一个故事,一个人在山野里遇到一只很漂亮的鸟,发现它能够口吐人言,而且鸣声动听,他惊讶极了,因为发现一只会口吐人言的鸟,一只跟其他任何鸟都不一样的鸟。
他小心翼翼的靠近鸟,鸟很高兴,愿意与他亲近。日久天长,鸟喜欢这个人,就衔来野果送给他。人更加喜欢鸟,想要占有这只独一无二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