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站在外头,船下水声汨汨,海风荡荡,不过她低头看得时候,仿佛一个会反光的黑洞,听着呼呼的水声,还挺吓人的。
阿碧见她站在船头,吓得眼睛都直了,连忙将吃食放在一旁,过去拽住了她,“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出来了,你晚上什么都看不见,要掉下去可怎么办?”
沈月拢了拢斗篷,对着她道:“我就是想出来透透气。”
她指着船板上的清粥小菜道:“刚才有人送来的吃食,你这几日饮食要清淡,船上条件有限,他们也算有心了,幸好章大人跟人介绍你是谢大人的妹妹,我瞧着大家对你挺尊重的,他们似乎很是敬畏谢大人。”
沈月想了想,没肉也凑合,拉着她的手道:“阿碧,我不是还带了很多吃的吗,咱们待会儿就坐在窗户边吃吧,还能欣赏海景。”
“你看得见吗?”
“我能听见啊!”
俩人正准备要进去,只听见身后传来:“嗯?不是要吃饭吗?你们怎么在这儿站着,不怕着凉?”
沈月回头,没看清长相,但听这么好听的声音也知道是章柏尧了。
于是,她站在原地,恭恭敬敬的打了声招呼:“章大人。”
章柏尧顺着沈月的视线,只看见一根柱子,不禁笑:“我在这儿呢,你往哪儿看?”
沈月:“……”
不是在她前面吗?
阿碧拉着沈月调整了下方向,不禁道:“回大人,我们小姐晚上看不见东西。”
夜盲症,章柏尧倒是听过,不至于大惊小怪,但也微微敛眉道:“那更不能在这里站着,快回去。”
“我们正要吃饭,大人吃了吗?我不是说要跟您分吃食吗?那些熏鱼我也吃不了,大人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
船上倒是有专门吃饭的地方,不过比客栈要小很多。
这个时间,礼部侍郎正在陪小妾在厢房喝酒,时不时还能传来一阵娇笑声。
沈月听得声音怪怪的,坐在章柏尧对面尴尬的一直抓脖子,直到阿碧拿来了那些蜜饯和肉干,她清了清嗓音,开始给章柏尧介绍道:“大人,这是五香熏鱼,里面的刺儿都被挑出来了,就跟红烧狮子头似的,可以直接吃,特别香,您尝尝!”
章柏尧这次倒是没忙着道谢或客气,回头对着贴身仆从道:“阿福,去把新做的龙井虾仁和桂花羹端过来。”
章柏尧说完,对着沈月道:“饮食清淡不一定要青菜白粥,这也是清淡的菜,我来之前问过你义兄了,可以吃。”
沈月听到不是菠菜,胃里的馋虫都被勾了出来,以至于她对着章柏尧脸上温润的笑意,词穷了半天,“谢谢大人!”
然后,沈月把私货都掏了出来,“这是香辣鱼干,我来的时候足足带了三斤呢!五香牛肉干我可是连谢晗都没分过几块,他不吃辣的,要是你也不爱吃辣的,还有椒盐排骨。”
章柏尧察觉自己前面一包一包跟上供似的,笑道:“不急,不急,在船上的时间还长,这几天有的吃了。”
沈月一边细心的拆油纸一边道:“大人,我跟你说,吃喝嫖赌,我就占两样!”
章柏尧定睛道:“哦?”
沈月将刚拆好的牛肉干推到了他跟前,圆圆的杏眼弯成了两道月牙,笑容可掬道:“除了嫖赌,吃喝我一样不落!你跟着我吃就对了!”
沈月跟章柏尧说着说着话,发现桌子上的饭菜越放越多,不只是清淡的饮食,荤腥搭配均匀,似乎已经不止三个人的量,这时,只听见门口传来一道冰冷的嗓音:“跟着你晕船吗。”
沈月脸上的笑意,随着眼前模糊的面孔,收敛了几分,她盯着桌子上的菜肴,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原来是他们两个人晚上要吃饭,章柏尧把她带来,不是陪她吃饭,而是陪他吃饭?
“回京路途遥远,本就容易晕船,大晚上吃这么多荤腥,你不要命别人还要命!还不快你那些东西收起来!”
谢晗走过来后,沈月发现他的脸色比以前在家时更阴沉,她第一次坐船没有经验,无心之失而已……他当官以后,是已经不会好好说话了吗?
沈月盯着他的眼神,仿佛恨不得她马上从这里消失,就差赶她离开了。
在他眼里,她就那么粗鄙庸俗登不得台面吗?
章柏尧道:“无妨,我有分寸,又怎么会把桌子上的饭菜都吃了,再说是我让沈姑娘来的,一起吃饭也热闹……”
谢晗居高临下的扫了他身侧的沈月一眼,“只怕是闹腾。”
这时,章柏尧见沈月一声不吭的将桌子上的吃食全都包了起来,“挺好吃的,怎么收起来了?”
沈月被训斥后,红着脸,瓮声道:“这些都给大人,我包好了,等你到了燕京再慢慢吃吧。”
话音刚落,谢晗眉头皱的更深,眸光也比刚才暗沉了几分,“路边炙肉,藏污纳垢 ,看似鲜美,实则伤脾胃。”
话音刚落,沈月一个鲤鱼打挺,被阿碧按了回去,只听见咔嚓一声,手里筷子四分五裂了。
章柏尧看得目瞪口呆,朝谢晗竖起大拇指道:“令妹好功夫啊。”
谢晗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眼道:“大人想学吗。”
“我……”
章柏尧正不知道怎么接话时,沈月已经起身离开了餐桌。
章柏尧朝着谢晗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姑娘家脸皮薄,总要留几分面子,你分明不是一个苛刻的人,为何总是对这位姑娘这么凶,我都不敢跟你说话了。”
谢晗冷厉的凤眸直视着他:“你这么通情达理,要么你做几天她义兄?”
章柏尧摆手:“我不了,我又没你那张嘴,我怕被打死。”
第13章
谈话间,章柏尧伸手,从自己袖口掏了掏,抽出了被沈月捏碎的另外半根筷子。
他在谢晗波澜不动的凤眸下,比划了下,中肯道:“令妹功夫还行,就是眼光不太准。”
惹她的是谢晗,挨打倒成他了。
谢晗瞥了眼他的袖子,果然被穿透了,嘴角不经意间冷哼了一声道:“你不是愿意热闹吗。”
章柏尧无奈的看了他一眼,他要的也不是这个热闹啊!
他抬头目视着他清冷的面容劝道:“何必跟一个丫头生气,好歹也是你义妹啊。”
“你!”
谢晗对着章柏尧一脸探究的眼神,欲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目光沉沉,恢复了往日的神色,不是义妹还能是什么,不是义妹何必把她赎回来。
……
一轮明月高挂中天,海面泛着幽蓝的清光,倒多了几分静谧凄凉。
章柏尧一个人吃完了饭,刚出门就撞见了船头负手而立的男子背影。
谢晗身上披了件白色斗篷,发带静静垂于腰间,光风霁月。他生在燕京,每日见过的达官显贵不少,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谢晗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有些眼熟,一时又说不出来再哪里见过,这不应该是一个小地方出来的人该有的气质。
章柏尧恍惚间,察觉谢晗发现了他,于是,他走过去道:“还在想行刺的事?也许是有人想栽赃嫁祸,故意挑拨南诏和北燕的关系也未可知。”
若是状元在赴约时出了事,南诏难辞其咎,当初和谈时,朝堂本就是一半反对一半赞成。
谢晗闻言,略显黯然沉闷的脸上,淡淡一笑了之道:“章兄不必担忧,我只是不喜欢坐船。”
“为何。”章柏尧问。
谢晗沉思道:“水火无情,自然存于世间,变幻不定,一旦疏忽大意,后果非人力可阻挡,就像这艘船在汪洋中也不过是轻如鸿毛,总给人一种世事无常,漂浮不定之感,故而每每坐船,心情烦闷。”
“我倒是听过晕船的人不喜欢坐船,你这种说法我也头一次听到,不过你的意思,我懂。”但是,章柏尧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莫非你怕水?”
谢晗定定看了他一眼,收回了视线,目视着幽深的海面道:“若是章兄这么认为,也可以这么理解。”
……
白日奔波了一天,晚上沈月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阿碧盯着桌子上的白粥一点没动,忍不住朝缩在床上的沈月道:“谢大人,未免对你太凶了,他为何一边对你好,又这么讨厌你?”
“你觉得他对我好?”沈月问。
“嗯。”阿碧点头,想了想道,“只是好的不是很明显。”
沈月:“……”
冷静下来后,沈月仔细扣着脚指头想了想,“不是讨厌,我猜,是因为他不喜欢坐船。”
当年,他父亲就是在这片海上遇害,旧地重游,他心里应该很不舒服吧?
他又会怎么对一个他认定是仇人的女儿好。
烛光下,帷帐中,沈月陷入了一瞬间的迷茫:“阿碧,你说,我父亲真的害了他们一家吗。”
阿碧想了想道:“商人不就是为了钱吗,如果有利益,我觉得不是不可能。”
沈月解释道“:“我父亲是一个淡泊自抑的人,他喜欢游山玩水,要么就是去找道士研习经书,或者一个人在屋檐下拉二胡,虽然我们家在吉祥镇染坊做得很大,但是他对金钱没那么执着,都是我母亲在帮忙打理。”
阿碧向来佩服女掌柜,听得眼睛一亮:“那你母亲岂不是也很厉害了。”
沈月点头:“嗯,家里家外,我父亲,还有我们,都,离不开我母亲。”
“可是……这也不能证明什么呀,你也说了,当时船上就你们俩家,他们家出事了,你们家却安然无恙,还得了个儿子……换做我,我也会这么想。”
“虽然在外人传来,都说他父亲的死跟我父亲逃不了干系。可是,我是父亲的女儿,如果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父亲,谁还会相信我父亲呢。”沈月抱着膝盖,对阿碧道,“所以,我可以安慰他,但是绝对不会认账。”
第14章
阿碧感触良多时,只听见耳边窸窣作响,沈月披了件外衣,下床直奔着灯笼走了过去。
阿碧坐在桌子旁,回头问:“哎,不是不道歉吗,你出去干嘛?”
沈月走到衣架子前,拽了件斗篷道:“我去看看他吃东西没有,万一他饿死了,谁带我们回燕京?”
“一天不吃东西,会饿死人吗?”阿碧托着下巴,饶有兴致的反问。
沈月语塞,系着斗篷的动作慢了几分,“那……那我也要去看看,他心情那么低落,谁知道他这会儿怎么样呢。”
“你就是习惯了对他好。”
这种借口,她在怡红楼见的多了。
沈月否认:“真不是。我就是心惊肉跳的,心里有些慌,总感觉有事,我还是得去看看。”
“你那是饿的,吃点东西保管好。”
话音刚落,只听见脚下轰隆一声,外面传来女子的娇嗔声:“小浪蹄子,大晚上出来勾引男人,看你待会儿怎么跟老爷交代!”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阿碧坐在椅子上听得眉飞色舞,起身拉着沈月道:“有故事,走,出去看热闹去!”
沈月在乎的那脚底传来的闷响,她拽回了手臂,将斗篷又放了回去道:“哎呀,我不是看她们的!”
阿碧机灵的眼珠一转,故意拉着她认真问道:“哎,对了,船上一共三个男人,她勾引的人是谁呀?”
沈月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稚嫩的脸上仿佛要看穿她一样,如碎玉流珠般清脆的嗓音,古灵精怪道:“你想诱惑我去陪你看热闹是吧,告诉你,船上除了他们,男人多了,侍卫就很多!”
她才懒得大晚上去看这种热闹,又不是什么爆料。
……
晚上,沈月是被饿醒的,借着月光,她不好意思唤醒地板上熟睡的阿碧,起身打算去厨房找点东西吃,本来想点个油灯,摸索了半天,没找到火石。
她记得出了外面,有值夜班的守卫,火把照的灯火通明,比她屋子里要亮堂。
但是沈月忽略了那是船板外面,而不是船舱里面,她借着小油灯好不容易摸索到了厨房,发现眼前一片乌黑,别说找吃的,连门在哪里,她都分不清。
沈月四处看了一眼,好不容易摸到个馒头,发现找不到门在哪儿了。
黑暗中,沈月察觉脚下一股凉风,隐隐有咚咚的响声传来,她扭头:“谁!”
话音刚落,整个人脚下一空,漏了下去。
沈月油灯熄灭后,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她捂着被震麻的脚,只觉得一股股凉风往脖子后面吹,周围都是凉飕飕的,耳边都是呼呼的海水声。
“这是哪儿啊?”
她能感觉到这里面空间不大,黑咕隆咚压抑的几乎要窒息,甚至她能联想到黑暗中会不会出现一张白花花的脸。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沈月尖叫了一声,反手拧了个麻花,差点把那只胳膊拧下来,“谁!”
黑暗中,传来男人的吃痛声:“……沈姑娘高抬贵手!”
沈月听着声音有点耳熟,手上的力度也松了几分,狐疑道:“章大人?”
他到吸了口凉气,吃力道:“现在可以松手了吧。”
沈月下意识的藏起了手,手上的余温让她感到不适,并且在衣服上蹭了蹭。
天哪,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刚才都做了什么!
她忍不住紧张道:“章大人,您的胳膊还好吧?”
黑暗中,安静了好一会儿,传来三个字:“没有断。”
沈月点了点头,这才松了口气,“那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