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沈文舒细声解释:“公主时刻谨记男女大防,故白日为避免与国师男女同席,特意寻了晚上才来。”
“唔,那是本宫听错了吧。”皇后娘娘淡声回着:“别学太晚,夜深人静,莫扰了旁人。”
永徽抖了抖,弯腰应下,好不容易送走皇后,她折返回来想要再同沈文舒讨几颗方才的香丸吃,一低头,袖口上破了个大洞。
“沈文舒,你好大的胆子,敢让本宫穿破衣服!”永徽柳眉倒竖,却见沈文舒眉梢都没动一下,淡然解释:“臣女的祭礼服都已破损,这是最好的一件了。”
“……”
永徽讪讪,倏然想起她说的是实话,这些衣服,不正是自己命人偷摸毁坏的吗?她摸了摸脸,煞有介事地骂道:“这都是尚衣局的人做事不当心,既然你诚心诚意讨好本宫,明日,明日本宫就去尚衣局给你讨个公道!真是,怎么还送破烂的衣服过来,这不是打皇家的脸吗?跟穿不起衣服似的。”
……
宫中素有初雪之后阂宫夜饮一说,楚鹤轩在礼殿占卜,燃香祝祷,上上大吉。
因他又是宣平侯楚家三郎,因此,祝祷后便带着沈文舒去赴宴。
他们去得迟些,宴席上早已宾客如云,他们进去时,舞姬在高台上水袖翻飞,姿态翩翩。
楚鹤轩并未与宣平侯夫妇坐在一处,而是处在王座下首,对身侧的女官道:“等席后,你可跟着沈泽大人一同归家,后日再入宫即可。”
沈文舒点头,见永徽频频往这边望,她身形后仰,离楚鹤轩远了些:“我去外面透透风。”
果然,一站离了楚国师,粘在身上的目光随即退去。
沈文舒嘴角噙着一丝笑,带着沉水亦行远去。
刚从偏殿出来,永徽就等在门口,别别扭扭地从头上拔了根簪子给她,“念你昨夜帮了本宫,赏你了。”
她眼睛颇有不舍地在簪子上流连,心里很希望沈文舒能像旁人一样拒绝推辞,没想到她竟然坦然接了,还说谢公主赏。
见到她不都该诚惶诚恐吗?沈文箫就是这样,让她往东就不敢往西,这个沈五,倒是奇怪。
永徽轻咳了一声,掐了掐自己手心,想到春池说谢人,就要拿出诚意,才拿出最喜欢的簪子,她是个有诚意的人,那沈文舒也要拿出诚意来着。
她见沈文舒受了簪子,迫不及待要求道:“本宫听说,你对衣制熏香还有研制,明日往瑶华宫送些熏香来,本宫瞧瞧。”
“明日臣女要归家,后日方可。”沈文舒说得不卑不亢,委婉将她拒了。
永徽心塞,哪有这样的人,收了人家好处不说办事,还给拒绝的有理有据,她忍不住大声抱怨:“你就不能忍忍继续讨好本宫吗?”
沈五暗笑,宫中能这样肆无忌惮说出让别人宠她纵她的也只有永徽了,被帝后宠坏的小姑娘,总以为这世间所有人都要为她让路,骄纵直白的性子,实则只是自私,倒没有坏心。
她想到楚鹤轩终年坐在主殿里落寞的脸,忽然想多管一下这桩闲事,若是成了,她手里又会多一桩筹码。垂眸想了想,她莞尔一笑,带着诱哄的语气:“是国师开口准假,大约他明日想独自呆着吧”
永徽听后一呆,细想又是这么个理儿,楚鹤轩对人冷漠,若是要人近身服侍才是见鬼。她心里舒坦了点儿,看来国师对身边的女官也不过尔尔,心情舒畅后,永徽对沈文舒也和颜悦色起来:“唔,鹤轩就是那样的性子,他要是想独自呆着,你也莫要烦恼,日后若要此事,你来瑶华宫找我制香也可。”
得了沈文舒的保证,永徽哼着小曲儿离去。
主仆两人沿着锦鲤池往回走,雪下的越发密了,沈文舒裹紧披风,心知永徽得了她的话,定不会在宴会上直勾勾看了。她欲转回礼殿,前方不远处站了个打着伞的黑影,宽大的衣袖随风飘荡,一水儿竹竿般的清瘦,定是崔宏瑾无疑了。
男人在雪中立得久了,唇色冻得有些发青,见她走来,上来就是一句:“文舒,明日你休沐,去崔府见一眼我祖母吧。”
第30章 孩儿香茶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沈文舒微微皱眉,听他又结结巴巴解释:“是祖母病情好转,想要再见见你,是否改些药方。”
距离老夫人上回寿宴,已有两月,崔学士这个理由能站得住脚,只是他说得缓慢,可见是临时找的借口,明日,崔府到底有什么等着自己呢?
扫了眼崔宏瑾,青年潋滟的桃花眼上俱是焦灼,他在着急什么?沈五心里想着,又听崔宏瑾低声道:“文舒,再过几日你就及笄,我想,带你去见见祖母……”
沈文舒面皮滚烫,心知崔学士后面的话,他要禀告家人,她忽然有些惧怕了,崔宏瑾如今已是弱冠之年,按理说不消成亲,也早该定亲,不知怎么,她想起在崔府里见过热情的崔圆儿。
沉水远远跟在后面,看她对崔宏瑾的熟捻程度,楚鹤轩一为难自己,她就去东宫搬救兵,沈文舒低头,百无聊赖踢着脚边石子儿,总觉得,太仓促了。
可崔宏瑾不这么想,方才在宴席间,霍国公正与儿子商量,今日参加宴席来了许多贵女,要他看看哪个适合当媳妇儿。
霍小公爷一改往日倾颓,兴冲冲给他老爹指着朝阳宫的方向,“阿爹啊,你看沈家五姑娘怎么样?又会制香,阿娘不也很喜欢吗?”
霍国公当真看了两眼,儿子有的选择就好,就怕小兔崽子眼里看不到人,他有些迟疑回复:“沈家五姑娘还小吧,未曾及笄。”
“阿爹你这目光得长远啊,这不过些天就满十五了吗?”
这方霍黎卿还在同霍国公据理力争,默默听了一阵墙角的崔宏瑾心中生出一丝慌乱,原来不止崔家盯着他的小姑娘,所幸沈文舒年岁尚小,可过了及笄就不一样了,他得赶在旁人动手之前将此事定下。
这也就有了锦鲤池边等沈家姑娘一事,他在席间就一直盯着沈文舒的动向,看她出来透气的功夫特意等在此处,就是约她上门,她那么好,祖父在家中对她赞赏有加,祖母,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崔宏瑾打算得很好,什么都预料到了,唯独没有提前告诉她。
沈文舒压下心中淡淡不适,细声说着:“崔学士,医者回访也是常事,明日文舒定会登门。”
她说得平平,并不想去扫崔宏瑾的兴致,做了个万福礼,带上沉水走回礼殿,分明是件憧憬的事儿,她不大高兴,放缓脚步等着沉水一道走,低声吩咐着:“以后莫要什么都找崔学士,我们自己能解决的,你这样,旁人总要误会。”
“姑娘不喜欢他来吗?”沉水问得忐忑,姑娘手制那枚香囊时,分明是高兴的,她暗自揣摩,也许崔学士可以呢。
“我……”沈文舒不敢直接反驳,行到大殿门口,一个小黄门急匆匆赶来,迎面撞上。
“哎呦。”
沈文舒被撞得后退两步,沉水站到前面,愤愤道:“你长没长眼睛?”
“对不住啊对不住……”
那黄门说着,躬身离去,沈文舒没应,低头看着那黄门方才塞给自己的纸条,手腕翻转放入袖袋,再不说话了。
宴饮之后,雪亦未停,雪粒子下得猛了,隐隐成大片雪花,在半空翻飞飘落。
沈文蔷自上次之后,不敢再贸然招惹她,沈家人对她依旧不冷不热的,不过这些,沈文舒也不甚在意。
等回到忘月居,夜深人静之时,她才拆开一直藏于袖袋的纸条,里面写着潦草几笔,若要香典,后日冷宫相见。
与上一次的纸条字迹不同,沈文舒心里明白,拿着香典的人,按耐不住了。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想要剩余的香方?还是另有所图?
阿娘留给她的信息太少了,她只知道这东西重要,可除了制香礼仪,还有什么用?能让背后之人一直暗中窥视。
她缩在锦被里,听着雪落压弯树枝的声音,脑子昏昏沉沉,总没有头绪。
“咯吱…”
朦胧中,有人在外敲门,沈文舒本就睡得不甚安稳,听到声响猝地从床上坐起,看着门外徘徊个黑影,伸手笃笃敲门:“五妹妹,你终于回来了!”
是霍黎卿的声音,很雀跃的音色。沈文舒躺在床上没动,想到楚国师曾说,霍小公爷问过她几次,怎么还不出宫?
霍黎卿想不到什么男女大防上去,他晚上没能同沈文舒说上话,心里又实在念得紧,好不容易等霍家没人看着他了,翻了墙就来沈家。
总归是熟门熟路,他也不晓得原因,只是这些未想清楚,本能就到了沈家侧门。
“五妹妹,你睡了吗?你怎么睡这么早呀?”霍黎卿像是不知疲惫,敲得越发急促,今天不是门塌就是他手断,不见到沈家姑娘,他就不回去的。
沈文舒将自己埋进被子里,烦躁翻身,她总算明白自家二哥说霍黎卿为逃婚逼得霍公爷出通缉令抓他,这人就是个一根筋的小疯子,认准了什么就一门心思去做,才不管惹到谁。
眼看敲门声越来越大,沈文舒芨上鞋,将窗子开了条缝,轻声唤道:“这么晚了,小公爷,你这是做什么?”
“我、我想见你!”
少年的爱意总是热烈不加遮拦,他淋了满头满脸的雪,浑身衣衫尽透,像个雪人似的,他亦不管,兴冲冲道:“五妹妹,醉仙楼出了个新点心,明日咱们去尝尝吧。”
房内之人沉吟片刻,在他以为沈文舒没听到,准备再说一遍时,沈五姑娘的声音从房内传来:“霍小公爷,现在几时了?”
“约摸…子、子时…”
霍黎卿说得期期艾艾,不明白她为何问出这样的问题。
“子时来沈家,霍小公爷,这合乎礼仪吗?”沈文舒的声音像是淬着冰,一句句冷清清往霍黎卿身上扎:“你是高门公爷,被人发现不过是一场玩笑,一段韵事,夜探闺房,听来只会说你年少风流,那我呢?”
她从晚宴时就开始生气,不管是崔宏瑾,还是霍黎卿,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她的人生。从未设身处地为她考虑过,她是否愿意?
沈五将晚宴时受的怒气全堆在霍黎卿身上,“你有想过,这么晚来找我,被发现我会如何?霍小公爷,我人微言轻,被人发现定成通女—干,我还有活路吗?”她一字一句声声泣血,像是要把心中的委屈憋闷全都发—泄出来,“你凭什么想来见我就行?你问过我愿意吗?”
这话对着霍黎卿所说,其实也是在怨崔宏瑾,凭什么,他以为,收到个香囊,就一定能代表她什么都是愿意的?
霍黎卿被兜头骂了一场,愣愣站在原地,他只是想来见她,心里想着,也就这么做了,从未考虑那么多。他阿娘不拘小节,连带着他也这样荒蛮生长,对沈文舒说得一切,只觉陌生。
“五妹妹,文舒,你别哭啊。”
听到沈文舒嗓音里的哽咽,霍黎卿慌了神,“我走还不行吗?五妹妹,明日我走正门好不好?我,我一定不叫你受委屈。”
霍小公爷走了,这次一步三回头,走得很不甘愿,但是后面他越说,沈文舒哭的越凶,他没了法子,又是赔罪又是道歉,最后走得颇不安心。
沉水夜间睡得熟,并未发现沈文舒的异常,她坐在窗台,安静听着雪落的声音,冷风从窗缝里挤出来,她想,总归要与崔学士说清楚,不能她生闷气,崔宏瑾还一无所知。
闭眼之前,她脑中兜转着崔宏瑾那只沾满污渍的棉袜,他曾不顾自己体面,也要让她穿好鞋子。
沈文舒知道,这件事,她在心软。
罢了,只这一次,她只原谅这一次。
……
翌日,雪下的更大的,崔府门口站着两个婆子正等着她,一见她来,殷殷上来扶着:“沈姑娘来得早呀,老太太吃早饭还在念叨呢。”
领头的婆子一身石蓝底儿素面妆花坎子,面上挤满和煦的笑:“五姑娘,大公子让我们早早在此等候,他今日去城外接表姑娘,还说一回来就去老太太那里呢。”
沈文舒心里一咯噔,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崔宏瑾不在,那种被人安排牵制的感觉又涌上来,她低头,在袖中掐了一把手心,脸上带出一丝甜笑:“无妨事,总归今日来看老太太要紧。”
“是啊是啊,五姑娘善心儿,等过些时日,表姑娘过了门儿,也不知五姑娘有没有时间来吃酒。”
引路的婆子是个多话的,跟在身后的沈文舒默不作声,知道这是崔家有人故意说给她听。
不等她问,那婆子在前头又说着:“五姑娘还不晓得吧,我们瑾哥儿,好事将近呀。”
“哦?我一直在宫里当差,倒没听过呢。”滴水不漏的回应,恰到好处的微笑,哪怕袖中已掐的手心满是指印,面上,沈五姑娘问得不急不躁,真像与她们闲谈似的。
引头婆子嘻嘻笑着,带着感慨语气,“是啊,还是早些年定下的,表姑娘出去学香,这才耽搁了,这不一听闻要回来,瑾哥儿一大早就去接了。”
“这样啊。”
……
“老夫人恢复甚好,头发自发根长出,已是黑色,我再给您写一个养发方子,回头配合前个方子一道用,也是好的。”
沈文舒说着,提笔在纸上撰出药方,写罢双手递给老太太身边的女使,低眉道:“如此,今日文舒就先告辞了。”
“五姑娘别急。”
崔老夫人唤住她,眼神瞥过门外,孙儿还没回来,之前郑重言说要带沈家姑娘来说件事,老太太心里也有几分猜测,对沈文舒招了招手,“我从前在青州,喝过一道香茶,五姑娘会调制吗?”
老太太在拖延时间,沈文舒看的出来,可是她也不是上赶着非要贴上崔家,崔宏瑾没将她当回事儿,她及时回头就是,犯不上步步亦趋。
崔老夫人眼神殷切,沈五叹了口气,细细问了香茶口味,在脑中过了一遍:“是孩儿香茶吧?”
“哎哟,名字我忘了,只是味道凉爽解腻,这一说,我倒是又想着了。”
崔老夫人爱凉,这些时日被家里人拘着,本想找个借口拖延一会儿,沈五姑娘一说,她当即来了兴致,也管不上什么孙子的托付,殷殷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