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句废话,能攀上崔家,沈泽自然会马不停蹄应着,只听孙婆子说:“主君原是不应的,是崔家平妻,还有个他们家表姑娘在前面支应着,后面不知怎的,又应了。”
孙婆子低头切菜,并未注意到沈五脸上一闪而过的寒色,在她看来,那是京都侯爵贵门的崔家,别说是平妻,就是嫁过去做个贵妾也是好的。五姑娘在家不受宠,嫁了崔家,可是瞅得见的好日子。
“唔。”
沈五姑娘转头,又慢慢走回房内。孙婆子看了两眼,心中不屑,五姑娘这是装矜持,不定在房中乐呢,“邦邦邦……”厨房里又响起不断剁菜的声音。
沈文舒做在房内,摊开手指,掌心已被茶盏印得发红,她平静将手中物什放下,心里慢慢过着孙婆子的话。
崔家来定她做平妻,还要与祝表姑娘一同入门,她心中泛起一层层冷意,想了片刻,深吸了口气,攒些气力站起,从香盒中挑出几盒香药放入木盒,挎着出门。
雪后难行,又遇上雪停,时日正冷,女使婆子都在耳房躲懒取暖,华阳斋门前静悄悄的,由婆子从主道自门口扫出一条清净小道供人行走,沈文舒在此时站在华阳斋门前。
竹枝在门前打檐下冰凌,以防雪化掉下来伤着人,一回头,看见五姑娘站在门口,身上穿了件桃红色蝴蝶穿花褙子,里侧是肉桂粉浅银丝儒裙,外面罩了件桃红云锦斗篷,边缘以兔毛点缀,雪地里一站,正映了房中挂的那副白雪红梅的图景。
竹枝愣了一瞬,扔下手中杆子,脸上浮出热情的笑:“是五姑娘啊,这大雪天也不叫个女使跟着。”
沈文舒嘴角轻扯,将耳边碎发撩至耳后,轻声问道:“祖母还睡着吗?回来多日没来请安,是我的不是了。”
竹枝笑着将她迎进来,“姑娘客气,原就宫中当差辛苦,老太太发话免了姑娘来回请安,这大冷天还跑来呢。”
厅里点了清神湿香,清苦气息扑入鼻间,带着沉闷枯燥,冉冉白雾将跪在佛龛前的老人拢在期间,佛陀抬眉淡笑,老太太嘴角紧抿,周身像是藏在无数悲苦。
竹枝给她上了热茶,安静退下,老太太像是没看到她一般,自顾闭眼,沈文舒也不着急,掀开茶盏吹起浮沫,热气上涌,熏染眉眼。
时间一点点过去,神龛前老太太入坐化活佛,木椅上,身量未足的小姑娘如老僧入定,一老一少在暗沉的佛堂沉默相对,像是在进行角力,看谁憋不住当先开口。
等佛龛里的清香燃尽,白雾退却,老太太抽动鼻子,吸了最后一口香气,缓缓道:“舒儿,你来替我做只清神香吧。”
沈文舒不觉意外,沉默揭开随身带的木盒,将里面香料渐次取出。
既是拜佛,这次要做的,是清心降真香。将调好的紫润香挑出称量,又取出盒中栈香、黄熟香、丁香皮、紫檀香分别称量切碎备用,再取建茶末,开水化开,点茶,拌香。
一重称量中有条不紊,沈老太太从神龛前站起身,缓慢踱步走到沈文舒身边坐下,看她将成霜焰硝从盒中拿出,将白茅香切细,与青州枣一道入炉煮至,等沸期间取甘草、甘松、藿香、龙脑慢慢研磨成粉。
沈五与她母亲长得相像,同样的莹白肌肤樱桃嘴儿,是有福之相,特别是制香之时,姿态娴雅,沉浸期间,不知外物。
像,也不像。老太太盯着她出神,李氏生得娇美,不争不抢,是个任人揉捏搓扁的面团性子,而她的女儿,一双灵秀杏眼如古井深渊,深不见底,是只狡猾的狐狸,沉得住气,吃得了苦。
沈老夫人叹了口气,终究是沈家对不起她们母女,可是,若重来一回,大抵还是这么解决,她虽觉可惜,但不后悔。
叹息间,沈文舒的清心降真香已制成,从香筒取出羽尘扫净香灰,拿香箸夹取少许香料,放置隔片,燃香。
袅袅白雾升腾,火势低微经久不灭,入鼻沉稳清新,如房外白雪,淡泊清凉,闻得久了,这股香雾吸入肺腑,带出内里浊气,只觉浑身轻盈舒爽,仿若将将羽化成仙。
在安静燃香间隙,沈老太太开口:“你不想嫁入崔家,想让我去说动你父亲。”
沈文舒与华阳斋并无多少交情,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临近的,也就是崔家与沈家的亲事。
沈文舒点头,老太太既然猜出来,又肯见她,这条路,应是走得通。
“崔家没什么不好,崔家哥儿年少有为,又是太子近臣,你救了他们家老夫人的性命,嫁过去,要比你在家里过得舒坦。”
老太太实话实说,沈文舒在家中情形,明眼人一看便知,爹不疼娘不爱,还有姐姐妹妹暗中使绊子,能好好活着已是不易,若有活路,常人该火急火燎跳出这个火坑,哪怕后面还有火坑,但结果不会更糟了吧。
“祖母,我不嫁,我是亲眼看着娘亲怎么来的,和一群女人斗来争去,一辈子附在男人身上,得到的是什么?”
沈文舒抬起头,眼眶微红,她死死咬着唇,不叫眼底那滴泪落下,“若我夫君不能心中只我一人,我宁可一辈子不嫁。”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从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口中说出,犹是杜鹃啼血,让人听见平生惊骇惶恐。
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已是这般心志,说大了是心比天高,可这句话后面跟着的,是命比纸薄。
老太太听得一阵揪心,倏然攥紧了手中念珠,声音颤抖:“并不是所有女人,都像你母亲一般,我曾说过,只要你安分守己,必能……”
剩余的话僵在喉间,沈老太太怔住,她告诫沈文舒,只要安分守己,就有平乐日子,可真是这样吗?这孩子一回来,就成了沈家其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只要她活着,就碍着旁人的路。
沈老太太深吸了几口气,喉间如被扼住,再难开口劝她。香炉里的香缓缓燃着,等胸口肺腑充盈香雾,她终于松口:“你心中自有天地,也该知晓,想要退婚,找我没用的。”
老人半耷的眼皮睁开,凝望着炉中香饼,“你瞧,若将隔片揭开,这团香会如何?”
沈文舒愣在原地,顾不上礼仪尊卑,上前拨开隔片,火势渐起,原本缓慢燃弄的香粉燃速增快,浓烟骤升,刺得人眼鼻酸痛。
眼前迷雾慢慢散开,她沉浸在极速消散的白雾中,豁然开朗,转身郑重朝老夫人拜礼:“谢祖母指点,孙女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日六好累,还是日三舒坦啊(叉腰)
第33章 金主绿云香
家中主君决定的事,哪怕是沈老太太,也不会多加议论,这是身为主君的尊严,然而,沈老夫人,给她指了条明路。
隔片将香粉与外隔开,才能缓慢燃行,两方得宜,若是打开盖子,收了隔片,香粉接触外界,香粉燃速快而烟大,白雾弥漫,伤了根本,这是两败俱伤。
老太太点她,若想退亲,只有得罪沈家崔家,自污门头,可正因如此,这叫不破不立。
不出一日,沈家五姑娘为祸星转世的消息传入上京大街小巷,等崔家收到风声,找上门来,沈文舒已收拾妥当入宫当差。
空旷的大殿上,一身白衣的国师背对众人,掷出龟甲,念出一段经文后,迎着殷殷望向高台的目光,清冷吐出两字:“凶煞。”
崔老太师叹了口气,拍了拍身旁青年的肩膀,惋惜道:“如今楚国师也算出,你与沈家姑娘命里无缘,罢了吧。”
自上京再一次流传出沈五姑娘是祸星的传闻后,崔家长房执意要上门将两个小辈儿的生辰八字拿去测合,崔太师舍了脸,在官家面前求上一回,终于说动楚鹤轩出山测算。
御用国师的结果,由不得旁人质疑,崔宏瑾立在原地,任由寒风将自己层层穿透。
世家大族皆重视风水布局,婚丧嫁娶也需找来八字测合,自沈文舒祸星之名传遍京都,家中也动摇了定下沈五姑娘的念头,没明着提出来,还是因为崔宏瑾在外压着。
他与祝芳仪年幼定亲,虽未见过几面,也知道自己有个善制香的表妹。那日他站在门外,听人说,香可用药,进门就撞上一双水润润的杏眼,如雨后桃花,娇艳欲滴。
只一眼,他将她错认成那位定了亲的表妹,后来被人引见,说是沈家姑娘,可世间的事哪有多少道理可讲,制香之人就是未婚妻,就是面前的杏眼姑娘。
有些事一旦给了自己暗示,就是覆水难收。明知是一场虚妄,崔宏瑾甚至说不清,到底是因为沈文舒善制香而关注她,还是因为见到了那双眼睛,才给自己找个会制香就是未婚妻的借口。
祝家同是簪缨世家,嫡女平妻之称,对祝芳仪来说,就是羞辱。姑母亲自上门,崔浩民开祠堂,请家法,都没能阻得了崔宏瑾的决心,青年在雪夜里后背挺得笔直,要迎沈家姑娘入门。
最后还是老太师出面,各退一步,推出平妻的法子,叫孙子松了口。
好不容易等沈泽同意,两家终于商定采纳、问名等六礼之事,他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再醒来,就是传满上京的流言,以及祖父沉默的脸。
他几乎从床上挣扎而起,要去沈府,谁都有可能是祸星,沈文舒不是。
未行两步被祖父叫住,他从未看过祖父这样严肃的神情,沉着问他:“瑾儿,你是要拖着整个崔家陷入祸患吗?”
他愣在原地,一瞬间觉出事事荒谬,他不过想要一个姑娘,为什么要将所有的事都压在上面。
绝食,是无声的对抗,哪怕,那个姑娘在高墙之外,什么都不知道。终于,再次逼得家人让步,求朝阳宫国师出面,再测一回两人八字,他心里想得是,这么久没见,不知道她瘦了没有。
事有不巧,崔家一行人来朝阳宫驱凶问吉之时,永徽公主将沈文舒叫去瑶华宫制作熏香。
高台之上,男人犹如站在苍穹之下的神祇,淡漠望向众生凡尘。仅用两个字,断了他的妄念。
“撒谎!”
崔宏瑾再也支撑不住,胸口胀痛,他伸手指向高台上的男人,眼中带出炎炎烈火:“你撒谎,再算一遍!方才不对!”一身素衣的青年揣着满腔愤怒,手指颤抖:“我与她怎会无缘。”
“笃、笃……”
被指着骂的男人满脸淡漠,甚至连眉毛都未抬一下,明明是寒雪天儿,他却摇着扇子,缓步走到崔宏瑾面前。
两人间距离越来越近,近到旁人听不到两人再说些什么,楚鹤轩将脸侧在崔学士耳边,轻声道:“上京祸星流言,可是文舒亲自放出去的。”
晴空炸雷,“轰隆”一声,远不及崔宏瑾心头一震,他死死抓住楚鹤轩的前襟,像是落水之人面前的最后一根浮木,一片生机,他缓缓地,近乎吐字般:“你、说、什、么!”
楚鹤轩含笑,轻松挣开他的纠缠,一甩衣袖,又成了那个清冷无双的国师,身后一阵如野兽般呜咽,崔学士踉跄两步,终于,身心俱痛,昏死过去。
身着祭祀礼衣的青年将嗤笑隐在扇下,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沈文舒睚眦必报的法子,他丝毫不觉意外,去瑶华宫前,她特意嘱托了,一定要告诉崔宏瑾,是她放出去的流言。
在崔家受了羞辱就反击回去,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出门前,鹤楚轩问她,经此一出,她这祸星的帽子,可就摘不掉了。
扎着双环髻的姑娘笑得残忍,想来也是,同是深渊里长成的怪物,偶遇阳光,也想挣脱心里的恶,一遭反噬,便能生出吞日噬月的野心。
瑶华宫,沈文舒跪坐在蒲团上,用香箸取沉香、蔓荆子、白芷、南没石子、踟蹰花、生地黄切碎磨粉,以小称量出零陵香、防风、覆盆子、丁皮各三钱。
净手、取清香油将此浸泡,以厚纸封住罐口。
她嘴角含笑:“公主这里香料都是顶级的,特别是这沉香,气息疏朗,柔制有序,应是海南栈香的一种吧。”
永徽垂头摆弄手中香罐,深吸了口气,满不在意道:“这有什么珍贵的,是崔宏瑾夏天去岭南巡盐给我皇兄带的,你若喜欢,带回朝阳宫就是。”
原本用香勺舀香的手停了,沈文舒顿了顿,避开那碟沉香,取了旁的香草继续研磨,“罢了,花花草草也值不得什么钱,公主若是要赏,您手上的翡翠镯子便也不错。”
“沈文舒!”永徽瞪大了圆眼,“莫要以为本宫容你来瑶华宫调香就是喜欢你!你知道这个镯子多贵吗?”
沈五捂嘴,杏眼眨吧,“是是,公主殿下大人有大量,能容得下臣女是臣女的荣幸,那个琉璃梳子倒也不错。”
永徽啐她一口,顶瞧不上她这副见钱眼开的模样,将手边宝石梳子递她后,又将小罐置于手边观摩,“你这方子,真能生发养生?”
“自然是童叟无欺。”沈文舒摸了摸鬓边簪子,红宝石缀东珠芍花簪,分量不轻,被永徽随意赏玩,要求她做一瓶养发方子。
看那罐子镶嵌珠玉,永徽又珍之爱之的模样,那方子若不是给楚鹤轩的,便只有皇后娘娘了。她不敢掉以轻心,将药香制好奉上。
永徽是个活泼性子,三言两语的夸耀,小公主恨不能带她将瑶华宫逛上一圈,再细数数她有多少金银宝贝。
沈文舒就这样轻而易举摸清了她的性子,有来有往,袒露些爱财的兴趣给她看,小公主果然引她为知己,言语间以金银换香料,颇有趣味,不过偶尔嫌她要价贵,还得就地还钱。
夕阳余晖映在西窗,沈文舒想着,再不济事,朝阳宫那边的占吉也该完了,她抹平袖间褶皱,同尚在耍玩的永徽告别。
“哎,你明日还来吗?本宫还想要个熏衣香。”
永徽喊得别扭,手一指,让春池把小桌点心递过去,“拿去,你只要离楚鹤轩远点儿,本宫,本宫就让你多来几次瑶华宫涨涨见识。”
沈五愣住,想通是小公主的另类邀请后不禁失笑,毕竟拿人手短,心中暗道楚鹤轩真是瞎了眼,永徽公主,还挺有意思的。
一步步踏在青石板上,夕阳在身后追赶,将影子拉抻细长,斜阳映在白雪上,泛出一片柔色暖光。
是个晴朗的傍晚,并不算冷,几丝微风从远处吹来,带着一点儿栀子花的香气。
这个时节,怎么会有栀子花香呢,沈文舒慢吞吞想着,上次闻到这股香味,还是在秋猎前夕,霍黎卿派了个小宫女引她出门。
等等,栀子花香的宫女?
沈文舒脚步止住,奋力闻了几口,确是栀子不错。
她陡然回头,一个低阶宫女正站在宫道前看她,身着破旧,头上扎着红绳,可不就是那天引她出门的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