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梵清想不大通:“那卢檀儿如此大费周章,为的是什么?”
“你去见她了?”
“尚未。”
“兴许公主见过便知。”
李梵清从善如流,顺着裴玦的话又道:“那你可要与我同去?”
“公主明知山有虎,却依然不愿将此事提前告知于裴某。此时若裴某与公主同行而去,岂非是坏了公主最初的设想?”裴玦明明语气平和,可不知怎的,李梵清总觉得自己从中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来。
李梵清轻飘飘说出“也对”二字,便撇了裴玦,独自往西院禅房的方向去了。
大慈恩寺西院并不似李梵清想象中那般幽静,适合私会。此处与宝殿相去不算太远,又兼禅房连绵,僧人沙弥往来其间,不时传来木鱼与诵经之声。
墙根口处,一名作侍女打扮的矮小婢子,见来人锦衣华服,金玉辉煌,与她在承平公主画像中所见女子相差无几。婢子确认过后,悄悄回了禅房内,向主人禀明情况,说是承平公主已至。
李梵清的耐心一向不算太好,好在这种设局人也并未让她等候太久。她在这西院禅房外才绕了半圈,眼前不远处便出现了一熟面孔,倒教李梵清觉得,事情变得愈发有意思了起来。
禅房内行出几人,为首的那人是一中年妇人,衣裙朴实,李梵清并未见过。不过,她身旁另跟着的那少女李梵清识得,身量单薄,纸片一般,仿佛风一吹便会倒了去,正是沈宁。
不难猜到,那朴实妇人定是沈宁之母,沈靖的夫人,李梵清依稀记得是姓杨的。
施计之人是卢檀儿,借裴玦之名,为引她来见沈家母女,这是何意?
第18章 连环
杨夫人并未见过李梵清,但她瞧见女儿神色有异,顺着她的目光,自然便看见了不远处娉婷而立的李梵清。
饶是杨夫人再孤陋寡闻,她只瞧李梵清周身气度,也看得出李梵清身份不俗。
可沈宁此刻神情恍惚,杨夫人又不敢怠慢贵人,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躬身朝李梵清行了个礼:“见过贵人。”
桂舟提醒杨夫人道:“我家主人是承平公主。”
杨夫人心一沉,难怪沈宁失神落魄,原来眼前贵人便是承平公主。
“臣妇见过承平公主,愿公主凤体康健。”
李梵清本就无意为难沈家母女,只是想看看卢檀儿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而当李梵清看到沈宁如斯神情时,心中已然有数。
卢檀儿约莫是想挑唆她同沈宁的关系,兴许挑唆成功之后还要借着沈宁的手来害一害自己。李梵清想到这一关节,再去看沈宁时,心头也不免添了一分担忧。
她倒不是怕沈宁对她怎样,只是想着好好的一个女儿家,心思单纯,却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去,着实是可怜。
李梵清应过杨夫人,柔声道:“杨夫人客气,左骁卫将军乃是国之栋梁,夫人于本宫跟前自无须多礼。”
李梵清自觉自己这番话并无问题,甚至语调也比平时温和三分。可是她未考虑到,沈家小门小户,近来又兼输了鄯州之战,杨夫人心思亦一向敏感得紧,此刻听李梵清这番话便觉十分刺耳。更糟的是,坊间传闻李梵清与裴玦牵扯不清,便更让杨夫人以为李梵清乃是话里有话、有心针对。
李梵清见杨夫人与沈宁皆是沉默,只得自己找话题,随口便问道:“夫人与大娘子今日求了什么?”
杨夫人答道:“求得简单,只图个家宅平安。”杨夫人后头还有半句话不敢在李梵清跟前说出口,她还替沈宁求了姻缘,自是希望能顺利与裴家结亲。
杨夫人也一直感叹,这桩亲事谈得也真是一波三折。
去年底时,还是裴府的王夫人主动向她伸了橄榄枝,说是瞧她家宁娘子是个不错的,有意与沈家结亲。彼时杨夫人喜出望外,她万万没想到,沈家小门小户的,竟能入得了王夫人的眼。后来,她家老爷得了圣上青眼,封了左骁卫将军,领军往鄯州去了,一路也是捷报频传。杨夫人本想,她家老爷如今也有了军功,自家门楣自然亦是水涨船高,这桩亲事想想更是板上钉钉。结果,那王夫人却反而古里古怪,似有了反悔之意,对她态度又日渐淡了下来,再不提此事。
前些时日,沈宁同自己说,长康郡主帮她想了个法子,姑且试一试裴玦的态度。杨夫人闻言倒也没说什么,她虽觉得此计落了下乘,恐会坏了沈宁的名声,可这段时日下来,她也有些不甘心,便默许了沈宁与长康郡主的行为。果然,那王夫人似乎当真顾忌着那些传言,提起亲事的态度也当真有些松动。
只是杨夫人还未高兴上两日,城中又传言,裴玦与承平公主有染,承平公主似有意棒打鸳鸯,横刀夺爱。
再接着,便是沈靖在鄯州大败的消息。
这接二连三的事情,当真如晴天霹雳一般,扰得杨夫人寝不安席,心乱如麻。
为求个心安,杨夫人当下便领了沈宁来大慈恩寺拜上一拜,只希望这些糟心事能早日过去。
李梵清“嗯”了一声,也不再说话。她瞧着杨夫人双股战战,想来杨夫人应付她也应付得辛苦。
李梵清又与沈宁客套了两句,也失了与这母女二人套话的兴致,寻了个理由便离开了。
公主府的马车候在大慈恩寺西门外,李梵清一路与桂舟二人叽叽喳喳,也未曾留神,一登上车,就见裴玦安坐在她车上,不动如山。
李梵清不由愣了愣:“你怎地在此?”她还有一句要问——谁让他上来的。只是话到嘴边,李梵清忽然觉得这话太过见外,便忍了下去。
裴玦道:“我让人回去看着那门子了,所以便只能借公主的马车,还望公主行个方便。”
李梵清瞧兰桨那眼神,便知道是兰桨告诉了裴玦公主府马车的方位。不过,裴玦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又是帮她跑腿,李梵清自然不会那么小气,不让他蹭这一回马车。
毕竟说来,上回她也蹭了裴府的马车。
“本也是顺路,自然方便。一会儿到宣阳坊时,先送你回裴府便是了。”李梵清道。
不想裴玦却道:“裴某乘公主马车回府,恐有些不妥。”
李梵清莫名其妙,心道,你坐都坐了,才说不妥,未免有些自打脸罢!可她口中却还是佯装不解,一派天真地问道:“何处不妥?”
裴玦道:“有些招摇过市了。”
李梵清冷笑。明明前不久才借她威势,狐假虎威,想不露痕迹辞了沈家。如今倒好,才几日的功夫,见目的达成,便想撇了她去!
当她堂堂承平公主是什么人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李梵清深吸口气,故作平静道:“便是招摇过市又如何?你同我之间未曾做过更招摇的事吗?”
李梵清凝视着裴玦,却见裴玦倒是坦荡,双目澄澈,回看着她。裴玦那目光过于清明,反倒教李梵清看得心中发虚,败下阵来。
李梵清移开目光,却不知自己为何心虚。
兰桨与桂舟二人更是瑟缩在角落里,噤若寒蝉,连抬头都不敢。
此番桂舟看下来,更是加深了心中的猜想,只是她感叹,自家公主与裴二郎这一架吵得可真够久的!这都多少日过去了,两人一见面却又隐隐有火药味。
不知过了多久,裴玦似是叹了一声,才说道:“我的意思是,公主府的马车直截送我到裴府外,太过招摇了。不若公主寻个无人的巷口把我放下,我自行回府便是。”
李梵清面上显出霞色。不想此番竟是她误解了裴玦,直教李梵清觉得很是难为情。李梵清借眼尾余光偷偷瞥过裴玦,却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在意。
“那……也不必如此,倒显得我这人不近人情。”李梵清闷声道,“正好,有个人我要引你见上一见,你便随我先回公主府罢。回头到了公主府,我再寻辆低调些的马车送你回去。”
李梵清不便在外走动,也不便与裴玦接触过多。这些时日,李梵清便想着要将独孤吉推出来,引裴玦与独孤吉见上一见。这日后若是再有什么事,裴玦便可通过独孤吉传话,或是直接与独孤吉去办,不用回回都寻借口与自己相见。
裴玦稍一思索,便道:“是那个叫韦吉的?”
见他猜到,李梵清也并不意外:“他原名独孤吉,是我母后留下的死士之一。正好我需要个替我在外行走的人,他最合适不过了。”
裴玦失笑。他与独孤吉只一面之缘,在裴玦印象中,独孤吉虽样貌不俗,但轮廓冷硬,总有些生人勿近之感,实在不大像是李梵清的面首。
尤其,李梵清还一贯喜欢虞让那种会讨她欢喜的。
是以裴玦当时便想到,这个韦吉的身份并不简单,恐怕不止是寻常面首。也正因如此,裴玦才在他面前提了一嘴“陇西”以作试探。
“你今日在禅房见到长康郡主了?”
“并未。”李梵清轻“啧”了一声,“倒是见到了沈家母女。”
“你觉得奇怪?”
李梵清缓缓道:“确实有一些想不通。看上去,卢檀儿只是想挑唆我同沈宁。或许,日后她打算拿沈宁做棋子也未可知。总之,卢檀儿如此大费周折,我本以为,她今日会找个什么机会害一害我呢。”
裴玦讥道:“若她真的害你,你又该着急了。”
李梵清抬眸,颇为自信,道:“我为何要急?我的暗卫都埋伏在禅房周围,她若想动我,也得掂量掂量罢!”
莫说今日是卢檀儿设的局,便是如她最初猜想那般,是李应设下的陷阱,李应也断无可能会害她性命。
裴玦见她面上颇有得色,神采飞扬,全然不似才被人算计过。
不过,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裴玦自问对李梵清还算了解,亦知她一向如此,说得好听些叫自信,说得难听些便是自大了。
谁让李梵清确实很有一些自大的资本呢。
马车渐渐停下,车外喧嚣声透过车壁传入车厢,嗡嗡作响。兰桨掀开车帘,却见马车并未停在公主府外,似乎连隆庆坊门都未入。
“怎么回事?”兰桨厉声问车夫道。
“回兰桨姐姐的话,瞧着这坊门口似是堵上了,要不要下去赶人?或是换个门入?”车夫道。
承平公主府在坊南,由南门入自是最近的。以公主的威势,寻常车驾人马自是须得避让,不过燕朝公主似乎都不大喜拿这等威势去压寻常百姓,李梵清自然也不例外。
“绕道东门罢。”兰桨望了眼李梵清的颜色,吩咐道。
东门倒是畅通,李梵清的马车一路长驱直入,只是将至承平公主府时,又堵上了。
车夫面露难色,求救一般的目光投向了兰桨。兰桨也有些无奈,正回头看李梵清时,却听见外间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是公主府的马车”。
瞬间功夫,马车周遭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随行的几个护卫根本招架不住。
裴玦伸手,想透过侧窗去看是何情况,却被李梵清拦了下来。
“这是有人要见我,不见到我是不会罢休的。”李梵清安慰他道,“我且去看看,你便在车上,莫要轻举妄动。”
裴玦见她有分寸,便点了点头,目送她搀着兰桨的手,缓步踏下了马车。
随行护卫替李梵清拦了百姓,在马车前好不容易分出块空地来。
李梵清一双脚才落地,就见一衣衫褴褛之人高声叫喊着什么,直朝着李梵清便要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公主府的管事薛山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李梵清奔来,口中连连高呼“公主”。
此刻,承平公主府外可谓是乱作一团。
公主府的部曲有限,此刻大多在外围,挡了看热闹的百姓,不让那些人近前。可饶是部曲挡了大多数的人,也架不住其中一些人四处流窜,如泥鳅一般见缝插针,凑到马车近前来。
李梵清来前,这些部曲不敢滥用武力,虽草草拦下一些人,却无济于事;待李梵清马车归来后,他们未得李梵清命令,依然不敢施之以强硬手段。
李梵清沉着一张脸,漫扫过人群一眼,心中已有了数——原来今日在这里等着她啊。
李梵清朝护卫递了眼神,有几人即刻便上前拦下了那衣衫褴褛之人。护卫们一人一戟,又兼身高体壮,力大无穷,眼前这闹事人身量单薄,瞧着也并无武艺,护卫们得了李梵清指示,自是轻松拿下。
不知是谁从袖中掏出块布,又将此人咿咿吖吖的嘴给堵了上。
薛山穿过人群,被重重部曲、护卫放至李梵清跟前。只是他今日着实也是被这阵仗骇了一跳,又怕李梵清判他处事不力,是以此刻他向李梵清禀明情况,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的。
听了好半天,薛山才说至重点,李梵清才捋了个清楚。
那衣衫褴褛之人,自称是何訾,原先是公主府的面首,只因伺候不周,被承平公主厌弃,竟被公主打杀,险些至死!
李梵清听罢之后,面无表情,只是动了动嘴角,连冷笑都谈不上。
何訾,她记得的。就是那个与临淄王侧妃黄氏通奸,被逮了个正着,后来她让临淄王随意处置的何子谈嘛。
竟然没死啊。
第19章 生变
李梵清这才凝了目光到何訾身上,仔细打量了起来。
何訾是同卫收一道儿进的承平公主府,也算是李梵清身边的老人了。只是彼时李梵清眼里只有与虞让容貌八分相似的卫收,哪里看得进其他人,是以何訾只能在公主府坐冷板凳。
后来,卫收死后,李梵清身边的位置空缺了下来,何訾等人的心思又活泛了起来。
何訾原先在控鹤署便是伶官,长于歌。他知李梵清自卫收去后,心中难免惆怅,故以歌乐慰藉李梵清,终于博得李梵清顾怜。
然而,李梵清对何訾不过是一时新鲜。他身上并无虞让的影子,很难令李梵清的目光长久留驻。不出两个月时间,李梵清便对何訾失了兴致,任是何訾终日演唱《白石郎曲》,字字泣血,心如顽石的李娘子也未再回顾一眼。
再后来的某一日,在某个纨绔子弟的宴会上,寂寞难耐的何訾与临淄王的侧妃黄氏好巧不巧地遇上。花前月下,情意绵绵,一个不留神的功夫便是天雷勾地火,二人在蔷薇花丛中滚作了一块,幕天席地,敬谢周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