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桨道:“方才已问过了,沈大娘子近来亦在长康郡主府上作客,王府那边亦是下了帖子的。”
不想竟有这样巧的事情,倒也算是省了李梵清的功夫。
只是不知为何,李梵清还未见过沈宁,却不大喜欢此人。李梵清想道,或许是因为沈宁与长康郡主交好,而李梵清一向不喜欢长康郡主;也或许是因为她如今怀疑沈靖,连带着看他女儿亦不大顺眼罢。
李梵清告诫自己,自己身为大燕公主,万不可做那小肚鸡肠之人,切不可恨屋及乌。
鸟雀呼晴,天明如洗。
已过谷雨,眼见春日将去,长安丽人花衫渐薄,上襦一坦,露出胸前一片雪色,直教人浮想联翩。
李梵清却是例外。
浅缃色暗缠枝莲纹的上襦本将李梵清肤色衬得如檐上月色、秋日初霜,若换了旁的女子,定是要一展芳华,可李梵清却偏偏将此等颜色隐在了橙红丝帛之下,似乎并不想以此博得他人目光留驻。
裴玦今日姗姗来迟,他见到李梵清时,她正在小镜湖畔,身旁陪着裴素素与兰桨、桂舟,正与几个他不识得的女眷说笑。
说是说笑,裴玦瞧见,旁人笑得厉害,可她却并未有笑意。
李梵清走在最前,行路时,她红绿间色裙旋如莲花与叶般妖娆,面上却神色端庄。更加上她胸前被披帛围了个严实,与她身旁之人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裴玦想,若是此刻李梵清双手合十,指间再捻上一串佛珠,当真同他在陇西石窟里见过的供养人壁画别无二致。
李梵清在他心间,曾经一度是宝相庄严,几近神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人物。
他从前在陇西时也当真有过这样的念头。若有朝一日,他有此契机,他也想将李梵清绘在那石壁之上,彼时不为私念,只为她千秋万代后依然昳丽鲜活。
不过如今他却不这般想了——那只是冷冰冰的壁画,本就是死物,随着露往霜来,千秋万代后只会被经年的风沙残蚀,哪里会昳丽鲜活。
他如今更明白,也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不过眼前人罢了。
裴玦含着笑意遥望着李梵清时,却不知何时,她顾盼之间正与他目光相对,瞧着是含情凝睇,脉脉温情。
李梵清与裴玦的四目相对并非巧合,她自然也看见了人群中的裴玦。
裴玦这人长身玉立,乃是茂林修竹、芝兰玉树般的谦谦君子,行到何处都是鹤立鸡群的人物,她想不注意他都难。
今日裴玦穿着银灰色回纹袍,革带束腰,玉冠束发,浅淡的颜色愈发衬得他那人逸然尘外,仿佛要乘云而去,羽化登仙。
李梵清默想道,人说人靠衣装,可今日她却第一次觉得,能把这样简单的样式、素净的颜色穿得如此出彩的,除了裴玦应也无第二人了罢。
原来,衣有时也靠人装。
第11章 风情
李梵清侧过脸,与裴素素耳语交代,让她跟着临淄王妃朱氏,自己有些私事要处理。
裴素素颔首,并不拆穿。
她就在李梵清身旁,当然不会错过她与裴玦的四目相接,眉目传情。
只是眼下裴素素打量起眼前的沈宁来,眼神里不由多了三分同情。
她先前也并非刻意对李梵清隐瞒,她与沈宁先前确实未有太多交集,就算是同赴一场宴会,她与沈宁也未玩在一块,乃是当真不大记得沈宁的模样。
不过,在裴素素看来,李梵清的担心当真太过多余。
坊间夸赞承平公主乃是长安第一美人,从不是阿谀之词。若李梵清都担不起这个称号,端看这满长安城里,又有哪家女儿敢自夸第一?
裴素素想,只可怜了沈宁,论身世样貌,本就无一比得上承平公主,偏生与公主一样,都恋慕上了她阿兄。更可怜的是,眼下看上去,她阿兄眼里似乎也只有公主,并容不下其他女子。
李梵清与裴素素别后,与裴玦遥遥对了个眼色,便袅袅娜娜朝湖边水榭而去。
曲径通幽,满径花木扶疏,李梵清步行于绿杨阴里,仿佛浓绿中开出的一朵牡丹。
虽则二人都不是第一次来临淄王府,甚至上回李梵清还在这水榭里坐了一个下午,但李梵清却是第一次注意到,原来这水榭还挂了块写着“沉香”的匾额。
“四壁藕花八面柳,一镜春水半香洲。”李梵清吟着楹联,不觉点头,又瞥见署名是李洮本人,感叹她这侄儿当真是个风雅人物,也难为他这几次三番奔前忙后的应酬了。
“公主似乎并不加遮掩。”裴玦不知何时到了李梵清身后。
他二人俱是这宴席上的焦点,眼下二人一道“失踪”,再加上近来京中隐隐约约的传闻,今次宴会之后只怕会坐实裴玦乃承平公主裙下之臣之事。
李梵清丹唇轻启,起了些作怪心思,佯有悔意道:“呀,本宫浪荡惯了,倒是忘了裴二郎乃是不染纤尘的高洁之人。”
李梵清当然是知晓分寸的,她若当真不加遮掩,如今便与裴玦二人大喇喇坐在水榭里了,何苦在这树下喂蚊子。
裴玦素知她心性,并未理她玩笑话,径自说道:“今日临淄王妃也邀了沈大,你若是想打听什么,直截问她就是,不必从素素口中问话。”
李梵清也正色道:“你妹妹只当我是爱慕于你,要插手你与沈大的亲事,可是半个字都不敢透漏于我。”
“嗯,那你今日从沈大口中可问出什么了?”
却不想李梵清轻嗤道:“本也未打算问出什么。她一闺阁女儿,虽出身武将之家,却弱不禁风的,听人说是有先天不足之症,想来她家中也不会对她讲朝局事。我便也不做指望了。”
她本就是假意关怀沈宁的情况,以作对裴玦的爱慕之态,从未想过能从沈宁身上打听出什么来。如今李梵清将裴素素也诳得信了她□□分,相信外人更不会疑心她与裴玦私下真实行径。
“不过……”李梵清顿了顿。
“不过什么?”
李梵清回想了一番沈宁方才的神情,心觉有趣,对裴玦道:“她好似有些怕我。”
裴玦道:“天家威仪,沈大先前从未见过你凤驾,有些怕亦是常事。”
李梵清摇头,笑道:“旁人见我也时有惧色,可却不似她那般。虽是惧怕,却又总偷偷打量,打量之余,似乎还在思索着什么。”
裴玦抿着唇,他心如明镜,却仍装作不知,问道:“那她是为何?”
李梵清打趣他道:“那当要问裴二郎了,不知何时惹了桩女儿情债来。”
裴玦撇清道:“我都未见过她。”
“也不须见过。从前你与子逊在长安名声何其响亮,只怕爱慕你们的女子能从丹凤门排到玄武门罢。”
裴玦默不作声,只着意看李梵清神色,见她提及虞让时容色未改,裴玦自己心中也不知是喜是忧。
“仿佛听说,今日永安王也在。”裴玦寻了个旁的话题。
李梵清微微皱了皱眉,说道:“在倒是在的。”说罢,李梵清不觉紧了紧胸前披帛。
李梵清本以为自己的举动几不可察,却不想这些一一落入了裴玦眼中。
裴玦本想说些什么,却又听得李梵清催促道:“我自有办法从永安王口中问话。倒是你,今日你可是主角,他们若寻不见你,回头该起疑心了。”
裴玦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却也只得听李梵清安排离开。
李梵清轻唤了两声兰桨,不远处,兰桨快步而来,听得李梵清吩咐道:“可有盯着永安王?”
“公主才来时,永安王便着人递了话。”
李梵清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狠道:“想见本宫?想见让他自己滚过来!”
兰桨道了声“诺”,乖觉退下,可心中也是忧愁。
她身为李梵清的贴身侍女,因心思沉稳,一直以来比桂舟更为得力,故而也知晓李梵清更多隐秘之事。
永安王肖想承平公主不是一日两日了。
彼时李梵清往公主府中接二连三地纳男宠,此等行径传入有心人耳中,便生了绮靡心思,蠢蠢欲动。
永安王李应便是这当中最有心人。
李应乃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不顾伦理,早慕李梵清颜色,甘拜她石榴裙下,恨不能一亲芳泽。
李应为了实现他那龌龊愿望,甚至还曾试过对李梵清下秘药。只是好在当时卫收警觉,替她挡了那酒,未让李应如愿。
此事让李梵清震怒不已。可到底不是她自己喝下那酒,且彼时她也没有实在的证据去燕帝面前告状。最后,李梵清只得恨恨作罢。
再后来,她也只能是未雨绸缪,从此加强对李应的警戒罢了。
兰桨不解,为何今日李梵清肯松口见李应,还是这样的私下密会。若是从前,公主恨不能生啖其肉,抽筋扒皮,怎地今日同裴家二郎说过一番话后就松了口?
兰桨约莫猜到,李梵清与裴玦大约在密谋些什么。不过她素来是个聪明的侍女,只要李梵清不说,她也只作不知。
李梵清同上回一样,倚在美人靠上,阖着双目假寐。
她曼妙的身躯弯成一道姣好的曲线,男子看来总易想入非非。
不多时,李梵清耳边传来了阵阵琴音。她不难从琴声辨认,此一曲乃是出自裴玦之手。
李梵清想,只怕就算虞让如今在世,他也难敌裴玦之琴艺了罢。
她忽又漫想到,今日那琴好似是司马相如的“绿绮”琴。
李梵清从前与虞让说起过,若是她有机会得了“绿绮”,便大摆筵席,邀了所有人来,然后让虞让当众奏一曲《凤求凰》,好教她也一尝卓文君的滋味,令在场之人无不艳羡。
今日这琴对了,可人却不对,她的心境也不再对了。
她李梵清竟也变成了那个会艳羡旁人的人。
她会想,裴玦文才如此卓绝,说是当世相如也不为过,若他今日有意对谁弹一曲《凤求凰》示爱,只怕那女子恨不能同文君一样以身相许。
李梵清睁开眼时,李应一身紫袍,手中执扇,眉飞入鬓,眼尾高扬,吊儿郎当地站在水榭外,全然没有一星半点儿对她的尊重,看她的眼神同看平康坊的花娘子也无甚区别。
“承平妹妹今日想通了?”李应开口轻浮。
李梵清虽有愠怒,面上却丝毫不显山露水,只缓缓道:“自然。先前未曾抓到你的马脚,本宫很是懊悔。今日难得有此机会,自然要舍身做个局,请君入瓮,这才好告到父皇跟前去啊。”
沉香水榭与小镜湖对岸遥遥相望,水榭中动静那头皆可看个一清二楚,李梵清倒是不怕李应光天化日对她动手脚。
李应轻笑出声,道:“那本王想想,承平妹妹这局应当是叫,‘牡丹花下死’。”
李梵清挑眉,诱道:“永安王可要想清楚了,今次皇叔可不在长安。若本宫当真设计你,秦王远在陇西,只怕是鞭长莫及呐。”
李应上前了两步,胆子愈发大了起来,口吻也愈发暧昧:“只要有机会亲近公主,本王并不介意,便是丢了性命又如何?”
李梵清见他靠近,本能地抬了足去挡,却忘了她的举动落在李应这等色中饿鬼的眼里,乃是再诱人不过。
李应故意将衣摆蹭上李梵清足尖,又肆意将小腿贴上,李梵清绣鞋上缀着的珍珠便磨着他小腿。他故意闷哼出声,做出一副享受模样,抬眼望向李梵清时,眼底写满了□□。
李梵清心觉恶心,却要假意娇嗔道:“原来只消一夜春情,永安王便满足了呀!”说罢,李梵清自己都几欲作呕,可又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李应。
李应俯下身,凑到李梵清耳畔道:“公主也舍不得罢!”
李应的呼吸打在她后颈,那一片直起鸡皮疙瘩。李梵清忍着战栗,几番吐息,克制住自己想反手抽李应一耳光的冲动,右手死死拽着裙摆。
李梵清笑得娇媚:“大庭广众,王爷莫要学那急色之人,须知细水长流,来日方长的道理。”
李应执着折扇,伸手便要去挑李梵清胸口那块披帛,却教李梵清轻巧避了去。
“欲擒故纵?”
“本宫说过,细水长流,来日方长。”
“本王若是没耐心呢?”
李梵清一拂衣袖,站起身,道:“那王爷可就中计了。本宫亦说过,此乃本宫设下的天罗地网,王爷入了局,本宫有了证据,这才可告到父皇跟前。届时,就算是秦王也保你不住。”
李应冷道:“我父王兵权在握,便是陛下来了,也不是说动就能动得的。相反,公主艳名在外,到时候,谁勾引谁还说不准。公主觉得,陛下是会选择保你,还是动我?”
李梵清心头一震,倒并非是被李应的话所震慑,只是她从李应的话中终于品出些眉目来了。
李梵清心道有戏,直想诱李应再说更多。
“不过陇西兵权罢了,晋国公府昔年再如何声势盛大,父皇不还是说斩就斩?”
李应险些被李梵清这一派天真逗笑。可李梵清愚蠢,他却并不,此间内情他必然不可能对李梵清透露半分。
“公主未免多虑了!虞子腾那武夫怎可与我父王相提并论?”
李梵清被他这番话所激,恼羞成怒,正欲拂袖离去,却不料被李应死死扣住了手腕。
李梵清的眼刀狠狠,落在李应脸上,可李应却毫不在意,反生出了几分猫抓老鼠的戏弄之感,笑得猖狂。
李梵清眼见挣扎未果,正思索是否应当假意顺从,却见树影之间,一抹银灰色身影如韦陀幽昙盛开。
韦陀幽昙轻唤一声道:“公主。”
似有无限哀怨。
作者有话要说:
“四壁藕花八面柳,一镜春水半香洲”:化用改写自拙政园荷风四面亭楹联,原文是“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
第12章 月债
李梵清喉头微动,欲言又止。
她心底忽然生出些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是那红杏出墙的妇人,眼下被自己夫君逮了个正着。
趁着李应愣神的功夫,李梵清忙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颇为嫌恶地白了李应一眼,三步并作两步,朝裴玦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