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自在——缓步风流
时间:2022-07-18 07:47:44

  裴植这几年来居中执权,又多伴燕帝左右,自是一身上位者气度。一场寻常晚膳吃下来,却不似王夫人想象中那般其乐融融,席间反倒敛气屏声。裴植未开口,其余人自也不敢多说一字。
  饭后,裴植寻了个理由遣走了裴素素,留下了裴玦与王夫人。
  裴素素心里松一口气,这晚膳吃得比她在晚庄时还辛苦些,至少李梵清那儿可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于是便立刻逃也似的离开了前院。
  裴玦早知他父亲今夜会寻机会对他好生“盘问”一番,倒是并未有做贼心虚之态,反倒是安之若素,愈见从容。
  “知道我要问什么?”裴植手中捻着紫檀手串,辨不大出喜怒。
  裴玦也不矫饰,掀了衣摆,跪在原地答道:“自然是问我查案之事。”
  裴植闷哼一声,斜睨着裴玦,没好声气:“几年前我便提醒过你,此案你插手不得,恐有性命之虞,你倒好!还有,你也莫要以为承平公主会护着你。若当真出了岔子,陛下怪罪下来,你只怕是落得和虞子逊一样的下场!”
  裴植气急,可裴玦听了他最后那番话,思绪却不由翻飞。
  他父亲这话说得不大对。虞让那般下场,李梵清会为他失神伤怀;而他若是同样身死,李梵清恐怕都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所以,他不能、也不会落得和虞让一样的下场。
  而王夫人在一旁,听到父子俩说起什么“查案”、“性命之虞”,早已是心惊肉跳,却又不敢插话。
  待得王夫人心态稍定,渐渐捋清楚他们父子话中之意。前些时日她听到些风言风语,闹得王夫人也有些疑神疑鬼,以为裴玦当真与承平公主攀扯上了。如今才晓得,裴玦竟是在帮着承平公主查晋国公府那桩旧案。
  王夫人方才放下不久的心又是一沉。
  父子二人势成水火,剑拔弩张,王夫人只得柔声劝裴玦道:“此事你阿耶在理,你听你阿耶的,莫要再帮公主了。”
  “我并非只是在帮公主。”裴玦朗声道,“于己而言,我自有私心。然此事于国而言,更是兹事体大,寤寐次于圣心。此案尝有争议,若其中当真有隐情,陛下之圣名定会因此案而有污。而我所为,自是替陛下辨明其间是非真相。”
  裴玦都抬了燕帝名号出来,裴植一时间也难再驳他,只得道:“假使你说得在理,然你如今只是白身,此事也轮不到你插手。”
  哪知裴玦又回道:“若是国朝士子皆有我之觉悟,未食君之禄,已忠君之事,更分君之忧,何尝不是国朝兴盛之象?”
  裴植不想裴玦竟顽固如斯,乃知他是铁了心要深查此案,心道他今夜就算费尽唇舌,只怕也难以说服裴玦。而眼下,裴植自己竟也有些被裴玦的话绕进去了。
  裴家与虞家也有些转折姻亲关系,裴植在朝为官自然也会同虞家人打交道,他观虞家人确实不似那等里通外国之辈。
  彼时晋国公府案发,裴植尚是起居舍人,日常在燕帝近身。然而即便如此,他对此案内幕也是知之甚少。
  这几年来,裴植升任宰辅,伴君日久,心中也有了些自己的猜测。他猜想此案或许有隐情,当年也确实是处置草率。但哪怕有错,于燕帝而言也是错有错着——晋国公府兵权如今一分为二,分别入秦王与沈靖之手,互有牵制。于帝王而言,此等景象总好过昔年晋国公府一家独大。
  说起沈靖,这便是今夜裴植将王夫人也留了下来的原因了。
  “你上回说,替二郎相看,相中的是左骁卫将军沈靖沈其南之女?”裴植问向王夫人,以再度确认。
  王夫人点了点头,又解释道:“正是,沈大品性模样倒是都不错……只是我当初未想到今日景况。她父亲若是不日得胜归朝,陛下自是会更加器重。只是,若当真如此,她便不大适合二郎了。”
  裴植不置可否,只又问道:“此事外间可知晓?”
  王夫人也不大确定,道:“我顾及着她女儿家的名声,倒是未曾对外多言。只是不知外间可有人打听此事,又是否将此事外传了去。”
  此间气氛本是严肃,裴玦却在此等肃穆之时轻笑出声,幽幽开口道:“今日之前,外间应是不知的;今日之后,恐怕就不大好说了。”
  尔后,裴玦便将今日在王府之事化作三言两语,给裴植、王夫人二人复现了一遍。
  长康郡主是宗室,裴植从前做起居舍人,对长康郡主自然也有些了解,知她素来看不惯承平公主做派,与承平公主不睦。
  在裴植看来,此举明眼人看了都觉愚蠢,长康郡主却依然我行我素,他不信长康郡主只是为替好友出头这般简单。稍作细想便知,定是长康郡主听了些风言风语,以为承平公主瞧上了裴玦,便想让裴玦给沈宁奏一曲《凤求凰》,帮了沈宁不说,亦可打一打承平公主的脸。
  裴植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发笑,长康郡主这是把他这儿子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拿郡主的架子便能压上一压,又以为以裴玦的宽和性子断不会拒绝。
  哪知裴玦就是拒绝了,且宁愿自损一千,也不肯弹那一曲《凤求凰》。
 
 
第14章 双陆
  李梵清身在晚庄小瀛洲,看似闲散如世外仙人,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
  譬如,李梵清听说了,近来长安城中人,上至宗亲贵族,下至庶民百姓,最喜议论的便是裴相之子裴二郎与左骁卫沈将军独女即将议亲之事。
  传说裴二郎在临淄王府宴会上,亲抚司马相如“绿绮”琴,又奏了一曲《凤求凰》向沈大娘子求爱。
  李梵清听罢,只付诸一笑。
  已入四月,晚庄园中春色渐消,唯余落红满径,尚不及扫。
  这时节暑意尚微,加之小瀛洲近水,风来时很有几分凉意。但李梵清却仍嫌屋中气闷,日常不是坐在廊下,便是靠在水畔。
  兰桨来通传裴玦求见时,李梵清正在廊下同桂舟下双陆棋。她赢桂舟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几局下来便觉得失了兴致,眼下听说裴玦求见,自是眼前一亮。
  不及问明裴玦来意,李梵清赶忙让兰桨去请裴玦来小瀛洲,替上桂舟,同她下完这局棋。
  裴玦越过阶柳庭花而来,兰桨引他至小瀛洲院。
  屋廊之下,李梵清一身简便襦裙,葱绿之色;蝉鬓轻绾,仅簪了一对素钗。远远瞧着,几乎隐在了园中一片绿意之间。
  裴玦走近,见她一手拢着玲珑骰子,一手执着白棋,大马金刀地跨坐着,一点不顾形象。
  “你来得巧,你且看这局棋,黑子可还有转圜余地。”李梵清指了指棋盘,又顺手挥退兰桨与桂舟二人。
  裴玦一打眼功夫便将局势瞧了个清楚明白,白子几已出尽,黑子在场上却还存有大半,任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李梵清朝他努了努嘴,又将骰子强塞到裴玦手中,非让他一试。
  裴玦见李梵清兴致勃勃,也不问他所来何事,也不由在心底暗笑。
  李梵清倒是心宽得紧。
  此间满城风雨纷纷扰扰,更有一场山雨来势汹汹,她却满心闲情逸致,拉他避过风暴,偏安于一隅,只为下一场看似胜负已分的双陆棋。
  裴玦接了桂舟下过的残局,投了骰子,甫一下场便掷得个好点数,接连移了两枚棋,当下便打了李梵清两枚棋子下场。
  李梵清以为自己占尽优势,稳坐钓鱼台,悠悠哉哉,倒也并不着急,从容摆着棋子。
  只是再两三轮下来,裴玦逐渐追回了些棋子,与李梵清之间的差距已是微乎其微。
  李梵清意识到时,已有些急中生乱。裴玦见她明显走错了一手棋,明明可打下他一枚棋子,却不知为何走了另一枚棋。
  最后,裴玦离胜出只差一枚棋,而李梵清的白子在场上已是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还要我继续下吗?”裴玦把玩着手中骰子。
  李梵清又悔又气,扶额嗟叹。李梵清忍着脾气,万幸最终她还是忍住了,未将棋盘掀了。
  “你赢了。”李梵清干巴巴道,可想了想,却仍有些不服,又道,“方才若不是你,我再有两轮就可赢了的。”
  “那你可知你输在何处?”
  “太过心急了?我一心急,便有一步棋走错了,若是不走错,我觉得你也未必能赢过我。”李梵清分析道。
  裴玦却摇了摇头,摊开了手掌心,露出那两枚骰子来:“你便是不心急,也很难赢过我。因为,我出千了。”
  李梵清瞪大了双眼,如星子一般的杏眼写满了难以置信,问道:“这骰子也是我方才才给你的呀,你如何出千?”
  裴玦解释道:“骰子未动手脚,乃是我掷骰子的手法有讲究。”
  李梵清觉得新奇:“掷骰子的手法怎么讲究?难道同那百戏班的人一样?”
  裴玦道:“借些巧劲罢了,都是小把戏。公主若是想学,日后我再教你便是。”
  李梵清一听有这等好把戏可学,直催裴玦教她,不想裴玦却说他今日前来是为正事。
  李梵清亦不再嬉笑,正色道:“先头我忘了问你,如今长安城上下都在议论你与沈大的亲事,这风口浪尖,你怎地还有闲心来晚庄?”
  裴素素如今回了家,可她之前倒有些物什还落在了晚庄。可是虽有这个借口,但李梵清以为,若非是遇着大事,也不至于让裴玦亲自跑这一趟。
  裴玦望着李梵清,半晌都未曾开口,也不知是何事如此难言明。
  李梵清心中道奇,口中半开玩笑道:“这是何故?总不是你当真要与沈大结亲,亲自跑这一趟来给我下帖子的吧?”
  不成想,裴玦并未否认李梵清的玩笑话,只留给此际一片鸦雀无声般的寂静。
  李梵清不想自己竟一语成谶,脸上的笑容将收未收,嘴角仿佛还噙着笑,可眼眉却是低垂。
  “公主可是怪裴某……”
  “我为什么要怪你?”李梵清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复杂到她自己都难以阐明她如今是何心态。不过她还是分得清的,她眼下对裴玦还谈不上责怪,“因为你要与人定亲,我便怪你?我虽一贯娇蛮,但也不至于霸道至斯。便是你今日直接给我下帖子,我定会欢欢喜喜地接过,再向你道喜。”
  裴玦委屈叹道:“我是帮着公主查案,便算是公主的人。可先前公主方才怀疑过沈其南,眼下我却要与他独女议亲,公主不觉我有背主之嫌吗?”
  李梵清险些乐得一笑。这人当真是九曲回肠,心较比干多一窍。她自己都未想过如此之多,裴玦却在心中替她编排上了这般多。
  “那你便觉得,本宫是如此心胸狭隘、小肚鸡肠之人喽?”
  “公主自然不是。”
  李梵清道:“我先前对沈其南确有一些怀疑,可也只是怀疑。你如今既是要同沈大议亲,以我的身份也不便说道什么。裴相与王夫人看过觉得好便是了。”
  裴玦点了点头,面上无甚表情,乃是他一贯做派,李梵清也懒得去深究他之喜怒。
  “裴积玉。”李梵清鬼使神差地唤了他一声,“你并未看中她罢。”
  她是陈述的语气,并不是发问。《凤求凰》都不肯弹,结果明摆着,李梵清自己说罢,也觉得是明知故问。
  “假使未看中,便娶不得了?”
  李梵清把玩着一枚双陆棋子,沉思半刻,说道:“倒也不是。我只是在想,这世间两情相悦、而最终又得以两厢厮守之人,本就少之又少。嫁娶之人非己所爱,这等事再寻常不过了。”
  李梵清自问在情爱之事上比裴玦有发言权。平素总是裴玦如太傅一般,对她语重心长地教诲,今次也轮到她李梵清来给裴玦好好上一课。
  “就好比我。我曾有两情相悦之人,可最终却未能两厢厮守;如今我看似有诸多可厮守之人,却再无一人与我相悦。所以说,这世上芸芸众生,或许有如意之人,只是偏偏却没有我李如意罢了。”李梵清自觉难得说出这般有哲理的话,末了却还是忍不住拿自己乳名开了个玩笑。
  裴玦沉声道:“可若如公主之言,裴某在这世上一无两情相悦之人,二无可两厢厮守之人。比起公主,裴某岂非更是这世上最不得‘如意’之人?”
  他耍了个心眼,也用那“如意”二字开了个玩笑。
  可他也仅限于开个玩笑。他并未说出口的是,他的“两情相悦”之人,并不悦他;他想“两厢厮守”之人,也并未想过与他相守。
  李梵清轻轻道:“这一生还长,你只是还未遇上。”
  裴玦握着手中骰子,他并非未遇上,相反,他早已遇上。
  裴玦算着他走出最后一枚棋子所需的步数,掷了骰子,如愿掷出个“一”同“二”来。在李梵清的目光注视下,裴玦将最后一枚棋子走出,赢下了方才那一局棋。
  李梵清虽仍未看清他是如何“出千”,但如今也是的的确确相信裴玦在这方面很有一手,令她拜服。
  “公主还未问,为何我会与沈大定下亲事。”
  李梵清只当是因着如今长安城中传言,若是不定下这门亲事,恐沈宁名节有损,裴家这才点了头。不想裴玦竟有此问。那便证明此事定还有其他内情。
  李梵清提了精神,思索道:“让我猜上一猜。你既有此问,那想必不是裴家心甘情愿的。”
  果然,裴玦点了头。
  李梵清便继续道:“城中传言定是卢檀儿作祟。不过,她没有那么大的威势,能逼得裴相点头,肯定也不是她。”
  “那换了谁来,谁有这般大的威势,能让我父亲点头?”
  李梵清着急想内情,懒得答他这话,只敷衍道:“比卢檀儿再稍大上一些就可。”
  “比如公主你吗?”裴玦信口道。
  李梵清瞪他一眼,继续自顾自喃喃猜测道:“你先前不打算娶她的原因是,她父亲即将凯旋,必会得我父皇重用,你家须得避忌,若是结亲,恐有结党之嫌……那你家如今点头,便是不存在结党之嫌了?”
  李梵清默默在心中倒推,没有结党之嫌,便无须避忌;无须避忌的前提是,沈靖得不到燕帝的重用。
  那沈靖为何会得不到燕帝的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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