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听你在抚琴么?怎地过来了?”
裴玦没有回答,只不动声色,将目光凝在李梵清脸上,直看得李梵清心里都阵阵发虚。
“本王还当是谁,原是公主的姘夫找上门了啊!”李应嘲讽道。
“李应。”李梵清听他口中不干不净,强忍着怒意,“秦王没教过你怎么说人话?”
李应觉得扫兴,离去时没个好脸色。
他迁怒于裴玦冷不丁的露面,败了他与李梵清的好事。李应本想留个眼神给裴玦,好震慑他一番。却不想,李应瞥向裴玦时,那人也正望向他,兼且那眼神比他的还要冷上三分。
暖意融融的春夏之交,李应竟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裴玦见李应走远,方才开口道:“早知如此,公主便不该……”
李梵清误以为裴玦见到她与李应争执、不欢而散的场面,要怪她轻举妄动,忙打断了他的话,解释道:“李应那厮素来自大,他那榆木脑子不会多想的,我并未打草惊蛇。”
裴玦无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梵清这才后知后觉。她回忆起湖对岸望向水榭的角度,裴玦抚琴的位置恰好对着水榭,眼前并无遮挡,其他人四散在他身边,大多专注看他抚琴。如此想来,除了裴玦之外,旁的人应该甚少留意水榭方向的动静。
“放心,李应就是再色胆包天,也不敢在这青天白日里轻薄于我的。”李梵清自问坦荡。
只是她自己解释完这句话之后,反而更觉不自在,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裴玦听罢后亦是默然,直教李梵清心下更是一沉。
裴玦在对岸,说远不远,但他瞧水榭里的情况也只能瞧个大致的轮廓。
自然,裴玦也就瞧见了李应俯下身在李梵清耳畔耳语时的暧昧,宛若情人之间的亲吻。
彼时,不知是谁,好似是什么什么郡主起哄,要他操一曲《凤求凰》。
裴玦自然晓得此曲的弦外之意,却也并未作推脱,只因他想着,李梵清虽不在眼前,可这琴音却是可越过清波烟水的。
只是当他正要弹奏第一个音节时,却不巧瞥见了李应俯下身的那一幕。
裴玦心弦一乱,手下琴弦自然也生了乱,只见他指下琴弦应声而断,裴玦右手食指也被断弦所划破。
朱弦断,明镜缺。裴玦下意识便想到卓文君《诀别书》中这二句来,眉心凝成个川字,这断弦可当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虽说临淄王并没有因此怪责裴玦,甚至还未他找了个台阶下,可裴玦不难看出临淄王眼中那一抹惋惜之色。
琴弦断了,加之他指上受了伤,灵台更是方寸大乱,这琴自然是无法再弹了。裴玦借口处理伤口,中途改道,不自觉地便往水榭的方向走来。
再然后便发生了方才那一幕。
裴玦见李梵清披帛微乱,不禁抬起右手想替她整理。可裴玦随即意识到,他的举动太过僭越,恐会惹得李梵清生厌。
裴玦讪讪收回了手。但他仍旧留了个心眼,刻意在收手时,将右手食指单独撇了一撇,露出上头尚未处置过的伤口,兼带着些半干的血迹。
任李梵清再过傲慢,再过粗心大意,她的目光此刻也不可能错过裴玦指间的伤口。
“你这是……”她似乎也忘了去想,裴玦为何要伸手,为何又半道收回了手。
“小伤,无妨。”确实只是小伤。他一七尺男儿,根本无需借故装模作样,倘作那矫揉造作之态,反而落得下乘。
李梵清皱着眉:“小伤也不可如此,还是先包扎了罢。”
临淄王府中自有大夫替主人请日常的平安脉,王妃朱氏见裴玦受了伤,立刻便让人在临近的花厅候着了。
李梵清盯着那大夫替裴玦清理罢伤口,又上了些药粉,最后将那指节仔细地包扎了起来。
大夫心道,到底还是这皇亲贵胄尊贵,只是这点小伤竟也如此劳师动众。
不过这大夫又想道,这公子的这双手倒是好看的紧,玉雕一般,若是留了什么疤痕,白璧微瑕,总归可惜,也不怪他与他夫人如此在意。
“公子近日的饮食还须忌口,伤口也切记不可沾水。也劳烦夫人平日仔细些照顾。”那大夫嘱咐道。
大夫先前未曾见过李梵清,不知她身份,只是见她陪同裴玦前来,又梳得是妇人发髻,自然而然以为李梵清乃是裴玦的夫人。
裴玦本想提醒,却听李梵清反倒先应了下来:“知道了,麻烦先生了。一会儿先生出去时,找我门口那丫鬟领个赏。”
那大夫也有些受宠若惊,不想眼前贵妇人开口竟如此阔绰,自是感恩戴德,忙谢了恩出门领赏。
李梵清耳闻门外脚步声渐远,脸上笑意也渐渐收敛。
“今日还得谢你及时出现,替我解了围。你这伤,也算我欠你一回。”
裴玦斟酌道:“公主无须自责,裴某受伤与公主无关。”
李梵清扬眉,做了个不解的表情。
裴玦又道:“沈大在场,又有长康郡主怂恿,让我奏一曲《凤求凰》。”
李梵清将前因后果一联系,此刻自是了然。裴玦不好直接当着众人拂了长康郡主的面子,可他也不愿给沈宁弹这一曲《凤求凰》,自然只得出此下策。
“后来我正要前去处理伤口,却见水榭那边,公主貌似与永安王起了争执,便冒昧上前了。还请公主莫要怪罪裴某多事。”
裴玦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端的是君子坦荡荡,却轮到李梵清神情尴尬,面色赧然。
想来她是有些自作多情了……她还当裴玦是遥遥见到李应轻薄之举,这才想了法子,断了琴弦,抹了手指,匆忙赶到水榭替她解围的。
李梵清轻咳了两声,简言不怪罪裴玦,又记起方才李应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忙拣了重要的复述给了裴玦。
“……李应狂妄如斯,如此说来,秦王确实有拥兵自重之嫌。”李梵清总结道。
裴玦却不以为然道:“可也只是如今方才有拥兵自重之嫌,并不能判断在晋国公府事发之前,秦王有没有存别样的心思。”
李梵清先前并未想到这一环,如今听裴玦一分析,也深觉有理,不自觉点着头。
“那我今日岂不是白白在李应那畜生身上花功夫了?”李梵清思来想去还是气恼。到头来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不说,还白白让李应占了便宜,她现在回想起来,恨不得将李应大卸八块。
裴玦问道:“你知他来者不善,却还是以身犯险?”
李梵清心虚道:“倒也算不得‘犯险’……只是过程恶心了些。”
裴玦机敏,早就猜到些什么,便试着问道:“他之前应当做过更大胆的事罢?”
李梵清早知在裴玦面前藏不住秘密。此事本算是他们皇家秘闻丑事,不便启齿,可李梵清想,裴玦这人人精一般,应也是见怪不怪,便索性将李应从前给她下过秘药的事情一一细说。
见裴玦面色凝重,仿佛李应是给他下了药一般,李梵清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便只能故作轻松道:“他并未得手。况且,我亦并非寻常闺中女子,便是当真失了贞洁,于我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裴玦再看她时,一时也说不上来是何神情,或许有同情,或许有怨怪,或许还有几分痛心疾首。倒是让李梵清想起从前在宫中读书的时日,她不爱读那些经史子集,还时常因背不出文章而妄加篡改,胡太傅望向她时,似乎多是这种眼神。
“如意。”裴玦蓦地唤了李梵清乳名,倒教李梵清一怔,又听他继续道,“旁人一次害你失贞,虽未得手,你不以为意,就此作罢;可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呢?若他日有人更进一步,害你性命呢?”
李梵清正欲辩解,可裴玦比了个手势,示意李梵清听他说完:“不是每次都如此侥幸的。上回有卫子升,这回我亦恰好在场,若你再遇上呢?”
“吃一堑长一智,我自然不可能每次都等旁人来救,若当真再遇上,我自会想法脱困。”李梵清深思熟虑道。
裴玦胸中仍有千言万语,却不可再说出口了。
他怕僭越,毕竟他没有立场。
李梵清见裴玦面色依然凝重,决意打破此间尴尬,便玩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方才那番话教我想起谁?”
裴玦没好气道:“谁?”
“胡太傅。”
“那你更该把我的话听进去。”
哪知李梵清竟颇有几分洋洋得意道:“胡太傅的话我都未曾听过,为何要老实听你的?”
“那你先前说,我这伤,算欠我一回。”裴玦扬了扬那包得严实的手指。
虽说李梵清“误会”了裴玦的好意,但她毕竟贵为公主,金口玉言,她此刻自也不否认。
“若是欠我一回,那便把我方才的话听进心里去。”
“仅就如此?”
“就如此。”
李梵清撇撇嘴,道:“我还以为,你会等着敲我个大竹杠。”
裴玦想想又道:“依公主看,如何才算‘大竹杠’?”
李梵清哑然,一时也说不上来,便只得道:“总之,本宫一诺千金,自不会短了你的。你方才那话且先收回去,他日若有机会,本宫自会记得还恩的。”
第13章 裴相
今日临淄王府的琴宴最后只得草草收了场,李洮看在眼里,也是有苦说不出。
李洮心道,就不该听朱氏的妇人之见,办什么宴会!闹得今日裴二郎受了伤,永安王走时也不甚愉悦。还有那长康郡主同她的好友,听朱氏说,来时她俩还笑意盈盈的,走时郡主好友却满面愁容,郡主安慰她安慰得自己也沉下了脸。
李洮自己觉得更为要命的还是李梵清那边。他与朱氏二人本就不善这等人情往来,今日他又忙昏了头,除了甫一进府时,他好像压根儿没见着他那金尊玉贵的小姑姑露面。李洮唯恐是他今日没去请安,怠慢了李梵清,惹得李梵清不快……
不过,很快朱氏便来告知了他,说是她拟单子时做了件极大的错事,恐怕又要得罪李梵清了!
朱氏懊悔得紧,直说这事怪她未打听清楚,才同请了承平公主与长康郡主二人。
朱氏也说,她也是才知道二人不睦之事。原来,这两位祖宗这些年来,除了逢年过节、宫中大宴会碰回面,像是这等私人宴会,早就是有你无我!
朱氏暗道,难怪那日承平公主生辰宴上她未瞧见魏国长公主同长康郡主,此事当真怪她未留心!若是他日公主怪罪下来,只怪她一人便好,可千万莫连累了王爷!
那头临淄王夫妇为着“得罪”李梵清之事焦头烂额,可却说李梵清这头,她今日心情虽有起伏,但此刻并没有不快。毕竟,若是临淄王妃不去请长康郡主,她今日还见不到沈宁呢。只是这层临淄王夫妇却不可能想到,便也只能在府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了。
临淄王夫妇想不到的事还有一桩,便是此刻李梵清在回程路上,听桂舟说起长康郡主怂恿裴玦弹奏《凤求凰》之事,她再一联想起裴玦给她的解释,直教李梵清在马车上正笑得前仰后合。
李梵清将裴玦对她的说法又说与兰桨同桂舟二人,便是持重如兰桨也忍俊不禁,同李梵清与桂舟二人一道笑闹起来。
“卢檀儿这人也是自讨没趣,不仅自己没得趣,还累得沈大也无地自容。”卢檀儿便是长康郡主闺名,李梵清边说边笑着摇头。
桂舟附和道:“可不是,今日在场那般多人,都看了场笑话。”
李梵清轻“哎”了一声,道:“可怜那沈大娘子了。”
“可长康郡主不是同沈大娘子交好吗?为何要闹得她这般没脸面?”
“怪只怪卢檀儿这人不了解裴积玉的性子,以为他真是君子风度。”李梵清抿唇一笑,却不再细说,末了,她又想到些什么,又开了玉口,“再者说来,虽这过程曲折了些,但她们今日也算是办成了两件事。”
桂舟双眼一亮,追问道:“是哪两件事?”
李梵清卖了个关子:“我考考你近来可有长进,你且先猜一猜试试。”
桂舟这下可犯了难,摸着后脑勺,半晌方才憋出一句话来:“呃……让在场之人知晓了,沈大娘子对裴二郎有意?”
李梵清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满意之色,继而道:“大差不差。反正经由今日这一遭,再由着众人添油加醋那般一传,过两日满长安便该知道,沈大对裴积玉有意,且裴家也有与沈家结亲的想法。”
“那第二件呢?”
“这第二件自然是将我说成个横刀夺爱的女魔头啊。我同你们打个赌,将来万一沈大与裴积玉的婚事黄了,这坊间传闻的从中作梗之恶人,一定是不才承平公主我本人!”
虽然李梵清心知肚明,裴积玉与沈宁那亲事根本是八字都没一撇,可架不住三人成虎,今日之后,长安城内定会将此事传得有鼻子有眼。同时,李梵清更心知肚明的是,就算他二人亲事如今已说成,不过几日后还是会不了了之。
盖因沈宁之父即将在鄯州立下战功。
只是如今这样一闹,李梵清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其中冤屈了。毕竟,比起朝局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关系,坊间百姓还是更愿意相信痴男怨女、风情月债的传闻。
因着李梵清这段时日习惯了晚庄的清净,她们这一路仍是回晚庄,只是裴素素不再同行,随裴玦打道回裴府了。
若是回公主府,府中萧冲诸人难免得缠上她几日。李梵清近日夙兴夜寐,忙着翻看裴玦替她寻来的旧卷宗,直比她父皇还要辛勤许多。
如此这般,她可没工夫分心在那等男女欢好之事上。
而裴玦与裴素素一行抵达裴府时,正赶上裴相裴植亦才归家。一家人难得一道儿共进晚膳,王夫人心里乐悠悠的。
裴植这一支出自河东裴氏,也是百年名门。只是传到裴植这一代人丁简单,只裴植同庶弟裴栋兄弟二人。又因着裴植位居相辅,为避嫌,裴栋早年便外放至江南为官,只留妻小在长安分府别住,日常由王夫人帮衬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