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崔白中了亚元,却要成了谢安的夫君,在刚刚崔白不得不疏离地唤了她一声“二姑娘”的那一刻,她不知道有多怨恨谢安。
谢安和崔白是竹马,可她也是打小和他认识,她也欢喜他,可这些谁又看得到?
她是嫡女不错,可家中辈分高的,位分高的是老夫人。自己的父亲在朝中不过看在谢安面上皇帝给了个虚职,母亲想要帮她却在老夫人面前说不上话。
她不甘又嫉妒。
直到崔白亲口告诉她谢安不过是他的一个工具,他会在今日同样给她提亲,让她做家中真正有权有势的夫人时,谢瑜才稍稍放了些心思。
谢安拼死拼活想要嫁给崔白,她偏偏要给在今日给谢安看,崔白喜欢的人是她,真正打算娶的人也是她。
她偏要让谢安难受,让她后悔自己嫁给崔白。
王氏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谢瑜微微垂眸,知道自己刚刚唐突了些,便躲进了王氏身后,微微红了红脸:“谢瑜唐突了。”
崔白看着躲在王氏身后纯真又青涩的少女,踌躇了很久,才按照许久都没用过的规矩礼仪道:“不敢。”
站在一旁的喜婆忙陪着笑脸行礼:“老奴见过大爷,大夫人二姑娘。两家子人都来了,这门婚事啊,算成了一半咯。”
坐在屏风后的谢瑜,微微暗了暗神色。
谢瑜一家刚落座不久,后头就有人到大爷和大夫人王氏跟前来禀报:“老夫人来了。”
说着,后堂的帘子被丫鬟挑开,一众人都跟着行礼,直到看见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过来的老夫人摆了摆手,才又纷纷落座。
王氏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便看见谢安不疾不徐地随在老夫人身后,双手得体地交叠放在身前,神色淡淡,同前几日而言,仿佛换了个模子。
仿佛有什么不好的预感般,王氏皱了皱眉。
谢瑜起来,微笑着向前走到谢安身边,微微颔首行礼想要伸手挽过谢安的胳膊,轻声道:“姐姐总算来了,阿娘和父亲,还有崔家哥哥刚刚还在念叨姐姐。”
谢安听着这些仿佛很真实的话,面不改色地避开了谢瑜的手,微微欠身,细声道:“恭喜崔少郎,殿试高中。”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未曾将一个眼神落在屏风后笔直坐着的崔白身上。
她唤他“崔家少郎”,可几日前还分明笑着唤他的字。
崔白刚要起身,却见到谢安已经在屏风后落座,白皙纤细的手指端起茶盖,微微抿了一口。
隐约能看见屏风后谢安的模样神态。
宽大刺绣精致,宛同流云一般月白袖口掩住了她的唇,座上的人羽扇般的长睫微垂,淡红色的千褶裙不正不歪的垂落在椅边,仅是一个动作,便已经超过了平常闺秀太多。
崔白看着座上大病初愈的美人,一瞬间竟被恍了神思。半晌回过神来,才在心底咒骂了一句。
徐氏毕竟没见过场面,亦是愣神,许久才起身清清嗓子将些客套话说了,喜婆也跟着说些好话,才有人送上了一式两份的婚书,让下人递给座上的老夫人过目。
谢安目光落在那纸艳红的婚书上。
看到崔白与她的名字并排写在一起,第一次觉得刺眼。
老夫人看着,又转过头来看谢安,握住她的手腕,低声询问:“大姑娘可想好了?”
谢安垂首默然。
屏风后的徐氏看事情已经差不多了,松了口气,看到座上的老夫人还在转头看谢安,便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差不多就成了,谢府一个大家,怎的连一个过场的婚书都需打量许久?”
崔白皱眉看徐氏:“母亲。”
徐氏更不甘心在区区一个两三年内崛起的谢府跟前丢了颜面,冷颜另有所指:“不孝子!连你母亲都敢顶撞了,我说什么了?你如今中了亚元,还要让别人看不起不成?”
这话说得难听。
徐氏私底下向来疼爱儿子,这话显然是对着谢府的人说的。
徐氏终究是没有读过书的,争着脸面继续道:“早就说过你娶不得高门女,命里不配!这会儿就敢顶撞我,日后那嫁过来了还了得?我一个七老八十的恐怕还得伺候那娇生惯养的!”
屏风后,老夫人已经白了脸色。
谢安坐在席上,轻轻蹙了蹙眉。
目光浅浅似乎不着意地落在一边的谢瑜身上。
谢府大夫人王氏正紧紧皱着眉,谢瑜低着头,柳眉微蹙。她忍不住低声问道:“娘,一个婆家罢了,崔家哥哥说过,日后……”
王氏把手里的茶盏有些重地搁在桌上,落下清脆的一声:“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个对话的来回后,谢安收回目光。她低着头,默然转了转茶盏。
那个梦竟真的与她想的一样。
正堂里,徐氏已经摔了脸色出去,而屏风后崔白已经站了起来,道:“母亲不是这个意思。安…大姑娘日后来了崔家,不必如此——”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却看见屏风后一道瘦弱明丽的身影却已经转了出来。
谢安莲步轻移,裙摆随着碎步轻轻摇晃。她走到崔白面前:“崔家少郎不必如此。”
崔白以为她并不在意,正喜出望外,却又听见那个轻柔的声音又紧接着道:
“崔少郎错意了。”
屋里里的人一刹间都望了过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崔白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谢安叠手放在额前,标准不差一分一毫地福了福身:“今日这门婚事,我并不想要。”
*
礼堂外还在飘着大雪,两三枝艳丽得刺目的盛开着红梅的枝丫探进了雕花长廊。
徐氏被气得满脸通红,没有来得及披上外衫就急冲冲地冒雪到了外边,冷着脸走远,根本不管后面追上来的丫鬟婆子。
徐氏在雪里站了一会儿才察觉到冷,咒骂着进了长廊,等后面的丫鬟跟上来了才冷笑着道:“好啊!一个个的都当做自己是凤凰了?区区一个不过皇上赏点脸就水涨船高的谢府,就摆着架子给人看?!”
丫鬟是徐氏贴身的,给徐氏披上了最近难得买的一件狐毛毛裘,好言道:“夫人说的是,少郎还年轻,这会儿又中了亚元,京中哪个姑娘不是想要嫁给少郎的?要说起来,少郎若是有意,大可进宫去当个驸马,那谢府的大姑娘根本配不上我们少郎!”
“贱货东西!”徐氏啐了一口,“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一个个不过都是翘着尾巴的狐狸精,和楼子里的女人又有什么两样?”
她转身还欲再骂,却看见几丈处的地方多了黑压压的一排人。
为首的人穿得很单薄,一件素黑隐隐带着精细花纹的广袖衬得脸色却是分外冷白,长睫微垂,凤眸黑白分明,分明还是少年俊朗的模样,却带出了一丝隐藏在这少年明丽面貌下的无边压抑。
冷淡得好看。
身后的人都跟得很远。
而那少年的眼神却刚好落在徐氏身上。
年纪不及弱冠,衣裳布料却是上好的……
徐氏眯了眯眼,不安涌上心头,却强撑着笑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个谢府姨娘的野孩子……谢府果然是半路爬起来的家族,见到外人也不——”
她话音未落,已经有人呵斥道:“放肆!”
接着有人禀道:“大人,这是今日来向大姑娘提亲的家母。”
徐氏正要反驳,却看见自己被一道阴影笼罩住,抬头看清了一身素黑的衣衫,也看见了绣在衣衫背后的蓝白仙鹤和朱红色的官袋,才猛然抬头。
儿子与她说过,那都是当官的人才能用的东西。
还没来得及等徐氏缓过神来,却看见少年微微弯了弯脖子侧下头来,声线温软,却让人细思极恐:
“崔家徐氏?”
第三章
徐氏心中咯噔一声,她不敢回答,只能低着头喃喃道:“大人开恩,大人开恩……”
可是那少年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徐氏只知道自己得罪错了人,不光是她自己,指不定儿子都要因为她而被牵连,想着她越发心慌,眼泪就掉了下来。
抬头再看时,那人却已经已经走远,素黑的官服衣袂飞扬,沾上了薄薄的一层飞雪。
她一下子靠着长廊里的柱子瘫软下来。
“卫大人,礼堂里头正乱着……”属下小心翼翼地看了前面的人一眼,才继续道,“事发突然,大姑娘亲自把婚退了。”
卫怀柔的步子忽然停了停,慢慢抬眸:“姐姐把婚退了?”
*
谢安与崔家并没有定亲,因此她退婚崔白也不能怎么样。
谢安不想再产生更多的纠缠,与崔白讲清楚后便往礼堂外走去。
绣云跟在她身后,忍不住往后看了眼崔白忽热忽冷的脸色,还有王氏一边的神情,解气地道:“不瞒大姑娘说,我先前就看着那崔公子与大姑娘无缘。还有二姑娘,整日与他不清不楚的,我当初不敢说怕姑娘伤心,如今没了这婚事,我倒是能说个痛快——”
“绣云。”谢安忽然略微拔高了声音,唤了一声。
绣云这才反应过来还没有出礼堂,蓦地捂住了嘴。
她说话声音不大,但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说,谢安微微蹙眉,回头看了一眼堂内。
果然,堂内的人都听到了。还未反应过来退婚这件事又冒出了另一件惊天大事,其余人都还未反应过来,王氏额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毕竟二姑娘与姐姐未婚夫不清不楚,这种下贱又荒唐到极致的事情,倘若传了开去马上就能毁了女儿家的名声。
谢瑜愣愣地呆坐在椅子上,一时间被谢安毫无预兆地退了婚,她的丫鬟又揪出了她最难看的事情,竟然吓呆了。
还是王氏最先反应过来,两三步走到老夫人面前跪下,发誓道:“老夫人,瑜儿从未做出过如此下贱之事,大姑娘兴许是这阵日子因病迷昏了头,满口胡言。老夫人作证啊!”
老夫人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只是看了谢瑜一眼。
绣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忍不住咬着唇低头不敢说话,紧紧拉住了谢安的衣角:“大姑娘……”
谢安伸手摸到绣云有些冰凉的手,对老夫人福了福身,拉住了绣云轻声道:“走吧。”
她转出了礼堂,谢瑜才在屋内猛然站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大声道:“大姐姐自己不要了这门婚事,为何还要拐弯抹角地让一个贱丫头将脏水泼在我的身上?”
礼堂外的阳光刺眼地泼在谢安身上,却变得温和,晕染出她淡淡的,瘦弱又柔美的一个轮廓。
绣云被她拉着,忍不住眼泪就出了来。
崔白攥着婚书,看见谢安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了拐角处,才慢慢坐下。
谢安当众丢了他的颜面,崔白好一会儿忍住了火气才抬头。
屏风后的谢瑜还在微微抽泣着看着老夫人,模样梨花带雨,任谁见了都不免动几分私心,
分明这样娇俏的二姑娘才是他想求娶的对象,谢安不过是他哄骗后,为他前途铺路的垫脚石,可刚才看到谢安离去,他莫名地觉得心里头少了件东西,空落落的。
大夫人王氏已经被扶了起来在一旁坐着,大爷谢平昌则低声劝着老夫人。
谢安没在最后把话说清楚,那是怕家事丢了谢府的颜面,她这时候再说些帮着崔家的便是
自己丢了谢家的脸,便顺着形势冷着脸挥手道:“老大家的,自己领着姑娘回去。
“崔家的家母不在,便只能容老身来说句话了,你们崔家自己行事不正,到这地步了还想着娶二女享齐人之福,实在不该,我们谢府自也不会丢这样的门面。大姑娘既然已经看出了,老身便不多说什么了,这门婚事,就此作罢吧。”
老夫人不想再这种局面上多纠缠,大姑娘帮着谢府已经打了崔家的脸面,谢府自己得架着架子做人。
大姑娘是怎样聪明的人,老夫人自己心里也清楚。
话音未落,已经有眼尖的丫鬟婆子走到老夫人跟前,扶着掀起门帘,走出了礼堂。
顷刻之间,礼堂内就只剩下了在府里没有脸面,怯懦不敢多言的大爷,王氏,脸色发白的谢瑜还有崔白。
王氏看着谢瑜,又忍不下心来说道,她只知道,谢安是故意的。
终究不是打她胎里出来的东西,先前装模作样她也装够了,既然大姑娘挑开了这层窗户纸,她自然不能善罢。
“大爷还不起身?还要我们在这里丢谁的脸?”王氏冷笑,牵着谢瑜正要走。
礼堂外却忽然进了一堆不是谢府的官吏,黑压压的一片,二话不说便抬着堂里头的聘礼出了礼堂。
为首的官吏道了一句“得罪”,便连崔白都请了出去。
王氏觉得不对,厉声道:“放肆,都是些什么人?!谢府的东西是你们能动的?”
不管怎样,二姑娘名声受损,她已经在掂量这门婚事的另一种可能,崔白中了亚元,前途可期,若是能抓在手里,倒也……
可她说完才发现不对,直到身边的丫鬟低声告诉她:“三郎回来了。”
那个在朝中的五品官,只向着大姑娘的三郎,回来了。
*
亲手退了婚事,眼前的麻烦纵然是少了不少,可这件事却是让大夫人王氏看清楚了,谢安日后的日子不一定好过。
这件事虽是平了,但她的名声也跟着受了牵连,在外人看来,她有再多理由,那都是不自重。
谢安不想再重蹈上辈子的道路,就必须再找门能撑得起门面的婚事。但少了名声,又如何找得到称意的婚事?老夫人宠得了她一时,却护不了她一世。
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她便又成了谢瑜一家掌中的玩物了。
谢安在长廊内的栏杆内徐徐停下,长廊外的雪下得正大,她慢慢轻叹了一声。
从礼堂出来后,谢安没说话,绣云也不敢说话,好不容易忍住了眼泪才带着哽咽地停了下来:“奴婢给大姑娘添麻烦了。都是奴婢的错,生了张臭嘴,脑子也不灵光……都是奴婢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