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们各自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谢恩,四散开去领罚。
*
谢安等院内人都散了才转过身来,刚抬眼便看见鼻上还挂着一点点银白雪花的卫怀柔。
谢安弯了弯眸子。
她抬手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来,走到他跟前,握住手帕的一角,轻轻替他擦拭掉了鼻尖上的那一点残雪。
鼻尖轻轻刮擦过还带着手炉的一点暖意的手帕,帕子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兰草香味儿,倒不是什么熏香的味道。
柔软而又带着暖意。
卫怀柔多看了两眼。
半晌谢安才觉得有些不妥,将手帕放在他的手里,往后退了一步,咳了两声,想了想又温声笑着道:“俗话说‘瑞雪兆丰年,三郎面上沾了雪’,今年或许会有好事发生。”
她对着他才没了那副大家闺秀的标准礼仪,连眼尾的笑意都那么真实,带着最殷切的祝福,和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一点娇俏。
那种长辈对晚辈,姐姐对弟弟的,期望和祝愿。
他摸了摸已经没了凉意的鼻尖,慢慢牵起一丝笑意:“三郎也祝姐姐平安喜乐,万事顺意。”
这时候绣云到谢安身边,轻声道:“大姑娘,老夫人唤你过去。”
谢安收回了心思,微微颔首:“好。”
看着谢安重新端起了端庄的模样走远,卫怀柔抬手,将她落在他这儿的绣着一株兰草方帕叠起,放入广袖中。
帕子即便放进了袖中,指尖上还残留着温软的香味儿。
*
到了老夫人住的缀锦斋,屋内的暖气蔓延到了屋外,内里的屋门却还紧紧闭着。
一看便知里头老夫人的屋里还有别人。
谢安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去打听屋里到底来了什么人,老夫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一同唤她,屋外又冷得厉害,她可不想在这档子没人的功夫在屋外候着装样子。
谢安拉紧了裹在外面的毛裘披肩和围脖,打算去外屋蹭会儿地龙和暖气。
擦身而过隐约能看得见屋内情形的窗纸时,她的脚步却略微一顿。
屋内隐隐传来啜泣声。
看样子是王氏和谢瑜跪在地上,王氏正抬手抹眼泪,谢瑜低着头跪在王氏身后,并不说话的样子。
老夫人则坐在坐榻上,一言不发。
直到王氏的啜泣声逐渐低了下去,老夫人才抬头,带着一丝不耐道:“那老大家的,你们想要怎么样?”
屋内静了一会儿,王氏才抬头,声音里还带着意犹未尽的哭腔,断断续续道:“大姑娘没了婚事,妾身这个做娘的知道她难受,但是怎么也不该将脏水泼到阿瑜身上……这下阿瑜名声受了影响,再嫁给别人怕是困难了,眼下的办法,也只有与那崔家定亲。”
说着,王氏咬了咬牙,继续道:“可这样改了亲事毕竟对外不好,不如就说……大姑娘这是心中另有他人,这才退了亲事。”
第七章
冬日里的风大,没有拉得很严实在里面插上门栓的梨花木门“吱呀”一声被吹开了一条缝隙。
王氏心里正忐忑,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这一看,便看见了站在门外,恰似刚刚经过的谢安。
王氏知道谢安这是将刚才的一番话都听见了,心中“咯噔”一声,抬起头来看老夫人。
谢安正从前院回来,毛裘被风吹得微乱,连耳朵都泛红,不轻不重地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祖母。”
“这样巧,我来了大姑娘也来了。”王氏冷笑着道。
谢安抬眸淡淡看了王氏一眼,温温笑了笑:“我没想大夫人也在。”
王氏哑然。
“大姑娘赶紧进来,别再让风受了寒,到祖母旁边来。”老夫人招手,又让人重新加了炭火,给谢安拿来热乎乎的糕点。
谢安走进暖烘烘的屋内,脱下披肩,瞬间觉得温暖了许多,浑身都舒畅了。
王氏还跪在地上,看见谢安擦过她和谢瑜走过去坐在了老夫人身边,顿时红了脸,开口冷着声音道:“老夫人,妾身的事情还未说完呢……这府里妾身毕竟是大爷的正妻,大姑娘怎么说,也该回避一下吧。”
谢安抬头,按着袖子咳了几声。
王氏的家事,她一点儿也不想听。
“荒唐!”老夫人看到谢安的神思,瞬间就又揪心起来,“府里都是一家子,哪里分什么一家二家,怎么,有意让这个府分崩离析吗?大爷的正妻,正妻又是怎么了,可以越过老身吩咐事情了?”
谢瑜抬头,泪水涟涟,低低唤了一声:“祖母。”
“别唤我祖母!别以为你母亲帮着你,早上大姑娘说的事这样便可以过去了。自己想要这门亲事便直说,藏着掖着,是想要祸害大姑娘还是想要祸害老身?”
谢瑜抬眼看到的就是谢安侧身坐在坐榻上,掩着袖子咳,老夫人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的画面。
她垂头,将眼底的神色一点一点收了回去。
王氏看见女儿被训斥,心疼地不行,在她耳边低声道:“不管老夫人答不答应,我在你父亲那儿多说两句,这门亲事便成了……日后你嫁进了崔家,便是官家的大夫人,还怕什么?”
谢安看着身边的老人气得咳了起来,顺手重新沏了盏新的热茶,从袖中拿了帕子,端到老夫人面前,边拍着老夫人后背。
王氏对谢瑜的一番话,她对着口型听出来了个大概。
等到老夫人咳得稍微平息了一些,谢安才绞着帕子道:“孙女还不着急亲事,也对崔家的少郎并无意思,一早留意到二妹妹喜欢崔少郎,这才早上做了荒唐事退了亲事,本想成全二妹妹,却没想大娘娘……”
她顿了顿,没说的话老夫人自然听得懂。
谢安从老夫人身边很自然地接过茶和帕子,将茶盏放在桌上,拿着帕子给老夫人擦了擦,微微笑着道:“孙女还想在谢府多待几年,好侍奉祖母,不想这么稀里糊涂地便嫁了出去。”
老夫人看着谢安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比丫鬟都要尽兴细致的服侍,心中更是动容,佯装斥责道:“大姑娘说的什么话?你嫁了个好人家,祖母心里才踏实。日后这样的混账话可是万万不能再讲的了。”
谢安低低应了一声。
“老大家的起来吧。”老夫人背过身,明显的不想再看到王氏,“这番损了大姑娘名声的混账话都想得出来,老大家的真是好心思。这门丢了脸面的亲事,就算是二姑娘老死在了府里,有我在,想都别想。”
“祖母!”谢瑜听到了最后一句,杏眼微睁,叫了一声。
老夫人冷哼一声:“大姑娘没出嫁前,你的亲事都搁置在后面考虑。”
王氏知道大势已去,老夫人这是打死都往谢安那边站,这层脸面撕破与不撕破已经没了什么两样,咬了咬牙,扶着谢瑜起了身:“这府里的事情终究还是归大爷算,两位姑娘出不出嫁还是需要大爷一个点头,二姑娘就算是现在要嫁出去,大爷点了头了,这门婚事便算数。”
谢安知道王氏这是被气昏了头脑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瑜嫁不嫁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但王氏是大爷的正妻,这种场面话都说了出去,王氏日后只怕不再顾忌老夫人的一言一行。
若当真有王氏为难着她,说不定她真的会在这府里困一辈子。
老夫人目眦欲裂,大声呵斥道:“你在说些什么?!”
王氏冷笑一声,勉强行了个礼,便拉着谢瑜走出了门。
门被重重合上,灌进来一腔冷风。
谢安咳了几声,拉紧了衣衫。
桌上的茶盏被重重搁下,发出一声脆响,水花四溅。
老夫人紧紧闭眼,不解气,又狠狠在桌上砸了两下。
谢安握住老夫人的手,对还站在屋外的丫鬟道:“快进来收拾。”
她侧身,脸上才又恢复了淡淡的笑容,知道祖母现在心情不好,便微微蹙了蹙眉:“祖母喝些温热的茶水,会舒服些。等元宵的时候,我带祖母出去走走。”
老夫人听见了,缓了缓气息,深深望了谢安一眼。
说到元宵节,老夫人忽然想起一桩事:“大姐儿和三郎亲近些,元宵节三郎可说过会留下来的意思?”
“孙女不知,三郎难得回府,大抵会留下来。”谢安道。
老夫人阖眸,叹了一声:“往年都没留下来,今年能来府里就不错了。但若留了下来,又是一桩大事得好好操办。”
谢府虽然是兴起的府第,但关于宫里的事还远远攀不上边,大爷虽然当了官,却连上朝听政的资格都没有,撇去卫怀柔不说,唯一有关系的便是老夫人的大女儿在宫里做了个不受宠的婕妤。
“他是宫里的人结交的权贵多,又认你当姐姐。这样的机会不多,大姐儿要好生待他。”
老夫人握住谢安的手,又抬眼,压了压声音,大姐儿……听得明白吗?”
谢安回神,才想起刚刚卫怀柔在长廊里看她的字画的那种专注的神情。
她笑了笑,温声道:“他认我做姐姐,我便会真心待他。”
“与做不做官无关。”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
老夫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她希望谢安利用这些人脉重新找一门称心合意的婚事,却没想
谢安竟然对这个念头一点想法也无。但能与宫里的人建立关系,她也放宽了一些心。
老夫人轻轻拍了拍谢安的手背:“那便是最好的。既如此,元宵节的统筹安排也交给大姐儿去做吧,老身也放心。”
老夫人年过花甲,府里遇上了些节日或是旁的重要日子,一向都是王氏安排去做,很有将
以后的中馈落在王氏手里的意思,王氏也是靠着这些才有了气势叫嚣。
元宵节本也是这样安排,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改变了决定,其中的意思,谢安几乎是下意识就明白了。
她向来与王氏不和,谢安觉得没什么,她担心的不过是在府里还是有点头权的父亲,以及王氏刚才说的那句话:
“不如就说……大姑娘是心中另有他人,这才退了亲事。”
她垂眸看着盛着银耳羹的碗里剩下的汤汁。
退了婚之后的人生,她每一步都应该走得万无一失。
老夫人看着谢安久久不应,知道她心中的担忧,便道:“大姐儿放心,纵使二姑娘嫁给了崔家,老身就算是拼着命,也不会让区区一个王氏脏了大姑娘的清白。”
谢安听着,回过神来,轻轻一笑,旋即跪坐下来,郑重道:“祖母放心。”
老夫人舒了口气,扶她起来。
元宵节安排本就复杂,再加上王氏和宫中的那档子事,谢安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给她浪费的了。
她服侍着祖母躺下,披上了披肩,这才退出屋内。
屋外的风雪才停了一日,这会儿又大了起来,已经日落,天色也都黑了下来,长廊里却还留着一盏灯。
谢安满心的事,没有留意这些东西,转身进了长廊。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清脆的一声响起。
嘴边便落下了一个毫不客气,甚至狠毒的耳光。
第八章
出了老夫人的缀锦斋后,王氏一直没回去。
她听到屋里面老夫人将元宵节的统筹权亲手交给了大姑娘,不仅恼怒,还有委屈。
她娘家算是个厉害的,但没过多久便落寞了,但再怎么说她好歹也曾经是整个府里一大家子捧在掌心宠的嫡出的大姑娘,可嫁到了谢府,才发现夫君是个懦弱的伪君子,婆婆强势,她以为挨到婆婆临终,自己便能掌握了中馈过上舒心日子,可又冷不丁地出现了个大姑娘。
大夫人又如何,说白了不过是一个没权没势的陪房。
这一巴掌落下去,王氏想看到的却一个也没有看到。
这一下打下去的劲有多大让王氏收回手便有些后悔了,谢安那张白玉般的脸上几乎瞬间便有泛红的指印出现,若说不疼那是绝然不可能的。
这才一会儿,便浮肿起来小半边。是火辣辣的疼。
眼角还有被指风刺激出来的一点泪水,谢安没有抬手去抹。
王氏心里不爽,当即冷笑一声:“大姑娘在我面前怎么不装了?刚刚不还一口一个‘祖母’地唤着呢。”
“你是个没爹疼没娘爱的东西,娘还是个妾室出声的陪房,怕是没教过大姑娘规矩。是我一直在府里纵容你放肆,给你吃给你喝的,却是个没良心的。这会儿在老夫人面前得了势头就卖乖,今日这个巴掌算是教训,大姑娘自己心里掂量着些,别成了外头没教养的毒舌妇。”
王氏的话谢安一字一句都听了,等王氏讲完了,她才抬眸,看了王氏一眼。
眼里的目光冷得像冰,让王氏唬了一跳。
谢安不想与她争执,转身就走。
“谢安!”
看着她走,王氏才反应过来,尖声喊了一声。
谢安的步子没有停。
她走在长廊里,身后就是刷了红漆的扶手,扶手的后边便是及腰深的草丛。
王氏往身后看了眼。此时夜已经深了,老夫人的屋里也早已经熄了灯,空落落的长廊里没有旁人。王氏抬头看了眼还走得不远的谢安,眼神冷了冷,才追了过去,几乎用了全身的劲,伸手狠狠往旁边推了一把。
王氏等着谢安掉进草丛里,最后一刹看见的却是谢安转了身。
王氏的手被狠狠扭住,她甚至不知道谢安是哪里来的力气,手腕便发出了清脆的骨骼脱臼的声音。
她摔倒在长廊里,身体碰到冰冷的瓷砖,泛上一阵剧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谢安喘着气,垂眸看着躺在地上的王氏,才将有些酸痛的手慢慢收回,放在温热的手炉旁。
她平了平气息,才一字一句道:“大夫人没资格评说我母亲。”
*
等王氏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快三更天了。
有打着油灯的丫鬟婆子路过,她一路上被那些压抑又好奇的目光盯着,想到的只有刚才谢安说的话还有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