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赶紧应下了,不多时,便又丫鬟端着装着精致点心的食盒进来,端出用青瓷盆子装的精致点心,摆到谢安面前。
又有丫鬟端着茶进来,因为是宫里赏赐下来的,各个都不敢马虎,用北边特产的花瓷装了茶,又一盏一盏地送上来。
其中一个年纪看上去还小的丫鬟哆嗦着捧着茶走到谢安边上。
谢安目光正落在点心上,寻思着元宵家宴点心的样式,顺着伸出手却接茶水,却接了个空。
旋即便是花瓷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的清脆声音。
茶水四溅。
是用泉水煮沸才泡的茶,一盏大半都洒了出来,一半落在了地上,另一半落在了谢安的肩上。
滚烫的茶水顺着她的衣衫滴答下来,湿了的衣衫一下子黏在了谢安的肩头。
徐挽春还有满堂的婆子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犯事的丫鬟最先双腿一软跪下了,不住地磕头求饶。
荣国公府的人没有必要去冒犯谢府,冒犯谢安,但也不可能招收这样年纪小又蠢笨办事不干净的丫鬟。
一个谢府出的闺秀怎样,大概就能看出一个家族的涵养与礼仪,荣国公府到底是不是有意的,已经不重要了。
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谢安已经将事情原由都过了一遍。
她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眼屏风后。
“劳烦拿块干毛巾来。”谢安没有动怒,眉眼中又带着一种淡淡的,仿佛与生俱来的的温和。
婆子们很快拿了干毛巾来。
众人都看着谢安脱下了披着的纱质外衣挂在一边靠近炭炉的椅背上,轻轻用干毛巾覆在肩头被倒湿的地方轻轻揉搓,半晌又拿了另一块干毛巾垫在肩头。
丝毫没有了狼狈感。
徐挽春看着谢安一整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许久才反应过来,道:“谢姐姐还好吗?”
谢安微微笑了下,摇头:“无妨。”
另一边的婆子将犯事的丫鬟赶了出去,怒斥道:“不长眼的东西!这蠢东西如何处置,谢大姑娘怎么看?”
“方才是我手滑了,不怪她。”谢安颔首,又温着颜色嘱咐,“地上的瓷片扫干净了,这东西一不留神便会扎伤。”
徐挽春也是个闺秀中没心没肺的,又与谢安说了几句话就完全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她忽然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郡主想说什么,不用顾忌。”谢安留意到她的神思,笑着道。
徐挽春看着她,轻声道:“谢姐姐不是和崔家的少郎定了亲事,不待在府里绣嫁衣,准备婚事,怎么还有工夫出来送这邀函?”
徐挽春年纪小,问出这些话不觉得什么不妥的地方,难堪的只有谢安。
况且满屋子的丫鬟婆子也都还站着,听到这句话,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纷纷悄悄抬眼,看向始终端庄不是礼数的大姑娘,都想看着她没了脸面出丑的样子。
众人都沉默着准备看好戏,屏风后却传来脚步声。
谢安起身,伏身,手腕微转:“见过荣国公、世子爷。”
第十章
“见过国公,世子爷。”
谢安微笑着抬眼,目光轻轻落在屏风后的一老一少身上。
年纪大些的是荣国公,随在身后,面容俊朗的是荣国公的大儿子,既刚被册封的世子徐思空。
徐思空抬眼便看到谢安弯身行礼,碎发落于额前,模样温软得让他在一瞬间挪不开目光,许久才冷下脸来,训斥道:“挽春,父亲平日怎么教导你的?”
徐挽春一时间看到了“外出”的父亲和向来严厉的哥哥,惊了惊,慢吞吞地转身,小声对谢安道:“谢姐姐,是我多言了……”
堂中心的荣国公只是冷眼瞧着堂内,张开双臂,婆子们连连拥上来将外衣接了挂在一边。
进府的功夫,已经有下人将崔家带着聘礼回去的事情禀报给了他,不过是一个女子失败了的婚嫁和后半生,他一个国公并不放在心上,但没想到谢安前脚婚事刚浑,后脚便带着东西进了国公府。
要么是个浪□□子,不在意这门婚事;要么便是自恃清高,找好了下家想来巴结荣国府。
谢府一个小家,能让他出面已是不错,他并不着急替这个名满京城的谢家女解围。
荣国公刚在座上坐下,便听得谢安开口。
“崔少郎无意于我。”谢安犹豫斟酌了下,语气还是惯常的温和,“我不大喜欢这门婚事,所以退了。”
她不想在外人面前提及这件事,但若必要时,她也不回避这件事。
一时间礼堂内静了静,徐挽春刚讶异地张嘴,旋即又紧紧闭上了嘴巴,但多少对谢安有了些可怜。
未婚夫心有他人,怎么说也是足够让女子伤心的事情。
徐思空暗自为谢安惋惜,又觉得崔家到底不是个大家,还要让女方主动退婚,简直毫无礼数可言。
荣国公徐盛平将话听进耳朵里,微微皱眉,没有多加评论。
只是刚谢安刚没了亲事,这样波澜不惊的应答让他有些惊讶。
徐思空亦是。
他和父亲其实早在谢安被茶水泼到前便已经到了,看到谢安被茶水淋到,一时间想要出去却被父亲拉住。
旋即就看到了谢安有条不紊地处理好了一切。
不仅处理好了,还让丫鬟婆子将地上的瓷片渣子给清扫干净,让丫鬟们小心伤到,语气中也无半分责怪的意思。
让他惊讶又有些好奇。
在屏风后面看谢安的模样并不真切,直到徐挽春问了个过界的问题,徐思空才跟着荣国公出去,也才看到谢安的样貌。
温软中含着一点病意,柔婉中又带着冷静自持。
叫人怜惜又觉得温暖放松,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姑娘竟然会被未婚夫背叛。
徐思空握着拳站了好几分钟才缓过神来,把持好分寸,温声道:“谢大姑娘。”
谢安微微颔首。
“这么寒的天,倒是让谢家闺女多跑了这一趟。”徐盛平假装不知道谢安被洒的事情,只淡淡看徐挽春一眼, “寒府教管不力,又出了这么个不知礼法的丫头。”
谢安掩帕轻咳,温声笑着道:“郡主很惹人喜欢。”
徐盛平扫了谢安一眼,打开了那只精巧的木盒。
木盒里的邀函比往年谢府送来的都要别出心裁,用初开的腊梅装饰,簪花小楷端庄秀雅地写着平安喜乐的吉祥话。
徐盛平目光落了一刻,便将木盒合上。
一边的徐挽春已经站在了徐思空身后,拉着兄长的袖子,有些无聊地用手指圈弄着系在腰间的香囊。
谢安体会到了礼堂里的气氛,嘴角含着一丝笑意,起身行礼道:“难得国公,世子和郡主妹妹都聚在了一块,一家人理应团团圆圆的,小女也合该回府了。”
“既如此,寒府也不好久留谢大姑娘。”谢府在京中不过是个新秀,徐盛平没有必要留客。这一句,便已经是送客的意思了。
徐思空明白父亲的意思,不敢僭越挽留谢安,看着她走远,才慢慢收回了目光。
脑中全是谢安的一颦一笑,他有些怔神。
*
出了荣国公府,没了府里的暖气和上等的银丝炭,一下子冷得不行。
谢安刚被绣云扶上马车,便撑不住刚刚礼数周到的模样,又加上被泼了茶水,一下子咳了起来,许久都未消停下去。
绣云又是拍背又是倒水,折腾了好一会儿谢安才慢慢缓了下来。
绣云也累了,一下子便瘫在了马车的座上,哆嗦着喃喃道:“在国公府里摆样子,好难……”话还没说完,头一歪,已经睡到了一边。
谢安听见了,又好笑又无奈,将手中的手炉放到了绣云怀中。
“大姑娘?”绣云半梦半醒地要将手炉推回给她。
谢安想了想,坐远了些,才温声道:“别拿过来了……我身上还有病气,小心一会儿过给了你。”
她偏过头去,望着车帘外出神。
外面又下起了大雪,已经是傍晚了,到谢府估摸着天已经要黑了。
她心中还有旁的事情,睡不着,一路颠簸着,直到等马车停了才叫醒了绣云。
果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雪夹杂着雨,冰冷疏散地飘落下来。
府里大多已经用完了晚膳,老夫人睡得早,知道谢安已经回来了早便熄灯睡下了,只有姨娘们院子里的灯还亮着。
远处那间让卫怀柔住的栖凤阁却也早早落了灯草。
冰凉的雨水滴到脖颈处,谢安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问道:“元宵节要置办新衣,玉衣坊那边可有消息了?”
元宵节的新衣有着很重的寓意,也是在宴会上能展现谢府阔气地位的验证,对谢安来说,更是不可多得的时机。
身后绣云怔了怔。
这件事她在马车上便想和大姑娘说了,只是看到谢安累了才没有开口,眼下不得不说,只好道:“玉衣坊是大夫人名下的店铺……说是,新的布料都卖出去了,没有多出来的了。奴婢
派人去问了,其他家但凡有口碑的,也都这样说。”
*
一滴雨水同时也落到了卫怀柔的脖颈里。
他低头,抬手轻轻抹去了那滴雨水,薄唇抿成一道微弯的线。
好啊,让他等这么久。
身后的老夫人安排的丫鬟撑着伞,虽然不知道卫怀柔在等谁,但也不敢开口,战战兢兢站着。
直到丫鬟感知到远处突然出现了一点油灯的光亮,抬起头的同时也看见眼前颀长身影长睫微抬,瞳孔里映出那点零星的灯火。
丫鬟以为他要停下来,却看到卫怀柔捏着手中的书简往回走。
难道是在这里白淋了半个时辰的雨?
直到快走过了院子门口,身后那点油灯的光亮逐渐靠近,卫怀柔才慢慢压下了步子。
卫怀柔轻轻松手,那卷一直被他握在手里的书简不着痕迹地掉落。
落到了水坑里,溅起了水花。
丫鬟睁大了眼睛,一手拿着伞,便要弯下身子去捡那卷掉落的书简。
“别动它。”又凉又浅的声音。
*
一路上积雪混着雨水的水洼到处都是,一不小心便会踩到水坑里滑到,谢安不得不提着些裙子,低头留意着地面上的水渍。
直到看到落在前面几丈远的地方的水洼里,掉了一卷已经被雨水淋湿的书简。
不知道是谁粗心大意丢了东西。
若是什么重要的书简记录明早被下人捡了回去看了,怕是会生出什么旁的事情来。
谢安低头,弯身将那卷书简捡了起来,小心地展开。
书简里不过是些摘抄,她看了一遍才看到在角落里的名字,旋即下意识地抬头。
几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打伞的丫鬟,伞下的颀长身影正迈步走进了院落。
“三郎。”
谢安看到那人转过头来,有些讶异地望着她。
隔得太远,怕是看不清。
谢安拉着绣云匆匆往前走了过去,将手中的书简递了过去道:“想是你的东西,掉在地上了。”
那双柔荑上沾了雨水,在夜里莹莹发光。
他低头,接过那湿了的书简,神情一下子转成了温顺,带着一点惊讶:“谢谢姐姐。”
谢安笑了:“下回小心些。”
他看到她额上的碎发湿了,连着衣裳也湿了一大块,乖顺问道:“屋里生了暖气,姐姐要进去坐会儿吗?”
谢安湿淋淋地站在院门口,犹豫了许久,才点了点头让绣云先回去,才对卫怀柔道:“……就待一会儿。”
卫怀柔一下笑了,眸子里洒上星星点点的笑意,温声应她:“好。”
屋内果然生了暖气,暖烘烘的。
卫怀柔进了里屋换衣,谢安就坐在外屋。
身上的衣裳都湿了,谢安将外衣脱了下来,晾在一旁的炭炉边上,搓着手取暖。
等到身上都热乎起来了,感觉整个人都伸展开来了不少,经脉就跟着打通回血,谢安才注意到屋里的装饰。
这个院子是十几年前就建好了的,不大也不小,几年前便给了卫怀柔,这两年都没有动过里面的东西,日日让仆役们清扫着,倒也一尘不染,保持着原样。
靠墙依着两个青瓷瓶摆了两大排的书架,各式各样厚薄不一的书都分门别类地放在上面,
大概也有将近千本的样子。
她忽然看到放在最上面的架子上一本略微有些泛黄了的字帖。
字帖被很小心地夹在两本厚书中间,没有一丝半点的折痕。字帖上的字还是她亲手写的。
谢安起身走近过去,伸手想要去拿,却发现自己的各个子还够不到那本字帖,便踮起脚来。
指尖还未碰到字帖,衣摆却擦到了一边放在架子上的青瓷瓶,青瓷瓶晃了两下,旋即倾斜着掉了下来。
谢安轻呼一声,想要去躲,却发现躲不开。
在青瓷瓶即将擦到她的一瞬间,谢安忽然感觉手腕被人拽住,往旁边一带,躲开了那个大瓶子。
哗啦一声,青瓷撞到书架四分五裂。
碎了的瓷片掉到了地上,变得更碎。
“姐姐。”
谢安转过头去,看见拉住她手腕的卫怀柔踩在一地的碎瓷片上,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扎进了瓷片,鲜血淌了出来。
谢安有些晕血,闭了闭眸才又睁开。
睁开眸子的时候,卫怀柔已经将瓷片拔了出来,鲜血流得更厉害,滴到了地面上。
谢安定定地看了片刻,忽然转过头去,转身就去找放在屋里的药箱。
他看着她蹲下身有些慌乱地翻找着屋里的柜子的样子,垂睫看了眼右手上皮开肉绽涌出鲜血的伤口。
幸亏屋里东西的位置大多都未曾变过,谢安只翻找了一会儿便找到了放在柜子最底层的药盒,匆匆打开药盒拿出里面的纱布,找不到剪刀,便用牙齿咬断,拿着药瓶小跑过来。
卫怀柔乖顺地坐下,看着谢安脸色苍白,半看半不看地颤抖着握住他的手想要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