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意识到谢安的心思,卫怀柔重新笑了下,将帕子递了出去放在桌案上,解释道:“刚刚想到了些事情。”
谢安接过帕子,却看见他长睫微垂,又夸道:
“姐姐帕子的样式很好看。”
谢安望着他,无声笑了下:“这块帕子旧了,你若喜欢,我改日再绣一块给你便是。”
“是吗?”卫怀柔有些惊讶,旋即是惊喜。
“真的。”她没想到他会为了一块帕子而欢喜成这样,便笑着点了点头,“好了,帮我一起串珍珠吧。”
他点了点头,在她身边坐下,用银线一个一个穿过打了孔的珍珠。
阳光斑驳落下,雪渐渐停了。
他偏头就能看见阳光星星点点地,刚好落在谢安的发丝上。
带着浅淡笑意的目光落在谢安的侧脸上,然后不着痕迹地下移,回到了手中一颗颗的珍珠上。
*
卫怀柔从来不喜这些零碎又需要耐心和细心的手工活,但穿珍珠这样的事情竟然很快就完了。
谢安小心地用银钩带着珍珠,用金线将每一串固定在那盏小巧的花灯上,做成荷瓣的纹样,覆上绣了兰草的轻纱。
“帮我拉一下卷帘好吗?”谢安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下,“怀柔。”
屋子两边的四道卷帘都被拉了起来,屋内一下子暗沉了下来,这时候天又恰巧暗了下来,屋内的光线更是昏暗,只能大致看得见物件的轮廓。
独处一室。
他自黑暗中慢慢地牵唇笑了下。
谢安取了火,慢慢引上了花灯里的蜡烛。
星星点点的亮光通过花灯里被雕刻成无数面的琉璃灯罩反射出来,又温和地收在轻纱中,散出温柔朦胧的光意来。
轻纱拂动,微微映亮了谢安的脸。
串在花灯四周的珍珠微微晃动,她每走一步,那些珠串便轻轻碰撞在了一起,映衬着六叶藕色琵琶袖。像是九天上的仙女带着烟火落入了凡间。
谢安低头看着手里的花灯。今年的元宵,对她而言是一个应该紧紧把握住的机会。
卫怀柔看着谢安提着花灯走。
眼底神思泛出一线涟漪。
他大致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花灯样式和京城里往日的花灯款式大有不同,别出新意;花灯又设计得小巧精致,更适合女眷提携。
谢安挺满意。
她吹灭了蜡烛,将卷帘拉了起来,光线重新透了进来。
谢安犹豫了下,走到他跟前:“三郎进宫的时候,能帮我件忙吗?”
进宫。
那些排山倒海的记忆涌了进来,还有几日前风月说的那番话。
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旋即抬头。
谢安正捏着花灯,碎发被风吹了起来,此刻因为屋内热而脱了外衫,身形有些瘦削。
卫怀柔抬睫,轻声应道:“好。”
第十四章
朱红门上门钉绰绰,好几炷香的功夫后才缓缓打开。
守门的卫士在宫门拱门内看见年过半百体型微胖的公公,纷纷行礼。
赵寿本名叫赵元寿,因与天子撞了忌讳便改了名,在宫里一待就是大半辈子,从最低最贱的小黄门爬到皇帝近侍中的一个,朝上宫内无人不知。
若不是谢府这两年兴起,谢府三郎是礼部的侍郎,宫里也还有个谢府祖宗的女儿当了四品的婕妤,赵寿是万万不会亲自来接人的。
随着宫门敞开,外头的人影也渐渐看得清晰。
卫怀柔身上沾了点点的细雪,长睫微垂,微微点头道:“赵公公。”
赵寿目光停驻在卫怀柔的脸上,微微眯了眯眼睛。
眼前的人肤色极白,唇红齿白,乌发半垂,眉目间像是总挂着浅浅温顺笑意,好看却又不生女气。
见了那么多人,这样的好看相貌,还是第二次见到。
第一次是赵寿入了东宫看见十几年前还未被逐出宫去的太子殿下,那会儿太子才五六岁,生得也是雪白皮肤,唇若涂朱,小小年纪便貌相惊人。
太子耳下的两颗红痣更是让他见了便没忘掉过。
只是可惜了。
“卫侍郎。”赵寿象征性地回礼,侧身让卫怀柔先进了宫门。
赵寿跟在卫怀柔身后,步子像猫一样,落在雪上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他抬头,目光抬起,下意识地要落在那个地方,走在身前的卫怀柔却忽然回过头来。
没有那两颗红痣。
赵寿从容地收回了目光。
卫怀柔垂眸落在赵寿身上,笑意浅淡得像地上的落雪。
“卫侍郎还未及冠吧。”赵寿亲切地道,“好风采。”
“公公客气。”他微微点头,却放慢了脚步。
赵寿垂着眼睛笑着,很自然地走到了卫怀柔的身侧:“谢婕妤还没回含香苑,侍郎今日上午怕见不到了。”
他有点奇怪,含香苑的谢婕妤只是空有个婕妤的名分,没有实在的恩宠,晋位分更是天方夜谭的事情;而朝上大多人都知道礼部卫侍郎不过是个谢府外妾生的庶子,又怎么会突然来看望自己的姑妈?
赵寿低头走着。
宫里日日烧着地龙银炭,暖气都溢出到了走道间。
虽比宫墙外要暖和些,但毕竟还是冷的,卫怀柔拢了拢袖子,将手放进袖中,赵寿注意到了,便笑着将声音压低了解释道 :“冷宫不久前死了人,各宫的主子们都避着晦气呢。”
“哪位娘娘?”
“是前太子的养母,华妃娘娘……”赵寿答道。
“陛下节哀。”卫怀柔侧身,对着东边的微微伏了伏身。
他的尾音像是叹息,却又蔓延出无尽的戏谑,带着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一丝浅薄笑意。
*
夜快深了,宫里内外都点上了油灯,含香苑的宫门才被徐徐拉开。
侍女沉香提了件厚重的毛裘,看到马车上下来的人,才松了口气,上去迎着,一边问:“主子是去哪儿了,怎地这么晚回来?”
马车轻纱帘子的一端被一双白净的手挑起,帘后的人说不上分外好看,但一双眸子却格外清澈漂亮,尽管此刻带了两三分的疲倦和失落。
她额贴花钿,发髻被用两三支精心挑选过的镶玉发钗固定。
不过二十五岁的光景。
“听闻官家今日会到光华门来,便跟着过去了,等了一日未等到,劳烦你们了。”谢婕妤的嗓音分外好听,像是绵绵春水却不媚俗。
沉香没有说什么,将臂上的毛裘给婕妤披上,扶着她进了宫门。
婕妤得宠已经是两三年前的时候了,三宫六院哪里缺什么美人,年轻漂亮的日日有被送进宫来服侍那已经半老的皇帝,这样做只是万里挑一的可能。
“今日主子的娘家人来了,送了邀函和一个木盒。”沉香沉默了一会儿,道。
谢府已经许久没来人看她了,谢婕妤听了,步子顿了顿,半晌才问:“来了谁?”
“谢府的三郎,礼部侍郎,卫大人。”沉香答道。
“送来了什么?”谢婕妤愣了愣,问。
沉香摇头:“主子没来,奴不敢擅自将东西拆了,这档子还放在里面呢,娘娘一会儿拆了便知道了。”
谢婕妤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含香苑里已经早早生起了地龙和暖气,香炉里飘出的香烟袅袅。
元宵节精巧的邀函被放在案上。
婕妤靠着美人榻,慢慢坐了下来。
那个小巧的木盒被放在一边,她现在还没有心思去拆这个。
谢府看她不得宠,又向来是向着自己娘家人的王氏当大夫人掌节日的统筹权,不说元宵这种节日,即便是春节,也不过是一声让小黄门或者是宫人带给她的一句问安。
母亲即便是挂念她,可谢府毕竟是后起之秀,母亲没有一个头衔,又碍于家族之间的攀比矛盾,也没有进宫过。
没想到今年竟是一个庶侄子和侄女送上了邀函……
她慢慢侧身,托腮面对着一窗的月光,让沉香将木盒开了。
沉香拆着木盒,轻声道:“娘娘想家了?”
背对着沉香的婕妤没有应答,沉香却看见主子拿了帕子出来。
谢婕妤半晌转过身,坐了起来,伸手接过沉香手中的木盒,拇指和食指捏住木盒边缘,轻轻打开。
木盒里面装着的是一盏款式不太循规蹈矩的花灯。
她微微蹙眉,将花灯取了出来,花灯精致小巧,两边镶上了珍珠。
她提着花灯走了两步,花灯两侧的珍珠随着步子轻轻摆动,精致中平添一份清贵之意,光是新奇精巧的样式,就足以博人眼球了。
“谢府大姑娘做得精巧。”沉香随之感叹道。
谢婕妤慢慢将花灯放下。
直到放到了桌案上,她才看到花灯的木柄上刻着“元宵”二字,而覆盖着花灯的轻纱上,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黄鹂。
她纤指慢慢握紧了花灯的木柄。
沉香有些惊讶地看着主子面上的变化。
“沉香,离宫里的闹灯会还有多少日子?”谢婕妤抬头,一双秋水眸里有一刹间仿佛回到了刚入宫那会儿的清澈宁静。
*
在各门府邸刚欢欣接到谢府元宵邀函的没多久,一桩自损颜面的谢府私事在一夜之间就被疯传了开来。
谢府的二姑娘忽然就许给了自己长姐的未婚夫。
都还未弄清楚事情原委的时候,谢府的大夫人又忽然站出来说明了缘由:长姐谢安对崔家的儿子没有意思,便将婚事推给了自己的妹妹。
果不其然,第二日还没过去,崔家已经承认了已与谢安退了婚事。
这可谓平地一个惊雷。
京城里大多都至多至少听说过谢安的名声,她一时间又没有了婚约在身,不少贵家子弟又动了心思,但凡是有些门第的细细一想便明白其中的隐晦。
崔家的少郎金榜登科,未来一片通达,谢府再怎么清高又怎么会傻到在这个时候退婚?除非是谢大姑娘自己的意思,她对崔家的少郎没有意思,能只能对旁人有意思了。
在京城里的闺秀都在饭后议论长姐谢安不矜持检点的时候,万众瞩目的谢安却没有任何消息。
她如平日一样早起先后去缀锦斋向老夫人,父亲请安。
谢府里没有人向老夫人提起这件事,生怕又惊扰到了老人家,再次染上些什么病来。
谢安自然也没有。
缀锦斋里暖气围绕,谢平昌惴惴不安地站着,刚进屋的王氏面上挂着笑,慢慢端起一盏底下丫头送上来的茶掩袖饮了,走到谢安身边,略显忧色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大姐儿的手怎么这么凉?”
王氏抹了豆蔻的指甲刮擦到谢安的掌心,皮肤被略显锋利的指甲摩挲地泛红。
谢安借着行礼抽回手,温声回应道:“许是平日里身子弱的关系,让母亲挂心了。”
握在手心里的那截纤细的皓腕抽走,王氏有些尴尬地收手,道:“大姐儿一向底子弱,倒是叫人心忧。”
王氏这阵子像是转了性,老夫人看见了,终于在病后难得笑了笑:“都是一家人,这才像个样子。大姐儿身子弱得好生将养着,过会儿让下人给大姐儿送些燕窝等的补品过去。”
谢安端袖行礼谢过。
老夫人看了一圈屋子,忽又问道:“二姑娘怎么还没来?”
虽说谢瑜起得晚,请安虽晚些,但每日还是来的,如今早安都快行完了,谢瑜却也迟迟没来。
“啊……”王氏显然也注意到了,“妾身忘了……阿瑜忙着婚事,昨夜睡得晚,但挂念着母亲,问了安。阿瑜也好几日没合眼了,老夫人看……”
老夫人没有追究,摆了摆手便回里屋歇着去了。
按着礼数,谢安便在屋内等父亲和王氏先走她再走。
谢平昌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却明显脚步一顿,抬眼看到低眉叠手站在一旁的谢安,欲说什么,却终是侧过头去,跟上走在前面的王氏,快步走出了缀锦斋内。
谢安吩咐了两边的丫头按时给老夫人喂药,才提裙徐步走出了屋内。
刚到外头的寒风中,她便看见了手中拿着一只碗,小步跑过来的谢瑜。
谢瑜走得急,显然没有看到她,却因为裙摆过长绊了一下,一下子撞到了谢安,手中的碗顿时摔到了地上,变得四分五裂。
碗里一大半温热的液体都洒到了谢安的身上。
带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儿,在空气里扩散开来。
谢瑜这才停下脚步,抬头看见谢安,一双杏目里一瞬间内先是恐慌,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中残余的瓷片背到身后。
她显然是在想心事,许久才反应过来,反倒是先着急着解释道:“大姐姐,这两日我染了风寒,这才喝了药……”
风寒药是谢安的常客,而身上的药味儿并不熟悉。
谢安看了谢瑜一眼,伸手轻轻拉了一把谢瑜。
谢瑜抬眼,瞬间有些惊恐地望着她,却没想到谢安只是说了一句:
“地上有瓷片,不要踩着了。”
第十五章
药倒翻了自然是不能喝了。
这药不是府里熬的,而是从府外悄悄熬好叫人带进来的,如今没了就得断一日的药。
谢瑜低眉,绞着丝帕在后院走着。
在满园芳菲里,谢瑜的面色略微显得有些苍白,却不是断了药的缘故。
这两日她总是做一些光怪陆离,莫须有的梦境。梦里无非是她嫁入崔家后的一些事情,崔白对她的冷落对长姐谢安的追求,徐氏将她和谢安的比较带来的难堪,她的委屈痛苦……
这种梦她一次两次可以忍,可连着做了好几日,她属实是有些慌了。
冷汗微微浸润到帕子里。
忽然有一双手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谢瑜陡然睁大眼睛,尖叫一声,一下子拍掉了那双手,连着手中的帕子也掉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