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瑜!”那双手紧紧握住了她的。
谢瑜抬头,才发现来的人是王氏。
她微微喘息着,有些气虚地唤了一句:“阿娘……”
“这是怎么了?”王氏吓了一跳,轻轻拍着女儿的手背,“被我吓着了?”
见谢瑜没有回答,王氏看了眼身后,示意婢侍退下,将她拉到一旁假山的拐角处:“刚刚请安的时候你去哪儿了,还有绣珠端来的药可是喝了?”
“没。”谢瑜摇头。
王氏蹙眉,便道:“怎么没喝,那药呢?那药大夫说了,不能停,你这过了喝药的时辰,这可怎么……”
王氏还在低低细语,谢瑜忽然抬头,目光有些涣散:“娘,我房里是不是有不干净的东西?”
王氏愣了愣。
“女儿这两日总是梦到,”谢瑜低头,面色发白地盯着鞋尖,“梦到以后的事情,梦见崔家哥哥又喜欢上了长姐,徐氏日日……”
“说什么胡话呢?!”王氏打断道,下意识地看了眼身后,“呸呸呸!再过个把日子就出阁了……”
谢瑜低头不言。
王氏心疼,道:“陛下给今年的进士都赐了宅院,等你嫁过去便是荣华富贵,娘瞧着那崔家郎是个读书人的模样,想必日后总是会惯着你的……再说,还有娘家帮着你呢。莫要再胡思乱想些什么了。”
“你那长姐如今外头没了名声,连日后出嫁都难着呢。即便捡回来的那野种当了官,在怎么帮着谢安,那又能怎么样?女儿家没了名声,和外头……”
谢瑜低着头听着,耳尖微微泛红。
眼前忽然有一点素黑的薄纱映入眼帘。
入春的风吹拂着那寸薄纱,衣角泛起一丝涟漪来。
谢瑜忽然定住了,她慢慢抬头,看清来人的面目后,只觉得面上烧了起来,有些僵硬地伏身行了个万福礼:“三哥哥。”
王氏的尾音才刚落下,侧身过来。她不用抬头,余光便看见了风中一袭广袖而立的卫怀柔。
卫怀柔轻轻侧眸,看了一眼盯住他的王氏,慢慢笑了笑:“大夫人。”
自从长女谢安把眼前这个模样疏淡出众的少郎领回来后,王氏便没有听到他按着礼数喊过自己一声“母亲”。
这不重要,只是王氏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这种拐角没人的地方。
王氏的脸有些烫,勉强笑着道:“三郎怎么会到这儿来?”
谢瑜涨红了脸。
距离卫怀柔进府,她只看到过他两次,一次因为生气没看清,这是第二次,这样近得看,才发现自己的这个哥哥美极,只是眉眼间轻描淡写地就像是画上的留白。
倘若笑起来,那该是惑人的。
可没有人想要获得她的好感。
他不作回答,低低垂眸,扫过低头不语的谢瑜和笑容僵硬的王氏,与两个女人擦身而过。
谢瑜有些怔忪,却看见卫怀柔的目光好像落在了她帕子上,入耳却听到一句浅薄泛着凉意的话。
“这药多喝了……是会堕胎的。”
她猛然低头去看手里的帕子——那方帕上洒落了星星点点的棕褐色药迹。
帕子一下子落到了地上,又被泛着寒意的风卷走,飘落在了还漂着一层薄冰的池面上。
*
谢瑜的药有一大半都倒到了谢安的衣裳上。
大半片的衣襟都湿了,还有染上了浅褐色,药汤穿过衣衫渗到了肌肤,黏糊糊地挂在身上。
谢安回到自己的院内,解下身上的衣衫挂到架子上。
衣衫尽褪。
她抬腿踩进装了沐浴水的木桶里。
水波荡漾开来,涟漪缓缓推到谢安胸前,她随手选了一块放在木桶边架子上不知什么味儿的皂角,轻轻抹到身上。
立刻有大片白色如云般的泡沫散了开来,浮到了水面上。
谢安闭眸,将身子轻轻往桶底坐了坐,让更多的温水能够浸泡到身上。空气里晕开一层淡淡的混合着皂角香味儿的水汽,雾蒙蒙的。
还算是早晨,清扫院子的婢女都已经干完了活,屋子里外静悄悄的,没有多余的声音,倒是很容易将心静下来。
忽然窜进心中的却是卫怀柔唤她的那一声“姐姐”。
谢安慢慢蹙了蹙眉。
还未坐多久,沐浴隔开的小屋忽然被打开,绣云进了半个身子到屋内,快走几步到隔着挂着衣衫的屏风,还被地上的湿气滑了一下。
谢安转过头去,挑开黏在身上的湿发,笑了下问:“怎么这样急?”
“大姑娘。”绣云看着屏风后那道纤细的身影,又急又喜,“外头的风向又变了……荣国公府的郡主站出来,说大姑娘退婚是因为崔家不检点,想要享齐人之福,那些旁的碍于荣国公家的权势,这会儿可都闭了嘴了,倒是把崔家给急疯了。”
绣云急冲冲地跑过来为的就是说这事,可屏风后的大姑娘平静地像是早就猜到了这事一般,仅是笑了笑:“那便好。”
绣云兀自高兴了一会儿,看着谢安背脊上瘦弱如同刚受过风雨的梨花花枝般的脊梁,才忽然想起来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还有,老太太也知道整件事了,唤大姑娘过去。”
祖母也知道了?
谢安顿了顿,慢慢用布巾拧干发上的水珠,从浴桶中站起身来。
*
等到了缀锦斋,谢安发现卫怀柔也在门口,立在绰绰花影中,目光正追随着她,远远地就唤了声“姐姐”。
“祖母也唤三郎来了。”谢安走到他面前,温柔笑着道。
卫怀柔不自觉地垂睫,目光自然地落到谢安身上。
她只穿了件轻薄的烟罗衫和浅青的月裙,烟罗衫是月白色的,轻纱下隐约露出一截白皙好看的锁骨来。
她想是刚沐浴完,几缕湿发还挂在肩头,一滴水珠沿着纤细的脖颈滑落,滴进了衣衫里。
一股淡淡又若有若无的栀子花味儿在一举一动中从袖口和领口的地方钻了出来,混合糅杂进了两月还未凋谢的梅香中。
“怀柔?”谢安见卫怀柔不动,轻轻唤了一声。
他慢慢将目光从她身上抽离开来,落进谢安那双秋水眸里,面上绽出一丝笑意来,声音温软清浅:“姐姐不冷吗?”
谢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她伸手拉了拉衣衫,耳尖慢慢红了红。
正巧,屋内传来郑婆子的唤声:“三郎和大姑娘来了?快进来。”
谢安应了一声,朝卫怀柔点了点头,转身与他一并进屋。
缀锦斋里住的是谢府的老祖宗,门槛修得比其他屋子的都要高。
卫怀柔淡淡扫了一眼,抬步往前走去。
他抬脚的高度比门槛低了些。
“三郎。”
即将踩到门槛的时候,一双纤细的手忽然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卫怀柔抬眸,刚好撞入谢安的目光里。
“小心些。”谢安低头,另一只手提着裙,迈过了门槛,往里走去。
老夫人用完了早饭,丫鬟婆子正拿了热水毛巾还有盆子,跪在一旁伺候着洗脸擦牙。
谢安提裙蹲身行礼,想要将双手叠放在额前行礼,才发现刚刚牵着卫怀柔的那只手还未松开过。
她轻轻用力,刚抽出拇指来,却被紧紧拉住了。
谢安怔了怔,侧过身去,蹙了蹙眉,压着声音道:“三郎,别胡闹。”
卫怀柔抬睫看着她,半晌知错般低下头来。
谢安松了口气,微微用力抽了抽手,却发现……
自己的手被拉得更紧了。
那双拉着她手的手,还不知餍足般地,将手指穿过指缝,与她的右手牢牢扣在了一起。
第十六章
卫怀柔那双拉着谢安手的手,还不知餍足般地,将手指穿过她的指缝,与她的右手轻轻扣在了一起。
谢安无可奈何,微微加重了声音:“怀柔。”
不知道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她的语气的缘故,他的手终于是松开了。
谢安松了口气,行完了礼数:“祖母。”
老夫人坐在正屋里,将这一切都看完了,却也并不出声阻止。
这一家子瞒着她的事她今日都知道了,她没想到王氏刚安分了两日便有那样的能耐,虽说如今荣国公府不知怎的突然出面帮她这个大孙女说话了,但毕竟落下了让人闲话的话柄,再怎么样这个大孙女名誉上都留下了不好看的痕迹。
但刚才看到谢安和卫怀柔的相处,她的心又稍稍放下来了些。
今日她要交代的事,大半是能成了的了。
老夫人接过郑婆子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嘴角,才道:“要瞧着要过上元节了,今年三郎不走了吧?大家伙儿留下来吃个家宴,大姐儿还邀了别的府里的人家。”
说着,老夫人抬头看向卫怀柔。
她是想让这个便宜孙子留下来,毕竟过去卫怀柔还没做官的时候她没给过什么好的待遇,今年有了这样好的机会,自然是要争取的。
软塌上,卫怀柔抚平了衣衫上的褶皱,长睫覆在漆黑的瞳孔上,没有抬眸看座上的老夫人。
谢安以为他未曾听清楚,便侧过脸去,却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因为雕花窗里透进来的阳光的关系,他微微眯了眯眼睛。
“姐姐想我留下来吗?”
波澜不起的眸里,瞬间绽出了往日般的温顺来,又被阳光镀上一层浅薄的金色。
“嗯。”
谢安只是应了一声,那双眼里便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这是三郎的家。”谢安探出身去,合上了那扇钻进刺眼阳光的窗子,“一家人应团团圆圆的,能留下来便是最好。”
她抬袖合窗的时候,袖间那种含着浅淡温暖的味道又飘了出来,刺目的阳光一下没了,他没有再眯起眼睛:“好。”
一家人……
他希望是那种一家人。
但是她能把他当做是她的家人,他已经很欢喜了。
尽管是对谢安说的,老夫人却更是松了口气,有这样一句话在,便能安心了,如今剩下的便是外头的那些事。
本来卫怀柔来了,她觉得有外人在不方便讲,但看现在的样子,倒是没必要担心过多,便冷了冷颜色道:“外头那些杂事我也听说了,大姑娘怎么不来告诉祖母?”
谢安知道荣国公府的郡主瞒不住事,会站出来帮她,自然没必要讲出来,扫了王氏的兴。
她低眉请罪:“祖母风寒刚好,这些小事便不想让祖母操心了。”
老夫人听了,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姑娘家的名声怎么成小事了?大姑娘总不能不嫁人了日日都留在府里……唉,怪我!竟让这样的事传出了府去!王氏当真是以为我老了可以撒手让她上了?一会儿传她到我这儿来!”
老夫人说着,又咳了起来。
谢安从软塌上站起来,去给拍背倒水。
软塌另一端,卫怀柔静静看着谢安起身去伺候坐在正屋中间的老夫人,半晌垂首,轻轻吹了吹茶盏上白色的热烟。
捏住茶盏的指甲微微泛白。
她原来瞒了他一日,直到早上他才知道。
茶盏里淡黄色的茶水飘出的白烟随风而散,正屋里的咳嗽声终于淡了下去,谢安的身影又重新坐回了软塌上,他才抬眸,慢慢唤了声:“祖母安好。”
老夫人摇了摇头,顺势道:“过阵子我去庙上祈福,给大姐儿祈个好姻缘来。倘若这谢府再恢弘些,结交的高门官员再多些,想必便能为大姐儿引荐一门好亲事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了。
茶盏上的热烟又跑了出来,卫怀柔不厌其烦地又吹了一下。
“可惜生的儿子也只是一官半职,整日里只会玩弄些不中用的东西,在宫里也不认识什么大官。”老夫人又说了一句。
谢安也听得出来,微微侧头,去看垂眸吹着茶盏上方白烟的卫怀柔。
卫怀柔慢慢放下茶盏,青瓷做的茶盏碰到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儿来。
“姐姐天生丽质,又名满京城,怎么会愁一门婚事?”
老夫人怔了怔,事情已经进行到这儿了,卫怀柔却明晃晃又毫无理由地拒绝了。
谢安也有些讶异。
她听得出,他似乎有些生气了?
可为什么生气呢?
“我会帮姐姐留意的。”卫怀柔忽然起身,他身下的一截轻纱被谢安坐下的时候压到了,便轻轻用力抽开,站起身来,“姐姐,礼部还有事情,我先走了。”
谢安也起身,想要去唤他,但奈何卫怀柔比以往走得都要快些,那扇对门已经悄然合上。
谢安拦不住,老夫人又怎么拦得住?
“大姑娘,到祖母跟前来。”老夫人侧身,从床铺底下拿出一个梨花木做成的盒子来,又拉到最底层,抽出另一个红杉木的妆盒。
妆盒打开,里头赫然是一支镶着红玉的珠钗。
珠钗外用极细的金丝绕成了玉叶的模样,玛瑙红的珠玉在金钗里灼灼生辉,精致华贵。
这是谢府里算得上贵重的东西,是当年老夫人出嫁,老爷刚立了军功时,先帝亲赐的其中一件。不说拥有,便是连大爷谢平昌都只在自己母亲的寿辰上见过一两次罢了。
老夫人目光从珠钗上挪了下来,落到跟前的谢安身上,思量许久才开口:
“过两日元宵,看在谢府兴起的面上,许多平日见不到的高门大户的少郎子弟都会来,大姐儿也不要叫人看轻了去。”
*
“姐姐。”
花廊下,谢安出来才发现卫怀柔还在等着她。
谢安有些惊异,以为他这会儿已经到了礼部,望着他道:“三郎怎么没去办事?”
卫怀柔伸指,指尖轻轻摩挲过长廊边的花叶,没有回答她的话,轻描淡写地,“等着姐姐一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