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曾也在朝上有些分量,不过同谢府一般,后来便落魄了,较于沈家的姑娘,还是祖母母亲嘴里容貌出众,文静羞涩的谢二姑娘出众多了,不少少女都抬起头来去看。
片刻,那些少女却又掩帕低下头来了。
长廊里,谢瑜今日穿了前几日谢安拿过来的衣样,素白的云雁细锦衣,曳地裙青色的裙摆遮住了绣鞋,一反往日地穿了一身素净的,面上却不知怎的有几分苍白,精神也不大好的样子。
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不少夫人啧了两声。
反倒是跟在谢瑜身后的沈家姑娘要出众许多。
后院的吵嚷声一下子小下去了不少,谢瑜看得到也感觉得到,慢慢握紧了衣角,咬唇低头向几位夫人行礼。
她刚从正堂里过来。
正堂里全是些膝下有了子女,或是已经出阁了的夫人,围在一块儿喋喋不休地讨论夫家的事,衣上的香薰味儿弄得整个屋子都是。
谢瑜觉得烦,身子又受不了觉得恶心,便早早拉着沈家的表姑娘沈婉儿出来了。
再加上这两日身子作怪,又吐得厉害,脸色才显得愈发不好。
她现在才有些后悔让沈婉儿和她一块出来。
“换季的日子,姑娘家的越是容易血亏。”谢府的二姨娘笑着圆了场子,“二姑娘快过来坐着。”
夫人姑娘们的目光还没有四散开去,谢瑜微微笑着点头,乖巧地走进临水的亭子里,在二姨娘身边坐下了。
王氏还在正堂里,二姨娘便逮着了机会同谢瑜讲话。
沈婉儿有些尴尬地站在一侧,她听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垂眸打量着谢府后院。
她的目光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试图找到一个熟识的人,若是能看到前年元宵与自己说过一句话的谢大姑娘也好。
想到谢安,她才忽然想到来谢府前母亲嘱咐的要她跟着谢安学学礼仪处事,可今日她却连谢安的面都没能见到过,院子里也没有丫头传来谢安的消息。
“二姐姐知道谢大姐姐在哪儿吗?”沈婉儿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二姨娘知趣地闭上了嘴。
谢瑜转过头来,目光同样在院内扫了一圈不见谢安的影子。
谢安?
她忽然来了兴致。
谢瑜抿嘴,想了想道:“许是去私会别家的少郎了。”
沈婉儿有些惊讶地张大了嘴。
母亲一直同她说谢大姑娘是个端庄的性子,又怎么会去私会男人?
谢瑜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落到身边几个夫人的耳朵里。那些夫人或是姨娘都是些耳尖的,面上假装继续交谈,却不由得往谢瑜这边看了一眼。
谢瑜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有些惊慌地捂了捂嘴。
“是阿瑜说错话了。”谢瑜咬唇,犹豫着解释,“大姐姐毕竟……退了婚事,又快二十了。”
有姨娘侧过身来:“大姑娘一向守礼,怎么会这般不堪?”
别家的夫人听了,冷笑一声:“当年要嫁崔家现在不也亲手退了婚事吗?女人的情和男人一样,又能长到哪里去?”
谢瑜脸红,摆手道:“是大姐姐想明白了,毕竟大姐姐是谢府的长姐,嫁给崔家毕竟不好听……阿瑜不在意这些,才接受了这门婚事。大姐姐在外也是守礼法的,不会和旁的人乱来。姐姐们不要多想了。”
在外守礼法?
夫人姨娘们面上游过一丝微妙,却谁也没开口,也都不作评论。
都说谢府大姑娘端庄,但毕竟也是传出来的,究竟什么模样,她们又怎么知道呢?
就在谢瑜拿起搁在石桌上的茶盏想要喝一口热茶的时候,脸侧却是一凉。
谢瑜转头去看是什么东西,却看到一直站在她身后沉默着的沈婉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伏身行礼。
周围一圈的姑娘夫人也都怔了一下,旋即都闭上了嘴。
只有谢瑜因为背对着亭子,手中端着还在冒着丝丝白烟的茶水,此刻转过头来,不禁有些错愕。
“大人。”沈婉儿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这个比较合理的称呼,又抬头快速地再瞥了一眼面前的人。
她身前走过卫怀柔。
唇若涂朱,肌肤好似白瓷般细腻。
比画还要好看些,却有些莫名熟悉,好像在沈家还繁荣时,沈婉儿随着父亲进宫拜见太后时见到过,沈婉儿细细想,却又完全想不起来了。
卫怀柔穿了月白袖衫,觉得冷,出来的时候又挽了件红纱的宽衣,乌发被懒懒地扎了起来。
他没有任何恶意,温软地带着一丝笑意,可不少夫人抬头去看的时候,刚好对上那双眸子,却只觉得背后一寒,又连忙挪开目光去。
“三……”谢瑜只觉得手指一僵,很久才道,“三爷。”
“二妹妹。”卫怀柔侧眸,慢慢看了眼谢瑜。
谢瑜抬起头去看,却发现身前已经没有了人。
“二姑娘明明是做妹妹的,怎么要唤卫三郎‘三爷’?” 有姑娘才反应过来,奇怪问道。
耳尖上一阵凉意,谢瑜呆立着抬头,看着卫怀柔的身影慢慢走开,最后,停在她现在才看到的谢安身后。
*
耳垂上的耳坠有些松动。
耳坠上的珍珠垂落在白皙的锁骨上。
耳坠是谢安用之前花灯上剩下的珍珠用银线穿了,做成的垂线耳珠,只有一侧的左耳有。
之前做的时候没有绕紧,又是今日才带上,才出现了松动。
谢安下意识抬手去摸,抬手的动作做到一半,却自然地改了方向,只是掩袖轻咳了几声。
林清远站在谢安身前。
方才听到谢安说起林府的事,他温和笑了下,躬身行礼:“大姑娘说笑了。”
林清远起身的时候,刚好看见谢安左耳上的那枚珍珠耳坠落了下去。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想要倾身去接。
在他犹豫的这一瞬间,却另有月白的纱袖垂落,露出一截白皙细腻的手腕来,接住了。
那只镶着珍珠的耳坠,安静地躺在如白瓷般的掌中。
“姐姐的耳坠掉了。”
第二十章
林清远自觉有些尴尬,慢慢放下了抬起一半的右手,却看见那枚落在卫怀柔掌心中的耳坠,不知何时已经被拾了起来。
因为距离,林清远听见卫怀柔在谢安耳边轻语:
“姐姐不要动。”
耳坠被捏起,拿到耳边。
谢安下意识地偏头。
她看见耳坠上银丝下端缀着的珍珠在卫怀柔的指尖微微晃动着,撞到分明的骨节上。
他挨得有些近。
谢安手心里濡出些细微的汗来,纤指紧紧攀住了带着绒边的绣梅袄子的一角。她没动,就维持着这个微微偏头,恰好能看见他落在她耳上细碎专注的神情的动作。
她左耳上的耳洞有些小。
他不想让她感到疼,于是就将动作放得很轻。
耳坠上的钩子穿过了耳洞,银线垂落在她肩膀上。那颗浑圆带粉的珍珠落在袄下轻纱上,透过纱制的衣裳很巧地落在了锁骨的凹陷处里。
卫怀柔的目光在那处多停留了一瞬。
谢安抬手摸了摸左耳上的耳坠,侧过头去笑了下:“麻烦三郎了。”
天气有些冷,她白皙的耳垂下泛起一丝微红。
他不易察觉地眯了眯眼。
林清远淡淡笑着立于一旁,他只刚认识了这位谢大姑娘,也清楚卫怀柔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没有什么吃味儿可言,但这幅场景落在眼里,总还是觉得有些怪。
卫怀柔抬眸的时候,谢安已经回过头去。
“卫大人。”林清远这才伏身行礼。
谢安浅和温软笑着看着他。
林清远的官位较之卫怀柔也不差多少,但行礼事为了表示尊重,这样的礼仪规矩,在年轻的官吏里不多见。
林家是世代做官的官僚世家,官位在林家并不重要,品行却是极为看重的。林家无论男女,都谦和,对待妻子妾室亦如是。
这是谢安主动与林清远交谈的缘由。
她本没有多想,觉得于林清远交谈即使拘着礼,也不会觉得太过刻意束缚。只是后来才想起来,若是做他的妻子,下半生过得应该也算舒心。
她不在意丈夫有怎样的权势,只求能给她带来下半辈子的安稳。
所以耳坠一度掉下,谢安才没有去扶。
只是后来卫怀柔来了。
“林少郎。”卫怀柔抬眸,对着林清远浅淡笑了下。
林清远又行了一揖,对着谢安温和回笑:“母亲大人还唤小子过去,不能奉陪,还请谢大姑娘饶恕。”
谢安的弟弟来了,林清远多多少少也看得出一些卫怀柔眼里的不耐,他很识趣地找了个理由。
“既如此,少郎快去。”谢安颔首。
林清远走了,卫怀柔安静地站在她身后,补了来时没唤的一声:“姐姐。”
迎着徐徐落下的夕阳和浅金色的阳光,他才看到她今日穿得不太一样。
一件绣着红梅的素绒袄子,袄上的盘扣还做出了小金鱼的样子;就连发髻上也相应地系了红丝扎成的小球。
发丝松散,落到谢安纤细脖颈下拥着的一圈白毛绒边上。
没了素来端庄的打扮,反是多了份娇俏。
谢安听见他唤,侧过身去。
红纱衣裳上落了一片秋日里遗下的黄叶,她抬手替他拿去了。
“走吧。”谢安微微笑了笑。快至傍晚了,后苑只剩下一些有姨娘母亲陪着的孩童在长廊里嬉戏。
卫怀柔垂眸,目光轻柔落在她的乌发上。
坏了她的事,她也不生气。
他往前走了两步,擦过她肩时,好似不留心地轻轻牵住了谢安的纤指。
*
与一众夫人说完了崔家女婿的锦绣前程,与自己女儿的浓情蜜意、琴瑟和鸣后,王氏便心满意足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桌上摆着丫鬟刚从老夫人那儿拿来的礼单。
眼看着距离婚期还有不到两个月半的功夫,大婚的仪仗和嫁妆都得早早地定下来送到她早已看中的铺子叫人定制。
想到嫁妆仪仗队伍,王氏心里便像是窝了火。
谢瑜毕竟是二妹,又是嫁在长姐前头,按规矩仪仗都不能超出长姐的份额。无论王氏拉下脸怎么恳求老太太,命令谢平昌去说服自己母亲,老夫人都无动于衷,反倒是先斩后奏,按照次子的出嫁规格写下了礼单送到她这儿让王氏过目。
这礼单上盖了章,接下来就是要送出去便改不了的东西。
王氏冷着脸,落目扫了遍礼单,涂了豆蔻的指甲慢慢攥住了那张薄纸,纸上立刻出现了褶皱。
“娘。”
王氏侧过头去,见是谢瑜拉了拉她的袖子。
“没关系的。大姐姐毕竟是姐姐,阿瑜是做妹妹的。”谢瑜轻轻摇了摇头,说罢便紧紧攥着床帘的帷幔,咬唇不语。
王氏看女儿这样懂事,即便心里难受也不愿说出来,更是心疼,刚要开口安慰谢瑜几句,丫鬟绣珠忽然匆匆跑了过来,神色慌张。
“大夫人,二姑娘,荣国公府来人了。”
谢瑜按着床帘的手松了松。
谢安请来了荣国公府的人来参加谢府的元宵晚宴?
下一刻,这个想法便被她否决了。
荣国公府一向清高,往年能接受谢府的邀函已经是给了谢府极大的面子了,别说等到过节的时候亲自过来,就连派个管家来说声好话,找个理由都未曾有过,又怎么会亲自过来?
多半是绣珠又听错消息了。
谢瑜不想为了个错的消息再整理妆容,只是坐在榻上懒懒地扶了下有些松散的发髻,目光还是停留在那张薄薄的礼单上。
王氏心中亦是冷笑一声,抬手将礼单压在了书案几本书的最下层,推门出了屋子。
*
府门口牵引的车夫将马车拉了进来,马儿进府见到了一群人,突然鸣叫了一声,马蹄不安地在沙土上乱踩,一堆姑娘失声叫了起来,车夫也慌了神,一时间尘土飞扬,尖叫声乱作一团。
“娘!”刚好有一阵尘土扑面而来,以为是马儿不受控制朝自己跑过来了,谢瑜忍不住惊叫一声。
王氏连退几步,一手拉住女儿安慰,一面蹙眉叫道:“谁叫马车进来的,哪个府里的,不知道要谢府的规矩吗?!”
没人理会她,王氏抬头却听到了谢安的声音。
“马车不可进内府,一会儿记得拉出去。”
谢安正站在不远处,一身绣梅的红袄衬得她肤白若雪,更添了几分明艳与活泼,神色却冷静得很,安抚了马儿便侧过身去,双手叠放在额前,轻柔道:“让世子和郡主受惊了。”
“娘。”谢瑜抬头有些不安地看着王氏。
她没有听清谢安的话,但看见了那马车上的金底鸾纹。在灰尘里,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但心底的那种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车帘的一角被丫鬟轻轻掀起,一段精致的锦绣缎子如流云般先露了出来。
“我算是知道哥哥平日里为什么要这样努力读书当官发扬我们府邸了。”徐挽春还未下车,在马车内耸了耸肩,声音却传到了马车外。
徐思空有预感自己妹妹要说什么,低低呵斥了一声:“别瞎胡闹!”
“不然的话,连谢府的大夫人都不知道我们荣国府住的是什么人。”徐挽春提裙,踩着下人的背下了马车,抬头便看见了僵在原地的王氏,挑了挑眉。
“挽春!”徐思空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妹妹的头,收手的时候看见了立于一旁的谢安。
“大姑娘。”
谢安只是拢着袖子温言笑着,对着徐思空点了点头。
难得见她穿了身别样的衣裳,明艳得让人挪不开目光。
他许久才回过神来,侧身面对王氏,“舍妹顽劣。”
“哥哥。”徐挽春缩了缩头,抱怨了一句,旋即便侧身挽住了谢安的胳膊,笑呵呵地,“谢姐姐快带我进府里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