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沉默了一会儿,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刚刚祖母说得直接了些,可是惹你不高兴了?”
卫怀柔没有作答。
“朝廷上的事我不了解,”谢安平了平气息,拉起他的手,凝眸望着他,“但定是复杂的,为难人的地方许多,不愿意便不要做,能平平安安的已是最好的了。”
他慢悠悠地抬睫看她。
谢安的目光总是像能软了人骨头的春水,可以将他不费吹灰之力地陷进去,出不来。
谢安出来的急,出来的时候发丝又是半干半湿的,只松松垮垮地挽了个髻,垂下两颗淡青的珠玉来,此刻又多了一支玛瑙红的珠钗,风拂过来的时候,发丝轻垂绕过晶莹白皙的耳垂,
更是肤色如雪,软玉温香。
只是刚刚屋内老夫人和她的对话,他在屋外听得一清二楚。
他突然不想让她出席那场元宵宴会了。
想到到时候有几十几百双的男人的眼睛都落在她身上,便觉得难受。
“姐姐发髻上的珠钗很好看。”他最后道。
谢安愣了下,抬手扶了扶髻上的珠钗,弯了弯眉眼。
*
卫怀柔的住处和她的住处不是在同一方向的,没法一起走。
谢安便看着卫怀柔走远,身影逐渐消失在了长廊拐角的地方,才转身要回自己的屋子去。
缀锦斋的院落很大,要绕过去还要走许久的路,因此她总能不可避免地隐约听到屋内老夫人和郑婆子的对话。
大约是早上起得早,老夫人还要再躺下小憩一会儿。
“待我醒了便去唤王氏过来。纵使二姑娘忙着出嫁,她总还是能过来一趟的。”老夫人合眼。
“是。”郑婆子应着,“老祖宗先歇着,这两日又是为了二姑娘的出阁之事忙前忙后的,又是忧心着大姐儿的婚事操心,该养养精神头儿。”
“我就是担着大姐儿的心。”
“老夫人容老奴说句不中听的……大姐儿眼瞅着二十了,即便嫁了人,怕也不是门很合心意的婚事。”
“总得寻门婚事,没那么如意也便罢了。女孩嫁出去了,才能有个安稳的下半辈子。”
……
后面的话谢安没有再听下去,提裙走出了缀锦斋的院子。
她已经二十了,若说她不着急嫁人,那是假的。只是她不再会把剩下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婚事上罢了。即便是再亲近的人,也不可能留她在府里一辈子。
即便是父亲谢平昌,也会在最危机的时刻,选择王氏和谢瑜。
春风料峭,她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
还未走出缀锦斋几十丈的距离。
远远地,便听到忽然有丫头喊道:“大爷回来了!”
还不过午时,父亲再怎样也不该在这时候回来。
谢安摒去心中思虑,走到府门口,便看到谢平昌连外衣都还没披上,便已经急冲冲地下了马车走了进来。
跟在谢平昌后面的,还有面色有些发白的崔白。
“父亲,崔少郎。”谢安双手交叠,面色平静地行礼。
谢瑜和王氏站在谢安身后,此刻突然见本应在宫里的父亲,自己的未婚夫都来了,谢瑜又惊又喜地小跑了过来,只对着谢平昌行了礼,便拐向崔白:“崔家哥哥怎么来了?”
谢安有意侧身避开谢平昌,神色不变。
却没想到谢平昌却绕过谢瑜,到谢安的面前,平了许久的气息才道:“宫里下了旨,送旨的已经快到了,快快、快跪下准备接旨!”
第十七章
宫里传下来的不是什么圣旨,而是宫中谢婕妤因为元宵节分下来的赏赐。
卫怀柔走近来的时候,府门前已经哗啦啦地围了一圈人。
他还是能一眼就看到府前半跪下来,春衫单薄的谢安。
他没有喊她,行完了礼,便静静地站在府门边上,刚好能看见长睫垂落的谢安。
谢婕妤这几年不受宠,与娘家的关系也颇为生疏,但再怎么样也是个四品的妃子,宫里的赏赐实属难得,而赏赐的东西除了给老祖宗以外,礼单上其余的一大半旁写的竟都是谢安的名字,其中更有一些难得的丝绸锦缎一类。
剩下的便是些听着好听却不值钱的团扇,香囊一类。
送礼来的黄衫太监默不作声,念完了婕妤对娘家的思念还有感恩,以及礼单上的名字后,另多看了眼跪在地上如画中人般的谢安,笑着道:“这便是谢家的大姑娘吧,着实出众。”
随在谢安身后的绣云慌忙递上了荷包,黄衫太监也收了,这才有驾着车离开。
马蹄声渐渐远去了,府门才再次慢慢合上。
礼单上一长串的宝物都是谢安的,宫中的太监更是对谢府还有个二姑娘这件事仿若不知。
谢瑜也听说了,荣国公府的清平郡主忽然站出来,摆平了那些四起的流言,紧接着又是宫里赐下来东西。
她慢慢低首,目光慢慢冷了下去,看到人们都还在看着热闹还未散开去,谢瑜一时兴起,走到谢安面前。
谢安还跪在地上,谢瑜低头看着她,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绣着精致芍药花的绣鞋刚好踩到一寸淡青色的月裙轻纱上。
“姐姐好福气,让姑姑这样偏爱你。”
谢安只笑了下,她不想多做评论,将叠放在额前的手放下,顺势将落到耳边的发丝拂开。
她站起身来的时候,才发现有什么东西绊住了裙子,若是直直起来,必然会向后仰面摔倒,但若回过头去将那东西挪开,这条轻纱做的月裙就会被撕裂。
“谢瑜,松开。”谢安轻声道。
谢瑜忽然掩着帕子轻咳了两声,声音正好盖过谢安的声音。
她掩帕的时候,却另又有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慢而轻地道:
“姐姐小心。”
谢安不用侧目,便能看到卫怀柔纤软的长睫,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换了衣裳,换成了一套月白底浅青色的广袖,勾勒出轻纱广袖下轻轻握住她的,有些清瘦的手腕。
靠近了,他的肤色如上好的白瓷一般冷白透彻,唇若涂朱。
谢安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在他的帮助下起身,习惯性地向后微微撤了一步,与他保持了一些距离。
谢瑜却忽然尖叫一声,向前一个趔趄,撞倒在了卫怀柔身侧。
她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抓住什么保持平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站在她身侧的卫怀柔却向后退了退。
地上是冰冷的没有覆盖瓷砖的地面,这样一下子摔了下去,膝头马上就有血渗了出来。
谢瑜看见了,又是一声尖叫,疼得直冒眼泪。
王氏在另一侧,远远看见女儿摔了,却也没法子一下子过来。身边一圈的丫鬟按照礼数也都站在外围,只能眼睁睁地看见二姑娘毫无预兆又有些滑稽地倒了下去,便连崔白也没有一下子反应过来。
谢瑜觉得疼,又觉得狼狈,却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来,紧紧咬着唇。
最后在王氏走过来钱,却是谢安伸手扶住了她,轻轻一拉,将她从湿冷的地面上拉了起来。
“去拿些止血的药来。”谢安侧头,吩咐在一旁慌乱的丫头。
王氏跑了过来,又急又慌地想要掀开谢瑜的裙子去看看膝盖还有腿上的伤口。
周遭一圈人都还看着,谢瑜忍着痛,拍开了王氏的手,忽然抬头死死盯着安静站在谢安身侧的卫怀柔,勉强走到他跟前,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三哥哥。”
刚才就是他,在扶起谢安的时候垂手轻拉了一下她。
那下力道很轻,落到手上却像是被人狠狠拽了一下,她猝不及防就往前摔了下去。
卫怀柔低眸,只看了她一眼,淡道。
“我与你没关系,别唤我‘哥哥’。”
谢瑜睁大了眼睛,那声音里的冷淡和厌烦带着压迫感,她竟然觉得有些寒意。
去拿止血药的丫鬟已经小跑着回来了,王氏领着谢瑜走到一旁去敷药,崔白跟了过去,一堆丫头婆子也都一同围了过去。而谢平昌不知何时拉着崔白已经走了。
“怀柔,刚刚的事……”谢安起身的时候,也看到了卫怀柔的小动作,见人少了,便轻了声音想要问他。
只是她还未说完,便看见卫怀柔垂眸,唤了句:“姐姐……”
谢安怔了怔,一下子竟说不出责骂他的话来,只好摇了摇头,温声道:“下次不准了。”
“好。”他带着鼻音回应她。
*
屋内的银丝炭还没燃烧殆尽,仍有暖意一丝丝地飘了出来。
谢安跪坐在蒲团上,细细清点着宫里赐下来的东西,一些轻软的锦缎丝绸轻纱在她腿上铺散开来,如垂云一般落在地面上。
一些贵重但无什么用处的东西,如玉如意什么她都已经清点好送进了府里的库房内。
剩下的便都放在了跟前。
腿上的轻纱丝绸都是上等的,轻软薄透,刚好应了她的需求。
玉衣坊依着王氏的意思,至今还没有松口过,谢安原先打算从民间的作坊里买些出挑的布料,但终究是民间的,做工方面都有待考究,如今宫里主动赏了这些料子下来,便不用担心那些了。
衣样她是许久前就画好了的,一会儿等她清点完了便送去让王氏谢瑜过目。
绣云跪在一旁,挑着炭炉里的炭火,颇为高兴地道:“今儿可真是个喜庆日子,方才二姑娘摔的那跤我还记着呢!”
谢安低头看着手中的布料,浅笑了一下:“这话也只能在这儿说说。这些珠钗发簪有多,有你喜欢的便挑去吧。”
“可是真的?”绣云挪了过来,又惊又喜地选了两三支,看到一支簪着翡翠珠玉的,拿了拿,又放下了。
谢安笑了下,将那支翡翠地放在绣云发上比了比,放到了她掌心里:“翡翠的映你,便是当嫁妆里随的份子了。”
绣云低着头红了脸。
*
赏赐的东西没有很多,谢安一会儿清点完了便有些困,趁着还是午后便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憩了会儿。
却不想醒来的时候已经快是傍晚了。
窗外还飘着细细的雨丝,天色暗沉,想来不一会儿雨便要下得大了。
谢安才想起来还有衣样没送,便起身拿了纸伞出门。
*
谢瑜还在看腿上的伤口,听到外头的扣门声,满心欢喜地以为是爹爹带着崔白过来了,但看见的却是王氏身后随着的谢安。
“大姐姐。”谢瑜懒得下榻,只低低地唤了一句。
屋里杂七杂八地放着出嫁的用具,还有一些裁剪了一半的布料和针线。
王氏没有想让谢安坐下的意思,兀自走到谢瑜身边的榻上,掀开床帘坐下,呷了一口丫鬟端上来的茶,
王氏没有叫人拿座椅过来,谢安便站着,她不想要在这里多待,拿出描好的衣样来叫丫鬟递给谢瑜:“二妹妹看看。”
谢瑜接过描样。
衣样一共有两种款式,左侧绘的是她的,印上了一个“瑜”字;右侧则是谢安的。
左侧的衣样花样繁多些,做成了素绒绣花袄,外搭一件对襟羽纱裳,清贵中又带着活泼;右侧的衣裳则简单端庄许多,只是颜色清淡的云雁细锦衣和曳地裙。
往日谢瑜喜欢的样式都是左侧的,现在她却又忽然动了心思。
“我喜欢大姐姐衣裳的样式。”谢瑜抬眸看着谢安,“听闻元宵会有许多宾客来,姐姐让我穿这样不庄重的衣饰又怎么见的了人?”
王氏接过了衣样,扫了眼上面的描画。
谢瑜平日里是穿得太小女孩了些,偶尔换身端庄些的反倒能将往日那些落在谢安的身上赞扬夺过来。
“你妹妹都要出嫁了,再穿成那样成什么样子?谢瑜是你亲妹妹,大姑娘怎么也得想着些她。”王氏瞥了一眼绣样,冷淡道。
一件衣裳而已,谢安不想与谢瑜和王氏争:“好,那你我交换一下,成衣出来了会命人送过来。”
谢安没有旁的事,不想在这多待,便拿起了放在屋门边上的纸伞出去。
王氏命人将门关上,抬眼却看到谢安那道纤细背影的发髻上的珠钗。
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王氏又眯了眯眼,才看清了那珠钗上镶嵌着的红玉。
乌发下,珠钗上的红玉纯净透彻。
那是老太太当年的嫁妆,先帝御赐下来的东西,她即便是这府里的正牌夫人,也只仅仅见过一两次。
这价值连城的东西又怎么会在谢安的头上?!
*
屋外的雨大了一会儿,此刻却已经停了。
雨下得最大的时候,刚好是崔白刚到屋门口的那会儿,即便是撑着伞,雨水也全都落到了身上。
他这次来谢府是为了外头那些流言的。
刚才在府门口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谢安,他想要与他说两句话,却发现在那个谢府三郎旁怎么也插不上话,后来谢瑜摔倒,他也便跟着过去了,更是没有机会能看到谢安。
直到后来随行的下人告诉他谢安往这边走了,他匆匆赶了过来,却看到谢安已经进了屋。
他便在屋外等着。
雨停了的时候,他才看到有道纤细的身影从屋门那儿转了出来。
她撑着油纸伞,发丝松垮地扎成发髻,玛瑙红的珠钗衬得她肤色如雪,有几丝不听话的发丝落了下来,垂绕在耳畔。
一种很复杂的心情。
“大姑娘。”
“姐姐。”
崔白开口叫的时候,同时却有另一个轻软清浅的声音穿插了进来。
崔白抬头去看,却看到不远处与谢安一样穿着月白淡青广袖的卫怀柔,慢慢拧眉。
怎么又是他?
第十八章
怎么又是他?
崔白在原地僵了僵,抬眼看向有些讶异的谢安,他忽然想听听她到底是先唤谁。
可还没听到他想听到的答案,便感觉卫怀柔淡淡扫了他一眼,崔白抬眼去看的时候却看到他已经走到了谢安身旁,安静地撑着伞,为她挡住已经只是偶尔从苍灰色天空上飘下来的几滴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