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卫怀柔开口,又轻唤一声。
“怎么突然过来了?”谢安只有抬头才能看到卫怀柔垂落于眸上的长睫,“还是一直在等我?方才雨下得大,没淋到吧?”
谢安连着问了他几个问题,卫怀柔抬手慢慢抹去忽然滴落到他睫上的一滴雨水,垂下手时,眼尾已经绽了几许笑意,甜得像是酿久了的桂花圆子。
还没等他作答,伞下的谢安已经看到了僵立在另一旁的崔白。
崔白湿得很透彻,他出来时没带伞,因此几乎从头上的发丝湿到了鞋尖,身上的衣物都湿淋淋地挂在身上。
相比之下,他算得上是狼狈。
崔白看到了谢安在看他,咬着牙,许久才挤出一个笑来,走近过去:“卫大人才来,又怎么淋得到雨?”
说着,他掸了掸身上的雨水。
谢安这才注意到他浑身已经湿了,微微蹙眉犹豫了一下,将自己手中方才带过来的伞递了过去:“还在下雨,崔少郎拿着吧。母亲和二妹妹在屋中,崔少郎直接进去便是。”
崔白看着那双白净柔荑递过来的伞,伸手接下。
伞的木柄上,他还能感觉到她手中的温度。
“我不是来寻她们的。”崔白动了动嘴唇。
他确实不是来找谢瑜和王氏的,但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将他突然出现在这里解释清楚。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看着谢安跟着走到这里来。
“是来找谢大人商议婚嫁仪仗之事,见门一直关着,怕屋里有别的要事,才在外面久等。”崔白有些仓促道,“但我瞧谢大人似乎不在屋内……”
他过往向来会在她面前说尽甜言蜜语的谎言,但如今在她面前却忽然编不出更自然的借口。
说话间,崔白能感受到卫怀柔的目光一直不深不浅地落在他身上,说不出有什么恶意,却让他感到一阵战栗。
“既如此,崔少郎便回去吧。”卫怀柔看着他,轻轻吐出几个字来。
崔白慢慢握紧了手中的那柄雨伞转身。
“对了,伞是姐姐的,你不要拿走了。”卫怀柔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嘴角现出一丝浅薄却冰凉的笑意。
那笑意更像是杀意。
她的东西,不能让别人碰。
谢安恰巧抬头,便看见了这抹笑意,这种让她从未在他面上看到过的心头一惊的笑,下一瞬便消失了。
许是她眼花了。
“怀柔,一把伞便罢……”她还未说完,便见他似乎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谢安没有再说下去。
崔白转身的动作停了停,笑了笑,将手中的伞递向谢安。
他看着那双纤长的手伸了过来,指甲泛着微微的粉红色,落到只与他手不过一两寸的地方。
不知道是愤怒还是自尊心又或是别的东西在驱使,崔白忽然很想伸手拉住那双手。
他无法克制这种冲动。
于是,他忽然将手往前挪了一点,刚好覆在了谢安的手上。那种温凉的温度传递了过来,还有手背上肌肤纹理的细腻柔和……
可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做了什么,卫怀柔忽然已经走到中间,衣袂拂过他的手,看似很轻却一下就拍开了崔白的手。
那把伞坠落到了地上,溅起了一串的水花。
“姐姐。”他垂眸,长睫的阴影刚好挡住了他的神情,手指摩挲过她的肌肤,伸手拉了拉谢安单薄能隐约看见锁骨的衣领,“天冷了。”
他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声音也辨不出什么痛痒。
可扯她衣领的动作却有些大,甚至是粗鲁。
谢安隔着卫怀柔柔软宽大衣袖间的缝隙,能看到握拳站着的崔白:“我与崔少郎已经退了婚,崔少郎如今要娶的人是谢瑜。”
“少郎自重。”
她只能讲这些话,若是不知礼法地唤来丫鬟婆子将事情闹大了,最终难堪的还是她自己。
崔白看到谢安的面上已经没了笑,连那种往日里疏远客套的笑都消失了,他才忽然感觉自己的颜面都扫尽了。
最初的期待现在已经没了,只有无缘无故被人看轻践踏了脸面的愤怒。
他咬牙,慢慢躬身:“还有事,就不奉陪大姑娘和卫三郎了。”
*
伞还落在满是水洼的地上。
谢安还未弯身去捡,却已经被人拽住了手腕便往前走。
卫怀柔拉着她手腕,比往常的劲都要大一些。
“怀柔!”谢安微微喘息着制止他。
卫怀柔松了手,停在了离她半步远的地方,视线慢慢落到谢安的手腕上,抿唇:“我把姐姐弄疼了?”
她手腕上有一道很浅的淡红色印子,却没有什么痛感。
谢安略显宽大的袖口落下,覆盖住了那道浅红色印子,还是让他看见了。
“对不起。”他低头,像是一只做错事儿的猫儿。
“是刚刚他惹着你了?”谢安摇了摇头,凝眸望着他。
知道她指的是崔白,但听到“他”这个字,卫怀柔的眉尖还是忍不住皱了皱。
或许是早上外头那些流言蜚语的事,又或者是刚刚的事,他忽然觉得很烦躁,却也说不清这股子烦躁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是心里窝着火。
“姐姐已经与他退了婚。” 卫怀柔淡道,“碰到应该回避。”
他说的话让她愣了愣神。
“怀柔,他与我没有旁的关系。”谢安看着他,“……但他以后会是我的妹夫。”
卫怀柔敛眸:“他碰了姐姐的手。”
谢安忽然有些焦急,他仿佛以为她还与崔白不清不楚。有点混沌,她闭了闭眼:“可是……这与三郎又有什么干系呢?”
沉默了一会儿。
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怀柔失言了。”卫怀柔转身,一点点捏紧了广袖里的手。
谢安微蹙眉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开口去阻拦他。
*
后面的两日谢安有元宵和别的事情要忙,礼部亦有零碎的杂事,他没有再去找过她。
趁着傍晚夕阳落下的时候,卫怀柔去了趟太傅府。
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马车摇晃,卫怀柔倚着车帘,耳边的乌发也一晃一晃的,月白的广袖落下,露出一截在月下冷白清瘦的手腕。
马车忽然毫无征兆地晃了晃。
见车帘边的卫怀柔眸色浅和,风月也没多在意。
只是忽然,风月看见卫怀柔侧过身来,他身上的佩剑被一下抽出。
冰冷的剑光在昏暗的马车里一闪,刺破了那道厚实的遮光的车帘挑了出去。
车外没有什么动静,但再等剑收回到风月身边的时候,剑尖已经染上了一抹刺眼的猩红鲜血,还带着甜腻腻的血腥味道。
车外的人死得安静,身上挂着的“平王府”的烙金命牌还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去处理掉。”卫怀柔有些厌烦。
那种烦躁的感觉这两日就没消停过,他刚刚杀了人,觉得这种感觉又浓重了些。又想起老太傅跪在他面前喊“太子殿下”的样子,更是觉得恶心。
“陛下如今受那帮腌臜东西所控,又是久病,对过往的事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即便对过去的事愧疚,又能做什么呢?”老太傅跪在他面前,颤颤巍巍地,“殿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偏
要等到将如今殿下生活的谢府也牵连进去,株连九族吗?”
他紧紧闭眸,长睫像是蝶翼,轻轻颤抖。
呵,复仇?
衣袖的边角被他拿起来,狠狠又用力地擦着指尖上沾染的血迹。
*
路过临时建起来的进士府邸的时候,卫怀柔看见徐氏正送着崔白进去。
“那谢瑜的嫁妆可不能因为退婚的关系少了,成亲的仪仗也得按照谢府大姑娘的样子来。”徐氏拉着儿子胳膊蹙着眉道。
崔白没有应她。
“听到没?”徐氏急了,“你得去谢府劝劝,该有的东西可一样都不能少。若是那谢瑜没备着好的东西,那谢安不是有吗,你去跟谢大人商量,把谢安的先拿过来……”
“母亲!”崔白忽然叫了一声。
卫怀柔慢慢挑起车帘。
徐氏被吓了一跳,一时间忘了接下去要说些什么。
“我不拿她的东西。”崔白冷道。
“这又是为什么?”徐氏恼火,紧紧蹙着细长的眉毛,“你已与谢安退了婚,做什么还要顾及着她?难道你还在意那谢大姑娘不成?”
崔白陡然转身,与徐氏四目相对,默然了片刻,最终却没说什么,提了东西就直直进了府门。
*
谢府的灯早已经熄了。
卫怀柔走过谢安院子的时候,放轻了步子。
他只脱了外衫便睡了。
卫怀柔没有心思去收拾炭炉,烧炭火,因而榻是冰冷的,紧紧贴着肌肤。
在他快睡着的时候,门却被轻手轻脚地拉了开来。
轻柔的脚步声慢慢靠近过来。
卫怀柔慢慢捏住了贴着袖口的匕首。
清冷的月光钻出云层,透过轻薄的浅色帘子洒了进来,黑暗里有了一丝光亮,刚好落在了谢安如芙蓉般的面上。
第十九章
“大概是三爷回来了。”
屋里熄了灯,绣云刚出去将浴桶里的水倒掉,用帕子擦着手进来。
“姑娘听到了吗?刚刚府门开了。”
刚刚沐浴完,谢安只穿了件薄薄的红纱银丝寝衣,拿了布巾裹住发丝擦拭着。
她坐在屋内榻上,也听见了。
上回那件事后,许是让他生气了,这两日都未曾见到过面,说上过话。她确实将话说得过了些。
谢安抬手,慢慢抚平了放在软塌上的一方帕子上的褶皱。
那是给他的,几日前就绣完了。
屋内早已经熄灯了,只留下一盏小小的蜡烛。绣云随口一提,便将刚才的话忘了,起身要将那盏蜡烛吹灭了。
“绣云。”谢安忽然开口唤道,“……替我拿本书来吧。”
已经夜半了,绣云迟疑了一下,还是一手拿了书,另一手托了蜡烛放到谢安床边放下,便进侧屋睡去了。
榻上的床帘半垂,窗外月色清冷,树影斑驳地映到窗纸上。
谢安随手翻了几页书,听到侧屋传来了轻浅匀长的呼吸声,才将放在膝上的书放到了一边的小几上。
她轻着声音下榻,沐浴时的衣裳都拿出去洗了,便只好拿了件轻薄的春衫。想了想,又从床下柜子的最底层拿了把钥匙,放在了袖中。
出屋门的时候,合门的风灌了进来,恰好将案上的蜡烛给吹灭了。
*
卫怀柔的院子里还亮着一盏灯。
风月见了是谢安,便侧身让她进去了。
屋内的灯已经熄了。
谢安进去的时候,却见卫怀柔已经背对着她睡了。
谢安犹豫了一下,放轻了脚步走过去,轻轻唤了一声:“怀柔?”
睡了?
她没有再唤。
月光忽然钻过云层洒了下来,透过薄薄的帘子照了进来,刚好落到卫怀柔发上,泛着浅浅的银光。
许是谢安看错了,他长睫忽然颤了颤,在眼下勾勒出月牙般的一弯弧度。她还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睡着的时候,贴近靠枕的一侧脸颊上竟然还有一点婴儿肥。
谢安弯着眼睛笑了下。
她忽然想起来几年前他蜷缩在雪堆里的样子。满是杀意,连着眼睛都泛着血红的血丝。
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谢安在榻边坐了一会儿,将被角掖了掖,另一侧的她够不着,便只能倾身过去,红纱的寝衣不小心拂到了卫怀柔的脖颈。
他睡得沉,竟也没有醒过来。
外头已经打更了。
谢安起身,将香炉里还没有燃尽的安神香拿东西灭了,才提着衣衫往屋门口走。
她穿着丝织的绣鞋,走路没有什么大的声音,不至于吵醒人。
卫怀柔侧着身睡着,谢安轻轻合门。
“姐姐。”
谢安惊了惊。不知道什么时候,卫怀柔醒了,眸色里还有泛着睡意的朦胧,落到她的身上。
“好梦。”他慢慢勾起一丝笑来。
他看着谢安合门,直到窗上再也看不见了她的身影,才慢慢把眼底的那点睡意全部收尽。
卫怀柔坐起身来,拢了拢披散下来的长发。目光落下,凝聚到刚刚谢安倾身替他掖被角的地方。
纱质的衣裳宽松,弯身的时候会往下掉。
红纱银线的寝衣衬着肤色只会更明显,明显到能看到寝衣束胸下的一抹很漂亮的弧线。
可惜她不知道。
他眯着眼睛想了会儿,有些贪婪地一点一点将屋内的空气吸尽。
屋里还残留着她的味道。
被子上也是。
*
第二日便是元宵。
上午府里便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晌午才刚过,一些旁支的表亲已经陆陆续续到了,府里只有一些姨娘在,不知道做何安排,一下子都慌了。
府里上下便乱得似一锅粥般。
直到等谢安回来了,丫鬟们听了吩咐将人都拉到了后苑赏花,才安生了些。
听闻谢府今年邀了别府的,要办元宵盛宴,多数还未出阁的姑娘知道今日能见到不少年轻公子,便都挑了最好的衣裳穿。
一时间内后苑里都是鹅黄浅绿桃红的褙子裙衫,淡淡的胭脂味儿和香薰味儿混杂在一起。
女子都在后院的长廊侧捧着手炉或坐或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说话,因是元宵,也不忌讳男女关系,不少与男宾掩帕谈笑的。
忽然有丫头匆匆跑了过来,喊了一声:“谢二姑娘,沈大姑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