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凤娇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并没有什么人。
幸好他们的红砖房在村尾,没几户人家,而贺东家又是牛棚户,就更是僻静了,要不是特意经过,还真不会有人在他家附近路过。
这会儿是午饭午休时分,基本上看不见有人在村里晃悠,何凤娇便大胆了些,从自留地走过,便来到了贺东的家。
贺东的家门依然锁上了锁头,何凤娇不禁腹诽:都这么晚了,居然还没回来?
该不会在山上吃野果子饱了吧?
何凤娇回想起贺东那破破烂烂的衣衫,觉得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正当何凤娇准备回去的时候,忽然听见了贺东那泥坯屋里头传来了瓢盆碰撞的声音。
何凤娇疑惑地回头看了看,明明门把上已经上了锁,里面怎么会有声音?
难不成里边有老鼠?
想到贺东曾说过现在天气热,蛇虫鼠蚁都出动了,农村地方肯定避免不了老鼠什么的。
一想到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小动物,何凤娇也不敢上前去,顾不得还没把食物送给贺东便掉头要走。
接着,大门紧闭的屋子里又传来了声响,不过这一回却是人类的叹息声。
何凤娇皱眉,里面是有人?
是贺东的家人吗?
可是无论她怎么回忆,都回忆不起有关贺东家人的线索。
向来胆小的何凤娇杵在原地,并没有上前去一探究竟,只是内心又好奇里面到底有人还是有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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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在干什么?”
何凤娇下山回家之后便换了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衣,因为早上山上大雾,她回家后也洗了个澡洗了头,此时正披散了一半在后腰,看起来多了几分少女的清纯和甜美。
贺东看着这幅模样的何凤娇皱起了眉头,他的目光又落在何凤娇手里捧着的瓷盆上,内心闪过一丝的期盼。
他心房一紧,直接越过她,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
何凤娇见贺东回来了,跟随在他身后,说:“我大嫂煮了番茄蘑菇疙瘩汤,这是给你的。”
闻言,贺东的眉头便皱得更紧了,一句“不用”还没说出口,屋里头倏然传来了一道轻柔的声音问:“是小东回来了吗?”
此话一落,何凤娇下意识看向了贺东,而贺东只是平淡应了句:“嗯,是我。”
何凤娇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写满了震惊,为什么屋里面有人,却锁着门?
屋里面的人又是谁?
也许是看出了何凤娇眼底的疑惑,贺东一边开门,一边道:“是我娘。”
随后,贺东回头看了看捧着一个大瓷盆的何凤娇,她衣着整齐光鲜,白皙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粉,深棕色的瓷盘边上的手指也是白得发光,一看就不常做家务农活的人。
不像他,一个常年在泥泞里翻滚的人。
贺东敛起眸子,道:“你把东西拿回去,不用给我。”说完便推开了木门,大步跨了进去。
何凤娇虽然还疑惑刚刚的问题,但听贺东这么一说,她便不肯了。
直接端着一大盆的疙瘩汤跟着贺东的脚步,说:“我娘让我端过来的,说是感谢你救了我。”
贺东那浓黑的眉又皱了起来,只是何凤娇已经站到了门口,几乎跟他紧贴着身。
何凤娇对上他的深邃的黑眸,说:“你让一下,我给你端进去。”
贺东本身就高,这会儿站在门口的门槛处更是比何凤娇高出了许多,何凤娇只能抬起头才能跟他对视。
正当贺东想要再次拒绝的时候,屋里头又传来了贺东母亲的声音:“小姑娘,麻烦你端进来吧,我腿脚不太方便。”
话落,何凤娇朝贺东露出个得意的笑来,“听见没?你娘让我进去的!请让让。”说完,便在贺东的身旁跻身过去。
屋里头光线不是很足,虽然是牛棚屋,但屋里头却没有异味,甚至还有股特别的木香。
何凤娇既期待又忐忑地走了进去,看到了一个躺在木椅上的中年妇人。
只见她下半身披着一张灰麻色的毯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盘在脑后,右边脸有块疤痕,看起来有点狰狞,像是烧伤的。
可她的唇边露出个恬静的笑,目光柔和看着何凤娇,问:“你就是大队长家的闺女?”
“大娘你认识我?”何凤娇诧异地看向她,“我叫何凤娇,我爹是生产队大队长何春生,我们就住在隔壁。”
贺东是去年才搬到他们三村的,原身以前从没有跟他打过交道,更不会关心突然搬来的下放户。
原身的眼里就只有沈清安,对于其他人,可以说漠不关心。
“哦,原来是凤娇。”沈秋慈笑说:“我听贺东说起过你。”
贺东皱眉,他何时有说起过?
何凤娇则看向贺东笑了笑,“啊?是吗?”
“上回你给了他一个白面馍馍,贺东拿回来给我吃了。”沈秋慈看着何凤娇还抱着一个瓷盆,便说:“谢谢你们的一番心意了,你先放在桌子吧。”
随后,她转向贺东,对他说:“贺东,你去拿个锅装一下,等会把盆子还给小何同志。”
贺东板着脸,恰好对上了何凤娇那带着笑的眼睛。
他垂下眸,径直朝那已经被烟熏得看不出原来模样的灶台,拿过一个锅,在何凤娇的注视下把那满满一大盆的疙瘩汤倒了进去。
“凤娇,不嫌弃的话,你先坐一坐吧。”沈秋慈又看向了何凤娇,问:“你说贺东他救了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何凤娇果断搬来了一张木凳,坐到了沈秋慈的身旁,把上山遇蛇和采蘑菇的事情给她仔细说了一遍。
沈秋慈听得很认真,偶尔也会搭几句话。
“原来如此。”沈秋慈听完,露出个凝重的表情。
随后她又说:“山上危险,贺东经常会上山,以后有需要的可以让他帮帮你忙。”
何凤娇欢快应道:“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怕他不愿意帮我呢!”
沈秋慈肯定不知道她的儿子在外头是个大冰块了!
沈秋慈淡笑:“邻里守望相助,应该的。”
何凤娇觉得沈秋慈跟大部分村里的婆娘真的很不一样,一席话谈下来,总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也感觉到她身上的书卷气和恭谦的礼数。
何凤娇又跟沈秋慈聊了些其他话题,直到贺□□兀的肚子咕咕声在房子里响起,何凤娇才意识到时候已经不早了。
下午还得上工,不应该在这里久留。
*
何凤娇离开后,被烟熏得黑黑的牛棚屋又恢复了以往的静谧与沉默。
贺东给拿过一只碗,给沈秋慈装了满满一碗的疙瘩汤。
沈秋慈看着门外那渐行渐远的身影,露出一个笑。
贺东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何凤娇那抹淡蓝色的身影慢慢走远,但屋里头似乎还残留她头发上那香甜的味道。
沈秋慈看着手中的疙瘩汤,叹息一声,说:“自从下放以后,我们去到哪都被人嫌被人恨。幸好遇到了何大队长,给了我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他们一家都是好人。”
“我们做人既要不争不抢,也要不亢不卑。有时候不用骄傲到目中无人,这么多年走过来了,在这纷杂的世界,偶尔也要懂得左右逢源。”
“娘知道你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不过这次是凤娇的一番好意,再多的,我们就不能要了。”
贺东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沈秋慈说这么多话了,自打下放之后,她的话是一天比一天少,哪怕是被批评,也不吭一声。
贺东自是知道这些道理的,只是……
贺东:“娘,我知道的。”
沈秋慈也没在意贺东的回答,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料到嘴里,番茄的酸甜与蘑菇的鲜味融合,那番茄入口即溶,还带着蘑菇的鲜香,让人唇齿留香。
沈秋慈吮了一口又一口的汤,笑道:“真香。”
贺东看着桌子上的疙瘩汤,安静地吃了起来。
果然如沈秋慈说的,很香。
也不记得有多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食物了。
没一会就把一整锅的疙瘩汤给吃了个干净。
吃过午饭,贺东把碗筷锅盆洗干净后,看着床上的沈秋慈已经睡得安稳。
他轻手轻脚地躺在了木板床上,却毫无睡意。
他看着被烟熏得漆黑的茅草屋顶,上面透着星星点点的光亮,穿过茅草,落入凡尘。
贺东在木板床上翻了一个身,听着外头吱吱叫着的虫鸣声,一下一下敲打在他心房似的。
他看了眼手臂上那残留着何凤娇指甲印的血痕,脑海闪过手臂搂过少女柔软的腰肢,还有她身上特殊的香气,在这个燥热的午后,他那热烫的身体一下子烧了起来。
他甩了甩脑袋,想把那可耻的念头甩出去。
可一闭上眼睛,那些念头像是藤蔓一样,缠绕着他野蛮疯长。
贺东叹息一声,默默念着他娘刚刚说过的一句话,然后闭上了眼睛。
*
何凤娇回到家后,发现李红梅何春生已经起来了。
李红梅见何凤娇这时候才回来,便问:“怎么这么久?都去一中午了。”
何凤娇便说:“我见到贺东他娘了,所以聊了几句。”
“哦,对哦,贺东还有个娘整天在家呢。”李红梅便问:“他娘好相处吗?我都没怎么见过她。”
李红梅知道贺东他娘一直在屋里,鲜少出门,可她都没怎么见过贺东他娘。
只知道她下放之前是个知识分子,说是什么大学教授。
且被下放之后,有次批评会中,被打折了小腿,加上本身身体也不怎么好,需要常常卧床。
何凤娇点头:“挺好的,说话很温柔。”
李红梅叹息:“可惜了。”
何凤娇便问:“怎么这么说娘?”
“成分不好呗,还能怎么样。”李红梅回忆道:“之前你爹接他们来咱们三村的时候,我就见过一两回,不过也看得出人家身上那股子知识分子的书卷气。”
“你爹说贺东他们要是晚半年被下放,说不定也能赶上是知青下乡政策呢,那会儿都是知青也不至于是黑五类被人家天天批评了。这都是命。”
何凤娇不知道这些政策,只是听李红梅这么说,禁不住叹息一声。
李红梅又说:“贺东还有个姐呢,嫁到了竹云生产队,也是命苦的孩子。”
何春生一听,便对着李红梅怒道:“有你什么事了?别多嘴!今儿天气热,你趁着还没上工去煮个绿豆汤吧。”
接着,何春生又对着何凤娇道:“下午没什么活,你在家歇着吧。”
何凤娇笑了笑:“谢谢爹!”
她还没睡午觉呢。
何春生背着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去翻一下那些蘑菇。”
第15章
清晨,昨夜又下了一场小雨,春天的早晨凉风习习,何凤娇破天荒起了个大早。
这会儿李红梅已经起来做好了早饭,除了怀着孕的何二嫂,其他人都起来了。
今天恰好也是初一,是镇上赶集的日子。
这个年代是不允许干投机倒把的事情,譬如国家统筹统销的一些粮食,面粉,食用油,猪肉什么的。
但农民自产自销的一些小产品或者蔬菜野果之类的,去生产队加盖自产自销的公章,还是允许摆卖的。
但一个月可能就只有那么四五天。
所以今天会有特别多的村民去集市。
每逢赶集日,只要不是赶上农忙的话,公社都会让每个生产队的拖拉机拉一下人。
这个年代大家都起得早,拖拉机又是公社的,所以定了时间7点出发,谁要是没赶上,就自个儿走路去。
何凤娇看这几天天气不太稳定,也不打算骑自行车去,而且家里那自行车大多数时间都是何春生在用,还是28寸二八式大水牛,何凤娇还真的不太想用。
反正开拖拉机的是她大哥,要是后面的车斗子坐满人,那她还可以坐前面呢!
总比自己骑自行车好。
何凤娇起得早,但食欲还没跟着她醒过来,看着就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李红梅见她这幅模样,便说:“娇娇,你爹今儿个也啥地方去,要不你骑家里的自行车到镇上去?自己骑车时间还自由一点,不用卡着时间回来。”
何凤娇以前不大爱去集市,因为公社拖拉机使用的时间都卡得死死的,要是没赶上回来的时间,就等着自己走回家吧。
不过生产队那么多人,走路的远比坐拖拉机的人多。
但何凤娇有次为了买块香皂,没赶上拖拉机,镇上回村里的路有七八公里,足足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回到家来。
自打那时候起,她便不怎么爱去镇上了。
就算要买什么东西不是叫县里上学的三哥带回来,就是让何国强买回来。
何凤娇摇头:“爹那车太大了,我还是跟大哥的拖拉机吧。”
她以前是上大学那时候才学会骑自行车,因为学校太大了,有些课程还得去隔壁大学上,何凤娇逼于无奈才去学自行车。
而且她的自行车是女式款的,要多淑女有多淑女。
何春生这28寸的大水牛,她还真不敢骑。
李红梅附和道:“确实有点大,我脚尖儿都掂不了地了,有回差点儿往池塘去了。”
何大嫂闻言也说道:“过年那会回娘家也差点把我跟大妞小旺摔了,可把我吓魂儿都没了。坐拖拉机就挺好,多买点东西也不怕提得累。”
何春生自个儿用着倒是觉得还好,大台走得快,蹬几下就跑得远远的,比拖拉机不知道好多少。
何国强闻言便说:“之前咱不是攒下了十来张工业票?要不就给她们买辆小点的吧,反正等会你们也要到镇上,顺便去供销社看看。”
“那不行。”李红梅一听便拒绝道:“那是留给娇娇做嫁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