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男人眉目微皱,但是气色已经好了许多。
高启之看了一会, 随即转过身去,营帐里的烛火摇曳晃动,高启之看着那晃动的烛火却有些出神。
他下意识张开了口。
烛火不断闪烁, 男人低沉嗓音里似有几分期许, 可很快便涌入营帐的风吹灭了。
赵越掀着帐帘, 手里还拎着沾染血迹的长鞭。
外面现在下了小雨,男人发髻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他随便抬手擦了擦然后便扔下了帐帘。
“侯爷现在如何了?”
高启之没有回答, 只是重新点上熄灭的烛火。
营帐很快亮堂起来, 赵越被冷落也没有在意,他走上前瞧了两眼, 然后俯身按在平阳侯的腕上。
赵越早年家境贫寒, 父母身体不好, 他自己便也学了些医术,虽然只是些皮毛但也够用。
他诊完脉后便出了营帐,外面的雨比之前大了不少,不过赵越也不在意,反倒露出一声暧昧的轻笑。
男人这笑声极轻,混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好似没有,而站在营帐里的高启之却猛然捏紧了双拳。
赵越走了没多久便有侍卫端着火盆进来,原先的护卫死伤大半,现在进来的这些人都是赵越另外安排的护卫,这些人只听命于赵越,见到高启之只是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营帐很快又安静下来,只有木柴的时不时传出微弱的炸裂声。
软榻上的男人并没有被其打扰,反而睡得愈加昏沉,梦中的楚徵忘记了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可他的眼前始终是一片空旷虚无,仿佛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徵隐约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那声音有些焦急又带着几分莽撞。
“楚徵,你去那里做什么,快回来……”
听到声音的楚徵停下脚步,他刚转身便见一个女子急匆匆的跑向他,他想不起她是谁,只觉得心口有种莫名的热切。
“姑娘……认得我?”
眼前的女子似愣了一下,楚徵见她脸上先是一阵凶狠怒刹,最后却仿佛释然一般叹了口气。
“认不认识已经不重要了,你现在跟我走……”
女子说罢便拉住楚徵的衣袖。
随着女子的出现方才空茫的一切渐渐有了生机,此时楚徵仿佛稚童般好奇的打量着身边的一切,然后将目光转向女子的背景。
他还是不不知道她是谁,只是胸口的躁动告诉他他认识她,楚徵垂首看着被拉起的衣袖,犹豫了许久才开口问了句。
“姑娘,我们认识的对吗?”
可惜前面的女子并未回答他,只是把他带到一处路口,然后朝他后背推了推。
“你走吧,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就能回去了。”
“那姑娘呢?不随在下一起吗?”
楚徵看着前面的路,一转身却不见方才女子的身影,楚徵顿时焦急不已,也顾不得什么回去的路,连忙回头不停地呼喊寻找。
方才女子领他走的路已然消失不见,四面都是如墙的浓雾,伸手不见五指,楚徵只能一点点摸索前进。
“明明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为何还要找……”
浓雾中女子的声音悠悠传来,楚徵惊喜的抬起头,却依旧不见女子踪迹,他不断转身寻找,却连女子的衣角都看不到。
“你在哪——”
楚徵大声喊着,可女子再没有任何回应。
他抬手捂住自己心口,一瞬间惶恐不安犹如藤蔓滋长,心口仿佛被无数看不见钢针刺入,让他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他望着眼前雾气,仿佛祈求。
“跟我走……”
“你跟我走好不好……”
可是浓雾之中再没有任何声音回应。
——
夜里雨势倾盆,为了防止营帐被淹,他们只能转移位置。
平阳候还在昏迷着,高启之背着楚徵跟着赵越等人身后,他的头上几个护卫正举着蓑衣。
赵越不放心的回头看了眼,随即嘱咐道,“注意点,不要淋到侯爷的伤口!”
几个护卫闻言更加小心,连带着将高启之也围了个结结实实。
此时郡太守也撑着伞过来凑起热闹。
“之前下官说应该趁着雨势未大先去城里,赵大人拒绝了,如今这倒好……”
高启之本就烦躁不已,听到这话,便冷冷地朝杨柳之瞪了眼。
这废物管辖之内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恨不得现在就将他脑袋摘了,他竟还敢在他眼前乱晃,真是不知死活……
赵越脸色也不好,因为要安排人马转移以及那个西辽公主,他不得不来往指挥,此番他被淋的最惨。
不过他并没有理会杨太守的那些话,他现在没空管这些小事。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高启之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可头顶也被蓑衣遮个严实,他只得郁闷的叹了口气。
离转移的地点还有些距离,高启之背着楚徵往前走,许是路太滑了,又或是他太疲惫,爬坡的时候他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连带着楚徵一起摔了下去。
队伍传来一片哗然,赵越赶到后,气的一鞭子抽断身边的枯木。
“妈的,都鬼叫唤什么!还不去请军医!”
摔倒的高启之直接在泥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他想撑着身体,却使不出力气,耳边是护卫惊恐和赵越的怒骂,高启之迷茫的眨了下眼。
夜里漆黑,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盏油灯撑着光亮。
“你们这一个两个,能不能叫人省点心……”
女子夹杂着无奈的声音若有似无,高启之猛地抬起头,这一瞬里周围嘈杂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他不断地搜索着四下,直到被赶过来的赵越一拳打在脸上。
“你是废物吗?连这么点事都做不好!侯爷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赵某第一个不放过你!”
高启之被打的头偏在一边,赵越这一拳太重,重到他嘴里都尝到血腥味,可高启之却没有发怒,他怔怔的望着不远处,那女子正焦急的追着护送平阳候队伍。
她的身影一会模糊,一会清晰,油灯的火光也随着明明灭。
高启之不敢眨眼,任凭雨水打进眼中。
可随着那火光煽动,女子的身影逐渐消失,高启之慌张的站起身,可刚刚摔倒时他腿上受了伤,刚想站起便因为脱力整个人跪倒在地。
“陈晚照——”
高启之的声音淹没在雨中,但是站在不远处的赵越却再一次回头看向他。
男人长袍早就被雨水打湿,他手中长鞭骤然收紧,他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鄙薄,他蹲下来嘴角却挂着冷笑。
“这是我第二次从你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但是念着同僚情谊,我便好心问上一问……”
“高启之,你是不是疯了?”
是不是疯了……
听到这话高启之猛地抬头看向赵越,男人眼中的戏谑和嘲讽毫不掩饰,若是以往他定不会容他这般放肆嚣张,可此时高启之却只能张着口无法回答。
“呵……”
赵越瞧这高启之的模样轻笑着站起身。
“……所以你当初那般拒绝我妹妹的原因就是如此吗?”
听到这话的高启之却似突然清醒,他抽出腰间的佩刀支着身子站起,然后看了眼满身肃杀的赵越。
“令妹之事,与她无关。”
说罢高启之便一瘸一拐朝平阳候方向追去,只留赵越一人继续站在雨中。
这场雨持续了一整夜,好在第二日天色稍霁。
“幸好昨夜转移了营地,听说之前那处被大雨冲塌了不少。”
“是啊,还是赵大人有先见……”
楚徵是被护卫的闲谈声吵醒的,身上的钝痛有些陌生,口中也干渴不已,他下意识的按了按额头,刚想开口叫人整个人却是一怔。
这……这是何处?
第30章
醒来的楚徵并没有疑惑很久, 身旁便传来高启之的声音。
“侯爷终于醒了。”
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眼里也全是血丝,楚徵看着狼狈如此的高启之, 心中只觉荒谬。
昨夜他与又晚照拌了两句,临睡之前明明是去了书房,怎么这一醒来却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
“怎么回事, 这里是何处?”
楚徵说着从榻上起身,这一动他也注意到自己背上的伤口。
但是现在并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晚照这几日越发虚弱了,无论如何他得回去照看她。
楚徵问完,却不见高启之回答,他抬头望过去, 只见高启之似乎是在确认什么一般,直直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眼神?”
被质问的高启之疲惫的闭了闭双眸。
“侯爷难不成忘了, 自己现在正在护送西辽公主的路上?”
看着楚徵惊骇的神色,高启之扯了扯嘴角,自从昨夜亲眼见到了消失的陈晚照, 此番他已不会轻易再为什么动容了, 他垂首轻叹了一声, 然后正座着望向眼前的平阳侯。
“不如侯爷先告诉启之,你现在还记得什么?”
此是时候尚早,赵越正忙着与襄阳太守以及其他几个官员周旋, 此时无暇顾及其他。
侍卫守在营帐外轻易不敢上前打扰。
而平阳侯的营账里, 楚徵显得有些混乱,他按了按眉心, 仔细确定记忆, 才开口道。
“今日是二月初九你我约好去普陀寺祭拜的日子。”
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去寺里为从前一起战死的将士上柱香, 高启之自然也是知道的,可此番听到楚徵的话,他却忍不住闭紧了双目。
二月初九……
“侯爷,今日是四月二十九,已经过去两月有余了……”
楚徵闻言踉跄地站起身,他愕然的看着眼前神情平静的高启之。
“……你说什么?”
——
四月二十九。
黄历上诸事皆宜,是个大好日子。
几乎同一时间,陈晚照也正瞠目结舌看着眼前的一切。
自从楚徵受伤后她便又成了孤魂野鬼,因为不放心楚徵的伤势所以还是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可这次她却明显感觉到自己正在快速的虚弱,原以为终于是放下一切投胎去了。
谁想一睁眼,自己居然身处喜堂。
怀里还抱着一只大公鸡。
她已经醒来有一会了,听外面的丫头婆子闲聊,好像是谁家里的少爷染了重病,她是被人买来冲喜的穷家姑娘。
可问题是……
难道她还没有安息吗?
掀开盖头,陈晚照冲到铜镜前。
镜中女子与自己有七分相像,可却身形瘦弱娇小,一堆金钗银饰压在头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陈晚照讷讷的看了眼自己稚嫩的小手,心想她这是……又附了哪个倒霉蛋的身上?
没多会,房间门被打开,喜婆见新娘子自己掀了盖头,连忙磕头拜祖求各方神明保佑,接着起来便狠狠掐了陈晚照一把。
“你这丫头,若不是大师算到你八字有机缘,此等姻缘能轮到你这乡野丫头?事到如今你便是不愿意也不行,实话告诉你,你家那俩婆姨已经将你卖了,以后你就安生在大人府上伺候,便是有个万一成了寡妇,那也是你的福气!”
她这身子的似乎只是个刚及笄的姑娘,被这婆子一掐,顿时涌出泪来。
别说陈晚照当了十年侯夫人,就是从前在渝州也没让谁这般欺负过。
她抽回手臂,然后冷笑着瞧了眼威胁她的喜婆。
“你是哪家的婆子,说来我听听……”
喜婆瞧着眼前这姑娘凶狠的眼神,顿时一愣,这孩子是她带着寇家主母亲自去挑的,因为八字吉利又老实听话,这才被买了回来。
怎么这会突然就跟换个人似的……
想着喜婆有些紧张,但是这个时候她也不敢想太多,只赶紧把盖头给姑娘盖上。
“姑娘啊,你也莫怪老婆子嘴碎,能嫁给这位真的是你的福气!”
陈晚照看着喜帕,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这辈子真的听够了什么狗屁福气。
但是这个时候府里上下人多眼杂,她一身喜服也不好做什么,便顺着这喜婆的意思,任她牵着往那新郎官的房间走去。
方才偷听下人闲聊,好像这新郎官是突然染病,随即便一病不起,眼看着人要撑不住了这才有了冲喜的念头。
盖头遮着,陈晚照也看不到外面,只是被牵引着走过一个长廊,然后又被提醒着跨过一个门槛。
只听有人突然喊了声,“新娘子来了——”,然后便是一阵敲锣打鼓。
陈晚照被这奏乐声吓了一跳,随即便被簇拥着进了房间,然后只听一阵关门声,所有的喧闹都被隔绝在门外。
陈晚照虽也不是第一次成亲,但到底也有十年没有成过了,此时很是被动。
等周围没了人,她才悄悄掀了盖头。
眼前一切很是喜庆,红绸,红缎,红烛,红毯……还有红着脸躺在床榻上的新郎官。
那新郎正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可似乎是有些吃力,正扶着胸口微微喘息,见陈晚照朝他走来,他才苦笑道。
“让夫人见笑了。”
陈晚照瞧着这人眼熟,等走近一看,顿时震惊不已。
“你……你……你是寇探花?”
床上的少年听着脸上薄红更甚,他抬头朝陈晚照笑了笑,“想不到夫人竟见过我?”
陈晚照有些僵硬,即便人家少年高中又是新任府尹,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小辈。
这下如何是好,她竟吃了这么大的一块嫩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