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梓若摆摆手,拢着她的肩膀,给她转了个方向,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晚点再过来。”
林茗儿皱着眉头,担心地朝屋内看去,叹息一声,随杜梓若一起走出了院外。
屋外时不时传来鸟鸣的声音,而屋内则安静得连头发丝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宁萱攥着衣服的指尖已然发白,她收回自己本来落在承怀仙尊身上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穿的衣服。
她从未穿过这样好料子的衣服,也从未穿过这么多衣服,层层叠叠的,把她完全包裹了起来,领子几乎包裹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来。
承怀仙尊见她平复下来了,便继续道:“待胎儿成形打掉后,你若想继续修炼,我会去信灵音阁,那处都是女修,对你的修炼……”
“仙尊大人,您是在跟我讨论如何杀死自己的孩子吗?”宁萱强撑着床,赤着双脚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宁萱在合欢宗被养得极好,她的皮肤娇嫩,体态丰腴,一眼看去,是一位身材极好的美人,而现在她怀了肚子里的孩子,体内的灵力即便在灵气充裕的苍澜山,也是接近枯涸的状态,而且这段时间里,她喝的都是药汤,身体日渐消瘦,衣服像是挂在她身上一般,跟承怀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几乎是两幅模样。
在承怀的印象里,宁萱从不敢惹他生气,每次对他说话时,语气温柔中带着点怯弱,望向他的眼神坚强又脆弱,然而当他说起要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宁萱就像换了一个人,她对他又怒又怨。
承怀凝视着她。
眼前的姑娘长发披散,嘴唇发白,那双漂亮的眼睛像是眨一眨眼,就能落下泪来,她双手拢着自己的肩膀,朝着他一步步靠近。承怀第一次发觉,她是如此娇小。
宁萱在他的面前站定,若是放在以前,她哪里敢对仙尊生气,可是那日她分明看清了仙尊的眼神,他对她同样抱有爱意,为什么现在的他看向她的眼里只有漠然?
她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在短短时间内就变化得如此之大。
“宁姑娘,你的宗门是被魔修所灭,你应当知道魔修的邪恶。当日你我被魔胎所蛊惑,才会犯下错误。如今你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与魔胎融合,待胎儿成形之后,便是杀死它的最佳时机。”承怀将那日他们发生的事情说成了一个错误,他的心缺了一块,他对宁萱的情感被魔胎转移时全部带走,站在他的视角,这样说的确没有任何问题。
对于他来说,那的确是个错误,他对宁姑娘或许有感谢之情,但远远不到与她结合的地步,定是魔胎的蛊惑,才会如此。
他想,宁姑娘也是被魔胎蛊惑才会犯错,所以她对于魔胎也该是深恶痛绝才是。
宁萱盯着承怀的眼睛,确信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分违背自己心意,她的心像是被刀刃滚过,扎得鲜血淋漓。
他说那只是一个错误,可是对宁萱来说,那分明是他们情之所至,是他们爱情的开始,怎么可能是错误?!
“我只恨魔修没有来得早一些,让合欢宗灭门灭得更快一点。”宁萱几乎是咬牙切齿般挤出这句话。
承怀敏锐地感觉到了魔气,他眉头紧锁,盯着宁萱的肚子。
魔胎与他们的胎儿相融合,胎儿察觉到母亲的情绪波动,泄出魔气想要保护宁萱。
宁萱修炼不到家,看不见空气中的魔气,浓郁得发红,正附着在她的肚子上,像是随时准备攻击承怀。
不知不觉中,宁萱的情绪也被魔气感染,内心的阴暗面越来越大,她回忆起自己在合欢宗的种种,又想起刚刚在屋内看见的陌生姑娘。
那位姑娘身着立领弟子服,说话做事稳重有礼,不像她,与承怀仙尊第一次见面就衣着暴露,幼稚又轻浮,只需要他一个眼神,就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怪不得了,承怀仙尊离开合欢秘境之后,便对她只剩下淡漠。
这仙界的花过于美丽,她只是限定世界的那一朵,离开了那个世界,她便什么都不是了。
承怀攥紧掌心,“宁姑娘,你已经被魔胎蛊惑了。”
他的目光落在魔气最浓郁的地方,眼神对胎儿的杀意几乎已经藏不住了。
宁萱在魔胎的诱惑下,神经变得脆弱又敏感,只需要外界一点风吹草动,就像火星子落在了大草原上,只需一撩,便熊熊燃烧起来。
她一把握住承怀的手腕,让他的手掌抵住她纤细的脖子。
承怀在她靠近的时候微微失了神,低头盯着她动作。
宁萱仰起头,决绝地望着他,“仙尊您说我被魔胎蛊惑了,那我也是魔了?您向来以除魔卫道为宗旨,不如也把我杀了?”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她的灵魂像是被分成了两个,一个害怕得瑟瑟发抖,一个带着不死不休的勇气,誓要从承怀口中得到答案。
承怀的大掌就贴着她的喉咙,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她害怕到吞咽的动作,明明就怕得要死,却依旧这么去做了,无知又无畏。
他曾与杜梓若讨论过,若是宁萱死了,与胎儿完全融合的魔胎也会死,但如果是胎儿成形时杀死它,就可以做到留母去子,宁萱只需要好好调养身体便能和从前一样。
前提是……她能熬到魔胎成形的时候。
“宁萱。”承怀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他的手掌只是虚虚地搭在她的脖子上,以他的能力,他甚至不需要用到灵力,只用他百分之一的力气,都能够拧断她的脖子。
“何至于此。”他说。
宁萱望进他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里的自己。
他没有生气,更多的是无奈。
即便她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
他对她毫无感情,连生气也没有。
宁萱盈在眼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承怀背过身去,“宁姑娘,好好休息。”
他没有再回过头,直接踏出了屋子。
落日的余晖从门口照射进来,萧瑟的院子吹过一阵微凉的风。
宁萱的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明明在秘境之中,他不是这样的,为什么?
承怀踏出院子后,顿住脚步,蜷缩的拳头负在身后,微微颤抖。
在他看到她眼泪落下来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的竟是在秘境中最后的那日,她躺在他的怀里,又哭又笑,呢喃着问他:“你会带我回家吗?”
他空缺的心脏透进了冷风,沉重又虚无。
作者有话说:
剧情急转直下。
不太擅长写虐文,所以这段会过得很快。
第10章
在承怀走后,宁萱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这些年来,她从未自己决定过什么,她的人生一直都是被命运推着往前走,如同浮萍,漂到哪里便算哪里。
她原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好人,一个会对她说“自愿被枷锁束缚很可悲”的人,便以为自己找到了归宿,可承怀所说的“待胎儿成形”,跟合欢宗对她的“待天阴之体成熟”又有什么分别?
都是在利用她。
她的存在,就是一件趁手的工具。
宁萱感觉到一阵恶心,还未来得及找木盆,只是艰难起了个身,便不受控制地呕出一滩黑血。
她的喉咙仿佛被岩浆流过,灼烧感让她无法出声,恶心上涌,她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都呕净,可偏偏体内的恶心感只是不停翻滚上涌着,无法找到一个口子宣泄出来。
原以为光是呕吐就能结束了,紧接着便是她的小腿抽筋,疼痛让她的五官几乎都要挤在一起了,恨不得当场晕厥过去。
不仅如此,她怀的不是普通的胎儿,当她情绪平复下来之后,肚子里的胎儿就像是故意跟她作对一样,时时刻刻都需要忍受肚里有一团火球似的东西在不断冲撞。
然而当她烦躁不安的情绪上涌,肚里的胎儿被她的情绪喂饱了,又能安静下来片刻。如此反复折磨着她的身体和精神。
对于合欢宗来说,她的天阴之体能够助他们修炼,越是成熟的天阴之体,修炼提升的幅度便越大。对于承怀仙尊来说,她不过是借来孕育魔胎成熟的工具,天下苍生会因出世的魔胎受苦,而她现在就在受苦。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为他们修炼牺牲,也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为天下苍生牺牲。
她没有接受过教育,应该说,她根本没有机会接受教育,更别提让她愿意牺牲小我,成就大我之类的道理。
为什么说这句话的人不自己来体验一下,受苦受难几个月,满怀希望和爱意地期待孩子的来临,又将它亲手夺走?
宁萱攥紧了身下的被子。
命运待她何其不公。
她未发觉,魔气自胎儿向外扩散,悄悄地搭上了她纯白无暇的仙骨。仙骨的骨身出现了一条裂缝,这是先前宁萱使用禁术后才出现的裂缝。魔气便顺着这条裂缝,在仙骨内安了家。
因天阴之体的罕见和短命,没有人知道,它本来该是修魔的最佳体质。
宁萱感觉到一阵寒冷,这种寒冷来自于她的身体内部,刺骨的寒意让她不断哆嗦,牙齿都在打颤,无论她盖上多少层被子都于事无补。
只要她闭上眼睛,脑海里便会闪过承怀漠然的眼神,她做了个深呼吸,依旧无法驱赶走那些阴暗的情绪。
又是一波疼痛来袭,她终于忍受不住,吃痛出声,然而她的声音却像是被粗粝的沙子摩擦般,沙哑难听。
另外一边,杜梓若正在教林茗儿如何照顾宁萱和她肚子里的魔胎。
“魔胎与凡胎不同,我预计它只需三月,便能彻底成形。只是这三月看起来短,对于宁姑娘来说,恐怕是度日如年。”杜梓若叹息道。
林茗儿提着毛笔,正打算记下梓若先生叮嘱的事项,听他这么一说,便开始好奇。
“为什么?只是三月而已,比起凡胎的十个月,应该好很多,而且现在不是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吗?”
杜梓若抬头看向窗外的圆月,说:“她醒来之后,才算开始。白日还没什么,最难熬的是黑夜。入夜之后,魔胎便会开始活跃,与母体争夺养分,完全与凡胎融合。以前也曾有人动过魔胎与凡胎结合的念头,要么就是魔胎和凡胎无法融合而失败告终,要么就是母体承受不住融合的痛苦,在极度的疼痛之中死去。
“宁姑娘怀的孩子特殊,与魔胎融合得不错,只是尚未成形,在这个成形的过程中,宁姑娘所承受的疼痛绝不会融合要少。”
林茗儿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比当年我不小心中了万针魔毒还要痛吗?”她试探性地问道。
杜梓若肯定地告诉她:“是的。”
林茗儿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吞咽口水,只要稍微回忆一下,都会让她害怕到发抖,而宁姑娘却要时时刻刻都承受这样的痛苦,实在太可怕了。
她看向宁萱所住院子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
这时,从那个方向传来一声凄惨的尖叫声。
林茗儿连忙站起身,杜梓若却拦住了她,“现在这个时辰正是魔胎最活跃的时候,你若是进去了,可能会被魔胎所伤,难道你又想染上魔毒吗?”
“可是宁姑娘她……”林茗儿听到那声尖叫声,自己心底都在发寒,更别论身处痛苦之中的宁萱本人了。
杜梓若强行按住了她,让她坐在原位,说:“那位宁姑娘是天阴之体,若世上有谁能够实施这个在魔胎出世之前就能消灭它的计划,便只有她了。若她承受不住痛苦,选择自杀而亡,也正好能和那魔胎一起死去。若她选择活下来,那就等三月之后,胎儿成形了,杀子留母。”
他说话时神态自若镇定,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林茗儿说不出任何话来反驳他,因为她很清楚,梓若先生所说的,便是师尊的意思。
林茗儿垂下眼眸,不再去看那个小院子的方向,而是盯着自己的双手,一言不发。
她记得师尊把这位宁姑娘带回来的时候,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漂亮的姑娘。
宁姑娘和自己不同,她躺在师尊怀里的时候,像是易碎的宝物,有着得天独厚的容颜,微卷的长发随意散落,皮肤白皙,嫩得几乎可以掐出水来,睡颜恬静,两颊微红,即便不用胭脂,也美得惊心动魄。
林茗儿从小跟在师尊身边学武修炼,被师尊和师兄养得跟个男孩子一样,她也很羡慕别的姑娘能够留长长的头发,能够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但她第一次穿上裙子的时候,就被师兄说这不利于他们练武,羞得她再也没有穿过裙子了。
宁姑娘来到苍澜山一月,身体日渐消瘦,林茗儿并不是没有用心照顾她,只是没想到原来是她肚子里的胎儿在跟她抢夺生机。
林茗儿无法理解,为什么善待天下苍生的师尊,会待宁姑娘如此残忍,按照梓若先生所说,宁姑娘不就是用来杀死魔胎的工具吗?
她想为宁姑娘做些什么。
第11章
这注定是难熬的一夜,直到将近日出的时候,宁萱才昏睡过去。
与以前做的梦不同,宁萱像是坠入深海,无边孤寂朝她涌来,将她包裹,阴冷无比,也难以喘息。
她试图睁开眼睛,看到黑暗之中亮起的一点点光芒,努力地伸手去够。
她不想死。
当她将光芒攥入掌心的时候,眼前闪过无数回忆,她儿时流浪的记忆,到合欢宗被人欺负的记忆,在大漠中拖着承怀走了一天一夜的记忆……
所有记忆都被收入光芒之中,连带她的情感一起埋藏。
宁萱再睁眼时,眼眸闪过赤红,很快又压了下去。
“宁姑娘,你醒了?”林茗儿捧着煮好的灵米粥从外头进来,见宁萱想要起身,连忙放下托盘,扶着宁萱起来。
宁萱看向她,记起她是承怀仙尊的徒弟,在昏迷的时候,也偶尔会听到她的声音。
“宁姑娘先用些粥吧。早上师尊来过,见你刚睡下,就吩咐我煮了些灵米粥,等你醒来再用。”林茗儿将粥放在靠近床边的桌子上,拿起勺子拨了拨粥面,等它凉了再舀起。
宁萱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他是来检查胎儿的吧。”
她的声音很轻,林茗儿攥着勺子的手又握紧了一些。
“宁姑娘……”
宁萱别过脸,抗拒的姿态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