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嘶哑、细微,萧晏抱着凤俏落了地,只觉怀中身躯骤然瘫软,他急急低头看去,凤俏已然昏死了过去。
一天一夜,她终于熬不住了,紧绷的精神防线在见到他的一刹那,被摧毁得一干二净。
萧晏的手臂紧了紧,看着怀中的凤俏,黑色的衣衫湿透贴在身上,遮掩不住女子玲珑的曲线,但是在萧晏的眼中,却没有半分的旖旎,被血水洇湿的衣物,还在泊泊流血的伤口。
如果她不是凤俏,怕是早死了八百回。
可如果她不是凤俏,又何故要遭受这么多苦楚。
害她至此的人,终归还是他自己。
凤俏再度醒来,只觉浑身肿胀疼痛,勉强转了转视线,只见四周漆黑如墨,身旁燃着篝火,火堆旁架着她带着血迹的脏衣。
凤俏虚弱地闭上眼睛,劫后余生,她此刻的心思本不该在换了衣衫这种事情上,她是战火硝烟中活下来的人,多少次身负重伤之时,随行军医未必都是女子,更有她亲自扒伤员衣裤帮忙包扎的时候,事急从权,哪里有什么男女之念。
但是眼下……
“醒了。”萧晏坐在火堆的另一边。
“此间何处。”凤俏问道,她身上盖着萧晏的僧衣,躺着一动不动。
“地窖,目前还算安全。”萧晏答。
他看着凤俏的侧颜,她只身一人长途跋涉来寻他,又遭人陷害身陷囹圄,差点失了青白性命,此时此刻终于见了他,没有一句置问没有一声之责,却只是安静的问他:此间何处。
他能想象,如果她没有经此一劫,可以安然无恙地找到自己,定然一把揪起他的衣襟,狠狠地一拳打来,大声置问他为何不告而别。她找到他时,也许气愤恼怒,也许忍泪倔强,却绝不会像现在这般模样,淡漠如水,冷静如斯。
她虽多年征战沙场,但却从未涉足江湖,初次经历江湖之险,她……在害怕。
所以才努力的掩饰自己,怕被他看出来。
“起来吃些东西吧。”萧晏从阴影里走出来,只穿着一身里衣。
凤俏突然弓起了身子,翻过身去,背对着萧晏,“你不要过来。”
萧晏默了一默,“你须得吃些东西,不然会饿坏了身子。”
“我说了,你……你不要过来……”凤俏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怎么了?”萧晏觉得凤俏的语气很是不对,快步走了过来,伸手搭在她的额头上,被凤俏挥手甩开。
“你不要碰我!”她嘶声低吼着,努力蜷着身子往角落出缩去。
凤俏的呼吸急促,说话时唇齿间的气息灼热得骇人,可额头却是冰凉一片。
“可是还有其他伤处?”萧晏心下大急,便要去拉住凤俏的手臂,不让她再躲,没料到这一次,惊人如此轻易地将凤俏拉了过来,也是,她这副身子,早就虚弱透了,挣扎再三,已然没有力气再与自己的力量相抗。
“你别……碰我……”凤俏闭着眼睛,喃喃出声,一双手死死地揪着萧晏搭在她身上的僧袍。
萧晏的心颤了颤,她哭了。
凤俏紧紧地闭着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汹涌滑落,她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气息急促而紊乱,身子似极为难受地发抖。
“你……你在客栈时……”萧晏的心头似冒起了火,将他的双眼灼红,空穴来风事出有因,茶摊上听到的闲言碎语,竟然□□成都是真的。
“那迷药古怪得很……让我既神智不清总是要昏厥过去,又……又……”凤俏恨恨地握紧双拳,“早知如此,定不叫那客栈掌柜死得那般容易。”
萧晏胸腔中恨恼激荡,想来是那客栈掌柜见凤俏姿容姣好,反正是要杀人越货,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这些腌臜之事他们做得多了,迷药中再搀些下三滥的东西,对付女子最是容易不过的。
凤俏中了迷药后一直在暴雨中昏睡,起先并未发现其他异常,后在奔逃中逐渐发觉了异样,她本有机会趁着天亮之前出城,就是这要命的催情迷药让她浑身无力,望着城门众多守军出手没有胜算定然被擒,才在城中到处躲藏,误打误撞进了太守府,躲在假山之中,毒性发作时,只得跳进荷花池,在池水中等着毒性渐渐散去。
后被人发现,一路奔逃,连伤带痛,那难耐的药性已经不见了,便以为算是熬过去了,没料到小憩之后,那要命的催情之毒如同跗骨之蛆,再度活了过来,比之前更难熬。
凤俏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想在萧晏面前露出如此模样。
萧晏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沉声道:“凤俏……”
“你走吧……算我求你……不要在此处看着我……”凤俏手中的僧衣快被她揉碎,额角的汗大滴大滴的往下落。
“毒性不散,会伤及根本,今后再难将养。”
“你有什么办法?”凤俏睁开眼睛,泪光粼粼的眼神中却饱含着刚毅和决绝,“萧晏,我是心悦你,我是不远万里来找你,但不是求你可怜我,更不是……你莫要跟我说这毒性要散去只能去找个男人,如果当真如此,我宁可——”凤俏话音未落,一手摸出匕首,向上一抬,刀尖直抵着自己的脖颈。
此时毒性蔓延,她浑身都在颤抖不止,刀尖颤颤巍巍刺破了颈间的肌肤,一丝腥红沾染了雪亮的刃尖。
“凤俏——”萧晏的瞳孔一缩,“你放下刀。”
“我不放,”凤俏拼命地摇头,“你走,你走,不要让我看到你。”
“好,我走。”萧晏站起身,缓缓地走了几步。
忽——
火光骤灭,黑暗中凤俏一声闷哼,没了声息。
萧晏接住她手中滑落的匕首,放到一旁。他伸手轻轻揉捏着凤俏的后颈,不知道自己方才打昏她的力道,她现在的身体是否吃得消。
别怕,凤将军,你不想做的事情,全天下也不会有人来勉强你。
萧晏抱着凤俏,黑眸在黑夜中闪闪发亮。
第43章 番三怨佛衣
凤俏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不知昏辰不晓日冕,亦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还要昏睡多久。
她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涣散,体内总是有一股灼热的气息四处蔓延,周身却清冷寒凉,渐渐地身体便不再那般煎熬难耐。清醒时能看到萧晏的脸,他托着手中的钵盂,喂她进食,模糊时唇间亦有清凉的水滴入,顺着喉管滑进,纾解燥热。
就这样不知过了几日,凤俏终于醒来,视野清明。
萧晏盘坐在她对面,微微垂首,闭着眼睛,头顶上地板的缝隙中一缕日光洒落下来,落在他的睫毛上,在眼睑处散落一片阴翳。
凤俏悄无声息地坐起,静静地看着他。
她找到他了,走了一路想了一路,真的走到他面前的时候,那句话,突然问不出来。
经过这一劫,有些话似乎不需要刨根问题。
可是不问,她不甘心。
头顶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萧晏瞬间睁开了眼睛,看到凤俏的刹那,似微微怔了一下。
二人屏住呼吸,直到头顶传来瓦瓮摩擦青砖的细碎声响,萧晏的呼吸才平缓了下来,起身走到角落处,大片的阳光落下来,地窖被掀开,一个女子怀抱着一个瓦罐踩着梯子走了下来。
“你醒啦!”女子一口浓浓的牂牁口音,看到凤俏坐起来,很是高兴。
凤俏警觉地看向萧晏。
“我们躲在此处,多亏织娘出手相助。”萧晏对凤俏道。
凤俏闻言站起身,双手抱拳:“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日定当……”
“不用不用,你醒了就好,”织娘将瓦罐递给萧晏,走到凤俏面前来,“这位姑娘真是心性了得,身体底子也好,不然我这法子也是没用,姑娘现在可大好了?有没有哪处不爽利?”
凤俏诧异道:“是恩人帮我解的毒?”
“本也算不上什么毒,就是折磨得人半死不活,不过左右这种东西见得多了,法子还是有一些,能不能撑得过去还是看姑娘自己,若换了是我,我可耐不住,眼前的和尚既然用不得,那便早早出去找个倌儿算了。”织娘噗嗤一笑。
饶是大咧咧的凤俏,也被织娘这话堵得不知该说什么。
萧晏尴尬地干咳了一声,“织娘,如今她身子大好,也不便在此处继续藏匿,免得牵累了你。”
“好啊,我稍后便禀报掌教,想办法将她送出牂牁城。”织娘颇有深意地看了凤俏一眼,灿然一笑。
“你不走吗?”凤俏蹙着眉心,看向萧晏,“还是说,只是不肯跟我一起走?”
萧晏刚要张口,被织娘打断了。
“傻妹子,”织娘笑道,“五斗米教救人,哪里有白救的,你这出了家的情郎,今后可就要入我教门了。”
“织娘,”萧晏不悦地截断她的话,“别忘了你们答应我的事。”
“那是自然,掌教说到做到,希望大师也是。”织娘露齿一笑,踩着梯子出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答应了他们什么?为什么现在还有五斗米教?”凤俏跨步上前,一把扯住萧晏的手腕,“你告诉我!”
萧晏苦笑一下,“你方才醒来,应该早点唤醒我的。”
凤俏不解地看着萧晏。
“织娘就是故意在你面前说,这样你定然不会自己一个人离开,你不走,我更没办法离开。”萧晏苦笑。
“到底是怎么回事!”凤俏急道,她的动作牵扯到了手臂上的伤口,疼得吸了一口气。
“你先坐下。”萧晏扶着凤俏坐好,她的外伤还未痊愈。
凤俏坐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萧晏,等他说话。
“我初到牂牁城时,官兵在追缴一个少年,我见那少年性命危在旦夕,便施以援手救了下来,没想到他是现存五斗米教教主的儿子,教主见我身手还过得去,意欲让我入教为众,我没有答应。”萧晏知道凤俏此时疑虑,接续道:
“前朝将五斗米教列为□□进行剿灭,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总有些残部遗留下来,到处隐匿躲藏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只不过朝廷不知道罢了。四日前,我看到了官府缉拿你的画像,又听说了你的遭遇,怕你只身一人难以脱身,可我自己又没办法找你,只好求助于五斗米教,因被列为□□,害怕官府围剿,藏身之处和机关也遍布全城,教中三教九流耳目众多,也确实寻到了你的踪迹,才来得及在官府之前将你找到。”
“答应帮你找人的条件,就是你加入他们,对吗?”凤俏望着萧晏,眼睛亮晶晶的。
萧晏不语,半晌才继续道:“你若不想他们得逞,就听从他们的安排,安全出城。”
“他们控制教众的手段是什么?”
“离开之后,立刻北上,只要出了南周进了南萧的境地,你就安全了。”萧晏道。
“把柄?身份?还是毒药?”
“凤俏,你能不能……听话一次。”萧晏有些用力地握住了凤俏的肩膀,“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话……”凤俏看着萧晏,突然笑了,她一笑,漆黑的眸中泛起了莹润的光,“我如果早些听师父的话,不与你一决高下,便不会将你放在心上;我如果早些听大师姐的话,不去肖想不该想的人,便不会喜欢上你;我如果早些听小师妹的话,不来找你,便不会陷你至这样的境地。听话,我也想听话,可现在来不及了……我不可能看着你为我涉陷,然后一个人远走高飞。来了才知道自己不该来,可我从来都不是瞻前顾后只会后悔的人,既然来了,就没有该与不该,只有去与不去!”
萧晏望着凤俏,忽地偏头,避开了她的视线:“无论如何,此地于你来说更为危险,只有你先离开牂牁,我才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寻着机会离开。”
“和尚……”凤俏轻声道:“你同我说实话,我知道这些□□控制教众的手段,不外乎那几种,你一个游方僧人身无长物,他们究竟如何确信你不会随时退教离开?”
“……”
“你不说,我决计不会走。”凤俏道。
“你也知道,无外乎那几种,南周异族,擅用虫蛊……”萧晏话未说话,凤俏霍然站了起来。
“蛊?!”
“放心,也并未如世人所说那么可怕,况且他们要我入教,也不是为了取我性命,只要不发作,无碍的。”
“虽是靠这□□救了我,但他若是敢伤了你分毫,我一定要碾碎这□□!”凤俏恶狠狠道。
萧晏端坐在地上,垂下眸,自凤俏看不到的角度,勾了勾唇角。
头上的那仅有的一缕光亮不见之后,又过了约两三个时辰,织娘来了,将两个人带出了地窖,曲折回廊,穿过好几处院落,踏上了一处阁楼。
“姑娘在此等候吧,过会儿会有人来接你出城。”织娘道。
“他呢?”凤俏看着萧晏。
“他好得很,初来乍到,掌教就委以重任,姑娘莫要担心,自管离开就是了,你平平安安出城,他才能没有后顾之忧为掌教效力。”织娘一笑。
“我还有话要跟他说。”凤俏道。
“哎哟,当真是难舍难分呐,小黑屋里腻了这么久,还有说不完的话。”织娘哈哈一笑,“说罢。”竟没有回避的意思。
“每十天写一次信给我,若你有任何不测,我定带人南下,踏平牂牁。”凤俏面对着萧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织娘。
织娘格格一笑,丝毫不以为意。
萧晏点了点头,“好。”
凤俏万般不舍地看着他。
萧晏在凤俏的目光中垂下了眼睑,他又躲避了自己的目光,凤俏的心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