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是暑气如此之重,连一丝风都没有的酷夏,疗养院因靠着凌水河,也没有其他地方那样燥热。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距离市中心路程比较远,开车来回要两个小时左右,除了节假日外,老人们鲜少有家人来探望。
草丛里蝉鸣吱吱响,保安小刘坐在门口凉亭里打瞌睡,睡眼朦胧间看见一辆熟悉的黑色越野车,立马精神过来:“池哥你来啦!”
池屿对着道闸杆鸣笛,小刘连忙开了闸口。
“还登记么?”池屿问。
小刘啧了一声,朝池屿咧嘴笑着敬了个不标准的礼:“池哥见外了不是!每个月你都跑四五趟,整个疗养院谁不认识你啊?”
“自家人不用登记,赶紧看老爷子去吧。”
“多谢。”池屿放下一句话,一脚油门开过闸口。
从停车场到池老爷子住的病房,一路上有不少工作人员和病人家属跟池屿打招呼。
“小池又来啦。”
“拿几个苹果给老池送去。”
“小池我家侄女盘靓条顺会来事儿,人可好了,真的不考虑见个面吗?”
“小池一会儿过来陪我下象棋!”
“……”
池屿极有耐心地一一应和,脚步不停直奔池延年的主治医师周寰宇的办公室。
“老爷子的阿尔兹海默症目前还处于第一阶段,是轻度痴呆期。”
“偶尔记不起你,近期记忆颠三倒四,都是很正常的事。最近一段时间,他突发激怒的情况也有发生,这说明他的病程在以不慢的速度进展。”
周寰宇叹了口气:“短期内还无法判断下一病程的进展时间,有可能是一两年,也有可能是五六年。到时候出现日常大小便失禁,持续性暴躁易怒,类似于失语、失用、失认这种神经性反应,都是很正常的。你要有所准备。”
池屿沉默地翻着这段时间池延年的疗养记录,点点头:“我明白。”
“辛苦你了,老周。”池屿把记录本放下,轻叹一声,“要不是有你在,我真不放心把老爷子放在这。”
“老同学嘛。”周寰宇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开解池屿,“你不用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把老人放在疗养院并非不孝顺,反而对他的病情有好处。”
“青榆疗养院这个价格,也不是所有孩子都舍得。”
池屿抿唇苦笑。
周寰宇拍拍他的肩:“去病房看看老爷子吧,季崇理很早就到了。”
池屿到病房时,季崇理正半跪在地上给池延年捏腿。
前些年还精神抖擞,能拄着拐追他打的池老爷子,如今只能懵懵懂懂地坐在床边,任由别人摆布了。
池屿按下心中酸意,几步上前把季崇理拉起来:“季总西装革履的,去一边儿休息吧,给老爷子揉腿这种活儿还是我来。”
季崇理刚一松手,池延年抬起头,眼神浑浊而懵懂:“孙子,他是谁啊。”
池屿半跪下来,把老人的小腿放在自己膝盖处:“我也是你孙子。”
池延年盯着窗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哦,我有两个孙子。”
说完又转过眼睛望着季崇理:“你是谁呀。”
“……”季崇理和池屿对视,弯腰对池延年温声道,“我是池屿的朋友。”
“哦,小屿呀。”池延年脸上露出笑容,眼尾层叠出很深的褶皱,“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放学,梧桐院的山楂果都熟透了,一会儿我要去给他摘几个吃。”
说完就要起身。
池屿轻轻用力按住他的肩膀:“爷爷,我们先吃饭,吃过饭再去摘山楂果,好不好?”
池延年却好似没听到,忽然发起脾气:“不行,我就现在去!小屿还没吃到,我要去!”
池屿又哄他:“小屿还没下课,今天临时加了晚自习,特地让我们两个来告诉你,不要等他。”
池延年怀疑道:“真的?”
季崇理附和:“真的,我们过来就是给他传话,小屿说让您早点吃饭,好好休息,要是小屿回来看到您摘了山楂果,肯定要生气了。”
池延年立即停止挣扎,叨叨着要去吃饭:“去吃饭,小屿不生气。”
“听话,小屿早回家。”
池屿按了响铃,护士把池延年带去食堂吃饭。
离开前,池屿和季崇理又去见了一次周寰宇和看护池延年的护士长。池屿反复嘱托后,才和季崇理一起离开。
停车场里。
池屿登上自己的越野车,见季崇理还在下面站着,挑了下眉:“没开车来?”
季崇理:“司机送我来的。”
“季老板排场真不小。”池屿啧了一声,“走吧,送你一程。”
季崇理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学着池屿的口气说:“池老板才是好大的排场,只做股东不上班,年底还能拿分红,谁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嘁。”池屿睨他一眼,“还没结婚呢,就跟真姐一样话多。”
“明明是你没耐性。”季崇理叹了声,“也就只有你们家老爷子才让你这么有耐心。”
“还有夏鸯。”
季崇理话音刚落,平稳行驶的车明显颠簸了一下。
“我什么时候对她有耐心了。”池屿说。
“你发在群里的消息我都看了,细节描写和反应态度都很到位。”季崇理思忖道,“不如你转行去跟真真学写小说,估计能大火。”
池屿:“……我那叫谨遵医嘱,送佛送到西,懂么。”
“再说了……”
“再说了,我早就不喜欢她了,是她觊觎我的美色,我出于同学多年的情分,现在才帮她恢复记忆。”季崇理把池屿的话都说完,“车轱辘话反复这么几句,自己说着不烦?”
“‘谎言重复千遍就能成为真理’,这句话的前提,是要说话的人默认谎言的正确性。”
季崇理眯眼看他:“开个书店叫‘迟夏’,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文艺细胞。”
池屿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板着脸烦躁地从兜里摸出支烟。
季崇理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池屿拧着眉头,车厢里气氛沉闷。
像在配合他们之间的默然一般,天上渐渐落了雨。
雨滴砸在挡风玻璃上,又被风斜斜吹下,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迹。
池屿按下雨刷器。
“晚上真姐急着让你回家么。”池屿声音绷得很紧,脸色郁沉,“没事的话陪我喝几杯。”
“行。”季崇理痛快答应。
两人驱车到弃水酒吧。
弃水酒吧老板是季崇理公司的客户。
在青榆刚刚兴起互联网浪潮时,弃水酒吧老板联系到季崇理的互联网公司,成为青榆市首家实现全面电子化的清吧。
酒吧老板嗅觉敏锐,迅速扩张了几家分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由此,弃水声名鹊起,一跃成为青榆酒吧行业中的翘楚。
也因此,池屿这位股东和季老板成了弃水的座上宾。
弃水酒吧不论总店和分店,都有两人的固定预留位置。服务生也都记得他们,不消多说,自动会送去两人常用酒单和新品。
池屿心情不好,从洗手间回来坐下后连着喝了几杯,连口气儿都没喘。
额前的湿发被他拢在脑后,漆瞳沉抑着池屿说不出口的情绪。
烈酒入喉,池屿的眼尾和嘴角都慢慢起了红。
季崇理皱眉:“哪有你这么喝酒的。”
酒杯砰的一声磕在桌子上,池屿深深地看了季崇理一眼,又喝了口酒。
“你不懂。”池屿闷闷地说。
季崇理把外套放在一旁,松松领带:“你不说我怎么懂。”
池屿盯着季崇理看了一会儿,平直嘴角弯起一道弧:“老季,你变化很大。我们小时候刚认识时,你像个满身戾气的冰坨子,季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担心你会出事儿。”
“幸好宋唯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人变得柔软了,也会说话了。”
池屿晃晃酒杯,眼睛里透出点醉意:“我语文不好,怎么说,就是光华内敛,像个温文尔雅的斯文败类。”
季崇理似是在回忆,嘴角泛起点笑,拿起酒杯和池屿碰了一下,感叹道:“确实,我很幸运。”
“但我的运气就很差。”池屿饮尽了杯中酒,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酒液尽数咽下喉咙。
“我这人没什么志气,也没想过赚大钱。”
“我这辈子最想要的东西只有两个,如今都破碎了。”
季崇理默了默:“都不怪你。”
“夏鸯回来了,我却情愿她没回来。”池屿怔怔地望着空了的酒杯,惨淡地笑了声,“我情愿她健健康康,平安快乐地在国外过一辈子。”
季崇理缓缓道:“人回来了是好事,失忆这件事急不得。而且她现在对你有感觉,是个好信号。”
“不会的。她不会喜欢我。”池屿嘴角泛起一抹苦涩,把头埋进膝间。
清淡跋扈的声音里染上喑哑哭腔。
“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作者有话说:
暗恋,让任受尽委屈~
今天也是心疼池小岛和鸯鸯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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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迟夏
夏鸯回家不久就睡下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车祸的原因,她最近总是犯困,打电话给之前的脑科医生,他只说是没事,多休息就会好。
夏鸯睡了一个下午,醒来口干舌燥,咕咚咚喝掉一大杯水后,她草草吃了点晚餐,这才像完全清醒过来。
她抱着沙发上的抱枕沉思。
下午好像又做梦了。
自从车祸后夏鸯时常做梦,偶尔会出现闪回症状。
有时梦里是家人和宋唯真,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个看不清脸的男生。
一个阳光、大大咧咧、讲话时很雀跃的男生。
下午的梦里,夏鸯又和那个叫她“鸯鸯”的男生见面了。
他坐在她的对面,他们旁边还有很多人,似乎是在一家学校的食堂里。
“今天的干煸四季豆,阿姨少放了很多辣,正好合你口味。”男生把他的餐盘推过来,笑嘻嘻地,“微辣,你最爱吃。”
梦中的场景突然转换,来到了学校的绿茵场。
男生从远处向她跑来,蓝白色校裤裤腿被他挽上一截,露出劲瘦白净的小腿。
“鸯鸯。”他似乎刚打完球,声音很喘,落在草坪上的汗比阳光还要烫,“我要去超市买水,你要喝什么?”
“冰可乐。”夏鸯听见自己说。
男生半蹲在她面前,似乎很不情愿:“碳酸饮料喝多了不好。”
“这样,我们来抓阄,抓到哪个就买那个,好不好?”
夏鸯想,他可真像在哄小孩啊。
男生从校服上衣里掏出笔和纸,边写边说:“有三个选项,冰可乐,矿泉水,还有果汁。”
“闭眼,不可以偷看哦。”
夏鸯看见自己的手在三个纸团里慎重地选了一个。
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可乐。
男生状似无奈地叹气:“没办法啦,上天的安排最大嘛。”
说完,他笑了声,转身跑远了。
夏鸯明明睁眼偷看到,他三张纸条写的都是可乐。
“铃铃铃——”
手机铃声打断了夏鸯的思绪。
“喂,夏夏。”宋唯真的语气又急又喘,像是在奔跑,“你开车来一下弃水酒吧总店,季崇理和池屿喝醉了,我一个人没办法弄他们两个。”
“你别急,我很快就到。”
夏鸯挂了电话,换了身方便行动的衣服,开车去了宋唯真发在她微信上的地点。
她到时,弃水酒吧的老板正站在里面和宋唯真说话。
“他们不常喝这么多酒,你叮嘱后我就有嘱咐服务生,不会拿酒精度数太高的。”老板正在和宋唯真解释,“弟妹,今天估计是我两位兄弟心中有事,才喝了这么多。”
“怎么回事。”夏鸯小跑过来,气都没喘匀,“池屿下午有事,怎么在这里喝醉了?。”
老板打量着夏鸯,问道:“这位是?”
宋唯真抢白:“她是谁你得问池屿了。”
老板一脸恍然大悟:“懂了,就也是弟妹呗。”
还没等夏鸯解释,老板立马转头跟她抱歉:“弟妹,今天第一次见面就给你落了个坏印象。弃水酒吧是正经的清吧,他们俩也不常来,偶尔来了也不会喝这么多酒。”
“今天池老弟肯定是心里有点不痛快,才喝成这样。你回去可别骂他,他这人脾气有点冲,要是因为在我这多喝了几杯酒让你俩打起来了,我可是大罪过。”
“……”夏鸯一时不知从何解释,只得连连点头,“不会的。”
季崇理比池屿酒量好,现在还能勉强维持清醒,朝宋唯真和夏鸯招手,示意他们的位置。
池屿已经趴在桌上,昏睡过去。
撩上去的碎发还有点湿,露出英挺的眉骨和额头。
他周围的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瓶,贴着的标签都是花体外文,夏鸯一个都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