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抿了抿嘴,无法反驳他的质疑。
第二名小声说了句“真无趣”,我也假装没听见。
毕竟除了路明睿以外,我与谁都没说过几句话。他们怎样看待我,也都十分无所谓,反正迟早大家都会分道扬镳,形同陌路。
“哦,随你怎么想。”
我并不理会他,自顾自背起厚重的书包,慢慢往教室外走。直至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嘲讽,声音拉得极长。
“躲啊,一个两个的只会躲。我最看不起你们这种人了。”
第二名冷笑一声。大概是输了太久,憋了太久,他犹觉不足地继续说道:
“甩什么脸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为路明睿打抱不平,以为第一名是他的专属,而我只不过是趁虚而入的失败者,是不是?”
“真是胆小鬼,只敢心里偷偷想,却不敢当面说。”
“我告诉你,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今天的结果,完全是我的实力。而路明睿么,自然是运气不好,谁让他有病呢?”
“所以这都是命。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命不好,偏偏得了什么骨癌呢。”
我本来充耳不闻。直到最后一句话轻飘飘地砸入我的耳畔。
霎时,轰如雷鸣。
骨癌?
等等,第二名究竟在说什么?
那个“他”又是谁?是在说……路明睿吗?
不,不会的,这简直太荒诞了。
十八岁的男生,正是最骄傲的时候。顶多是哪里受伤了,怎么可能和什么癌症扯上关系?而且又偏偏那么碰巧,非要是他呢?
可是,路明睿,这次的确已经整整四十天不见踪影了……
我有种预感,如果继续追问下去,恐怕前方是完全无法承受的深渊。所以我下意识地照例逃避着,沉默着,就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把头埋进沙子里。
似乎避而不闻,就可以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没错,它要么是一个过于恶劣的玩笑,要么就是我听错了。
一定是这样的。
门外的学生越来越少,教学楼逐渐变成了空旷吞噬的巨大怪物,令人害怕无助。
而我,只要此刻踏出这里,就可以又回到日复一日齿轮运转的平静日子里,走上被计划好的命运轨迹。
我的理智在催促着赶快离开。
可实际上,理智已然离我远去。此刻我的身体浑身冰冷僵硬,犹如溺入冬日寒潭,丝毫动弹不得。心口被钝痛感活生生撕扯着,连血液也在这种剧痛下几乎凝固了。
在认识路明睿之前,我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感受到如此多种的情绪。
他在身旁的时候,我只是自卑地默默注视,呼吸着消毒水的苦涩气息,听他温柔徐徐讲着题目,近乎贪婪享受着靠近的每一寸时光。他不在的时候,我则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思念、担忧、失望与等待的滋味,既痛苦迷茫,又偷偷心怀期待。
我本以为,短暂的时光就会这样平静持续下去,直至结束那一天的到来。
但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预想中省城与北京的一千二百七十三公里,原来在生死相隔面前,什么也不算。
脑子里纷乱一片。那些在路明睿身上学到的喜怒哀乐,那些在他离开后被拼命掩饰的七情六欲,那些十几年人生中不断被积累的压抑与渴望……此刻嘈杂着、拧绕着,犹如被掩埋地底太久的火山岩浆,瞬间浓烈而炙热地全部涌到了山口。
而那看起来灰扑扑、毫无异状的山体,实则已经摇摇欲坠,濒临崩溃。
我知道,我向来是个有点悲观的现实主义者,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独自逃避。
可此刻,当即将溢满的情绪繁复交错、晃悠悠只待喷薄而出时,我竟然静静地留在了原地。
许久,才缓缓伸出手,轻轻关上了那扇呼唤我快点挣脱的门。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转过身,异常镇定地反问道。
第二名意外地瞥了一眼,便啪地一声将成绩单拍到我的面前,逼迫我睁大眼睛瞧清楚。
“故意装作没听见?好,你转告路明睿,谁叫他自己运气不好?哪天撑不过去死了,也活该他认命——”
认命吗?
咚。
咚、咚。
我听到沉闷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身体中。
是血液愤怒沸腾的声音,是心脏疼痛跳动的声音,是外头肆虐的寒风在耳畔呼啸、嘲笑我懦弱无能的声音。
它还似乎在引诱询问着——像以前那样,这次继续一个人逃避不好吗?
不,一点也不好。
“你有一句话没说错,我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但你不该这么说他。”
我平静地,狠狠将拳头砸向对方的腹部。
什么理智,什么后果,什么未来。
去他妈的。
第3章
5.
大概是由于单亲家庭的缘故。十八年来,我一直活得小心翼翼,循规蹈矩。我极少哭,也很少笑,从小到大也并未融入过什么集体。除了还算中等的学习成绩,几乎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
从前倒是毫不在乎,只是独自走在既定的生活轨迹上,读书,大上学,工作,结婚……我的内心少有波澜,生活单调而乏味,不曾炙热地追逐过某个人,也不曾在夏日蝉鸣中与谁分享过冰棒与耳机。
直到最后一年头,我遇到了路明睿。
然后一切都变了样。
他就像是一阵风,温柔中带着强势地泛过我的心底,却又不自知晓。我学会了很多情绪,每一种都与他紧紧相联。整整半年的时光,我总是怀抱着微渺的期盼,同时又生怕自己那些不堪的心思被戳破,注定的命运轨迹被打乱。
第二名说的没错,我就是个只会逃避的胆小鬼。
可现在,这些东西,我突然统统都不在乎了。
高三上学期的最后一天,路明睿住院的第四十天。短短几个小时内,我干了一连串曾经自己根本无法想象的“坏事”。
我狠狠揍了第二名,将他连人带椅子摔在了地上。
我被班主任带到办公室,受到人生第一个处分警告,写下人生第一份检讨。
我在独自写检讨时,从抽屉偷出班主任的手机,找到了路明睿的电话号码。
然后回到家,砸碎储钱罐,背着家里人买了人生第一支手机。
这一切,我做的异常平静,平静到过了头。
街边的路灯逐渐亮起,昏黄的光晕下,凌凌雪花如雾四散。偶尔有人经过,自行车叮铃铃的声响就会悠悠然划破雪夜寂静。
我透过小窗户凝望着下面的景象,一直到很晚。
然后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用手机发送了人生第一条短信。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理不理智。这一刻,我什么也不愿意去思考,只遵从自己的内心。
【路明睿。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能和你一起骑自行车吗?】
6.
高三那会儿,家庭电脑差不多已经普及了,不过手机这种东西在学生中还没完全流行开来。一来是学业压力重,毕竟在这个重点学校大家都在死命内卷,哪还有时间玩。二来,种类实在太少了,都是什么摩托罗拉、诺基亚。那些可怜无比的小屏幕和键盘都十分难用,里面也压根没什么游戏,连收件箱都只能存储一百条短信。
但我依旧宝贝似地将小破手机攥在手里,眼也不眨地盯着屏幕看。
我不知道此刻路明睿在做什么,是不是正在吃药、化疗,是不是困倦疲惫得已经睡下。小时候去过几次医院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唯独记得那白得刺眼的墙壁与痛苦绝望的哭声,让人很惶恐无助。可现在,只要想到路明睿就在那里,那害怕就变成了担忧,恨不得立刻飞奔去医院见到他。
骨癌——这个让人感到无力而遥远的绝症,我家一位远方叔叔就是患了它去世的。他以前是干苦力活的,可得了这病以后,却时时要靠拐杖才能出门,干活自然不成了,连基本生活都很艰难。听说平时骨头里就会钻心地疼,连续化疗时更是难以忍受。他家经济条件也并不好,勉强救了一年,就在痛苦中去世了。
而路明睿的病情到底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我不清楚。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实在是个过于会演戏的骗子。他总是带着笑意望着我,幽默又亲切地聊着天,讲复杂数学题时显得那样轻松自在,就像是生机勃勃的春风。那时候他的身体究竟是什么状况呢?
癌细胞在不断侵蚀占领着他的身体,双腿在忍受着无时无刻的疼痛。十八岁的骄傲年纪,他浑身浸着消毒水的气息,在微渺希望中慢慢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可不知为什么,他从没在我面前表露过任何异样。
骗子。
虽然路明睿可能没将我划分在“可以分享秘密”的范畴,但现在我也完全不在乎了。我发出这条过于超出边界的短信之后,就一直守着手机等待答复,尽管极有可能一直也等不到答案。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屏幕就亮了起来。我噌地一下跳下椅子,手指有点颤抖地点击开。
上面只有简短的一行回复。
【原来你都知道了。】
他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不愧是路明睿,一下子就猜到了我是谁、为什么突然不管不顾地找到他。我闭上眼想象了一下,猜测他大概此刻在叹气,双眸中略带着点无奈——他有时候就会对我露出那样的表情,着实猜不透深深浅浅的心思。
我想问他现在的病情进展,存活几率,想问他在哪家医院,什么时候方便去探望。我想问他能否答应那个请求,最后却只是呆呆回复了“嗯”,便不知怎么开口。
路明睿倒是似乎不在意。他甚至还开了个小玩笑,爽朗的口吻一如往昔。
【一毛钱一条的短信,发一个字多浪费啊。】
【其实我现在还算状态不错,吃得饱睡得足。不过回学校可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你过得还好吗?啊对了,数学成绩我可要检查的。】
很坦然日常的对话,甚至让人一瞬间以为昨天我们还在学校见面聊天。
可是关于明年的约定,他在避而不答。
明明是路明睿以前主动提起的,说想要骑车到很远的地方。还说我没有完全猜对,到时候再亲口告诉我。
然而现在呢?我们依旧在熟悉地隔空交谈,但就是明显感受到了陌生的疏远。以往我总是畏惧着同桌之间十几厘米的鸿沟,畏惧省城与北京之间的一千二百七十三公里,不断刻意保持着距离。
现在,大概轮到他了。
方才那股莽撞的冲劲一下子烟消云散,脸上阵阵泛起滚烫的热度。
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后悔难堪。
或许我们能够相处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关于明年的约定也显得那样软弱无力、遥遥无期。不过只要没有明确的宣告,我就固执地拒绝承认死亡的临近。
我并不奢求能得到什么,也不想让他被病痛折磨时徒增负担。所以,当路明睿开始转移话题到“今天雪下的有点大”时,我竟然长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擦不知何时落下的眼泪。
那个问题下冲动而隐晦的心意,我莫名感觉得到,他应该是读懂了。
这就足够了。
第4章
7.
整个寒假生活特别充实。除了写作业、刷题,就是偷偷抱着手机和路明睿发短信。幸好由于期末成绩进步了不少,家里人给我提高了零用钱,否则月底的话费账单着实让人头痛。
我们就像以前那样分享日常。他会告诉我今天医院的伙食很好,隔壁床的大爷给他算了个长命百岁的卦,窗外挂雪的树梢蹲着一只小松鼠。我会汇报今天做了什么模拟题、各科进展到什么程度,不懂的地方还照旧询问。
就是数学符号实在难打,我琢磨着,只好把φ打成fai,把π打成pai。
也难为路明睿了。他瞬间理解那堆无意义的符号,用同样的方式立刻回答,完全不影响秒杀糟老头子的超级教学水平。
我们不约而同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用短信交流。我从没有追问过他的病情,他也不曾提起上次我脱口而出的问题。以前时常畅想的将来计划,现在已经成为了某种禁忌。
每一天的流逝都十分寻常平和。
我们默契地只谈现在,不论未来。
很快,只能容纳一百条信息的收件箱就已经满了。每一条我都压根舍不得删除,尽管上面都是些再平凡不过的内容,就像是流水账一样。
原因只有一个——
那是路明睿发来的。
最后我辗转反侧、挑挑拣拣,艰难地保留下九十九条信息——这样的话,新信息不会被无法接受,同时还能最大程度保留我们的聊天记录。当然,这也意味着存储箱随时在满载边缘,还是要被迫时刻纠结无比地挑选删除。
但夜深人静时,被精心保留的那些信息就是最好的安慰。
我躲在被窝里反复阅读。十几年压抑而干涸的心田,被那些方方块块的文字不断充盈,如春风化雨。我们的确是疏远了,可每一天,却又都感觉自己更靠近他一些。
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欺欺人。我总祈祷着,如果时间能一直这平静无波地延续下去,那该多好。
“这是什么?!”
高考倒计时第三十天。
放学回来,我就发现藏在枕头下的手机被翻了出来。母亲一边哭泣一边质问:
“你就是这样上学的吗?你怎么对得起我?!”
其实悄悄买手机的那天,我就做好了被发现的心理准备。况且十几年来都是在压抑逼迫的气氛中长大,这样近乎疯狂的控制欲,早就习以为常了。
我想说我的成绩没有下滑,反而进步飞快,二模成绩已经差不多达到省大医学院录取分数线。以及,最近我们的联系愈来愈少,经常我发短信后好久他才回复,说是才睡醒。
有一次,在他连最擅长的数学题都回答错误后,我就知道他的身体和精力已无法允许太多的消耗。所以这些天我们几乎只道了早安晚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
可正当打算靠近认错时,我看到了小小的屏幕亮着,上面的收件箱已经被删除得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