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也没有剩下来。
母亲还在哭喊质问着，但我只能看到她的嘴张张合合，什么听不见。一瞬间，我的浑身血液冰冷，脑子一片空白。似乎连同那些信息，我的记忆、情感、希望也被同时狠狠清除一空，彻底失去存在过的痕迹。
我近乎机械地抬起来，轻声反问：
“您看了短信？删除了？”
母亲哭得更大声了，不住发泄诘问：
“对，我看了！这么长时间，原来你都没有认真按我的要求学习，每天偷偷摸摸地和男生发短信！”
“那个路明睿以前的确是全校第一，可现在呢？他的身体连高考都参加不了，自然不在乎忙不忙。但你为什么要好端端地浪费时间，还是在这种人身上？！”
“再也不许联系，就当没这个人！”
就当没这个人？
他罹受着命运的苦难，尚且还在欣赏身边点滴美好，哪怕一次又一次的治疗痛苦不已。而旁观者又怎么可以轻飘飘地否决他的存在？
他分明还在努力争取活的可能！
我闭上了眼，胸膛中弥漫的绝望感濒临爆发。又一次，我变成了什么也没有的穷光蛋，之前努力克制的平静已经无法再继续欺骗下去。
我慢慢抬起头，想要反驳她。更重要的是，想要去反驳自己。
但我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我陡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无能为力。之前几个月的快乐时光是偷来的，时限到了，怎样也挽留不住。
而路明睿留下的过往，大约总也有一天会像这些短信一样被清空，只留下干净的空白。而曾想要追逐一缕风的我，最终也只能徒劳地松开手。
因为风是不会留下痕迹的。
“从今天开始，你上学，我会拜托老师盯着你。你回家，我就会时时刻刻盯着你，直到高考结束那一天。”
母亲留下这样一句话，就拿走手机，摔门而出。
只有我独自一人留在原地。
不过我没哭。勇气熄灭后还并未完全落成灰烬。那残留的一丁点星火，就是我全部剩余的感情与希望。
8.
路明睿后来有没有主动联系过，我并不清楚，不过就算有也应该全部被删除了。我想把手机偷回来，但当天半夜翻母亲卧室的时候被发现了，又受到许久的哭泣攻击。
我一夜未眠，翌日顶着巨大的黑眼圈去上学。午休的时候碰到了第二名，他正走在路上大声打电话，见到我立刻挂断手机，像耗子见到猫一样蹿到旁边花坛后面。
我却盯着他举着的手机，沉吟片刻，又靠近了一点，搞得他浑身炸毛。
“你不要过来啊！”
第二名的声音有点抖，估计因为我上次下手太狠了，产生了心理阴影。
我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可能有做校霸的潜力。盯了半天，只是认真询问对方：
“手机能借我一下吗？”
“什么？不借！”
“喂，你掰手指干嘛……好吧，那只能用一下下……”
但在顺利借到第二名的手机后，我又突然打消了给路明睿发短信的念头。
有点很不自在的感觉。因为那样珍贵的过往由于我的缘故被弄丢了，现在我竟然还想用别人的手机厚脸皮地去解释。
在他看来，那样的行为肯定一点也不漂亮。
第二名还在不远处等待。我紧紧捏着手机，进行了无数心理斗争。
最终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直接给路明睿打电话，和他一五一十说清楚发生的事情。还要问清楚他的病情，让我心里有个底。
同时……还想再一次听听他的声音。
嘟——嘟——
电话许久没人接听。
我等了又等，倒也不奇怪。也他许在做检查，吃午饭，或者睡觉休息……毕竟医院和学校不同，没有固定的时间安排。
但我也不好意思接连不断地进行轰炸。打个两个无人接听后，我就打算放学找个公共电话亭再试一下。
谁料这时候手机铃声刺耳地响起。
我又紧张又惊喜，立刻按了接听键。
“喂——请问哪位？”
不是路明睿，而是一位听起来十分疲惫的中年女性。我猜测可能是他妈妈，登时僵住了，毫无心理准备。
“我，我是路明睿的同桌……”声音结结巴巴的，连自己都觉得难听。
“原来是你呀。”那头的声音并没有生气，反而好像还很了然的样子。我有点懵，对方则是继续抱歉答道：
“很感谢这段时间的关心，小睿一会儿就要进手术室了，现在正在做准备。这是很重要的一次手术，关乎着他的性命，所以请你过段时间再——”
手术？
“妈，电话给我。”
我正消化着那句“关乎性命的手术”，耳膜不断嗡鸣，神情恍恍惚惚。蓦地，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轻轻打断了路妈妈的话。
那声音轻而低哑，全然不像以往的清脆爽朗，甚至还夹杂着阵阵虚弱的轻咳低喘。可我依旧觉得很好听。
因为无论怎么变，那还是我所熟悉的，细致讲题、一同闲聊趣事的声音。带着如常的温柔笑意，春风和煦，令人沉醉。
仿佛这一百多天来，他一直仍在我身边，一切都不曾改变。
我闭上眼，就能从声音中描绘出路明睿此刻的模样。他穿着空荡荡的浅蓝病号服，身上依旧是消毒水的气息。头发大概已经被剃光了，可那脸庞依旧清秀俊朗，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眸。他歪在床上，嘴角噙着微笑，正轻轻拿着手机讲话。
而电话的另一头，就是我。
“出了什么事？不要急，慢慢说。”
路明睿没有质问我为什么要打破无言的界限，反倒是一上来就关心我的事情。
有生以来，我猛然有种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
明明我的这些事情，和路明睿的此刻状况想比，简直一点儿也不重要。
沉默片刻，我还是将自己这边手机被拿走的事情告诉他，诚恳地道了歉。我本还想说自己可以攒钱再买个新手机，我们要不要以后继续聊天，只要早晚问候就可以了。
可一想到路妈妈的那句话，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了。
“下午的手术……”
我刚犹豫地起了个头，路明睿就轻松地笑道：“只是个小手术，别听我妈的。你不用担心，好好上学就会让我开心了。”
他一直很会骗人，让我被蒙在鼓里那么久。
以前我还会对“不属于分享范畴”的事实感到有点难过。可现在，我清晰地认识到曾经的自己那么钻牛角尖，为了逃避而错过了多么重要的事实。
既然走出了这一步，为什么不拿出剩下的全部勇气？
我不想再退缩，再失去了。
“不，这次你必须如实告诉我。”
静默。
我不明白路明睿为什么不愿意回答，也许是刚才语气太强硬了。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才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听到了护士的催促，还有路妈妈紧张的不断询问。看起来他必须很快做好准备，然后进入手术室了。
一场关乎生死的手术。
勇气到底抵不过基本的自知之明。我麻木地想要挂断电话，不想让自己的执拗影响到目前最紧迫的事情。然而这个时候，路明睿的声音再度清晰地出现在耳边。
“的确关乎生命，但成功率很高。明天醒来我就会告诉你。然后高考结束后，你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责备我，骂我，怎样都可以。我就在医院等着你。”
他的语气依旧那么平和自如，仿佛真的只是要去做个小小手术。我被他的平静感染，将信将疑地反问：
“……真的？”
路明睿笑着叹了口气，求饶似的回答道。
“以后我再也不会骗你了，真的。”
他的语气很认真，声音逐渐低了下来，轻柔低缓，像是喃喃的自言自语。
“以前和你约定过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无论多远，无论多久。”
“所以，你能原谅我吗？”
我傻乎乎地答应了。
然后，电话挂断的瞬间。
我隐约听到一声含笑的，极度温柔眷恋的两个字。
“再见。”
那是我们唯一的一次通话。
也是最后一次。
第5章 （终）
9.
第二天，我就从路妈妈那里收到了“手术成功，慢慢静养”的消息。心口悬着的石头稍稍轻了一些，我终于全神贯注地开始备战高考的最后冲刺。只有偶尔夜半时分，当呼吸着窗外清新的夏夜空气、望着闪烁的繁星时，我会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与怅惘，冥冥之中感到心脏坍塌了一角，再也无法恢复。
没关系。
很快……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高考那两天格外闷热。数百万学子涌入考场，寒窗十年只待这次一定乾坤。以往我十分惧怕这一天的到来，惶恐到恨不得一直躲在高三。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我前所未有地平静坦然。
笔尖与卷子的每一次摩擦，都是对我付出过的奖赏。尤其在数学科目上，仿佛耳边有一道声音徐徐讲解着答案，让我面对什么难题也无须再逃避。
我是个平凡不过的中等生，本来悲观又现实，可偏偏在高中的最后一年，小心翼翼地开出了花。
……
“路明睿在哪家医院？”
高考结束后，我看到考场外等候的班主任便不假思索地冲过去，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这个问题。
束缚十几年的枷锁已经卸下，此刻我前有未有的急迫，满怀希望与焦急。什么毕业聚会、暑假狂欢，全部都无所谓。我只想立刻、马上见到他。
就像他答应过的那样，去质问、去责骂、去埋怨他的欺骗，然后……
我想要不计后果地去拉他的手，抚摸他的眉。还要和他做许多许多未来的约定，一个一个去实现。
哪怕被拒绝，我也必须要去见他。
班主任拧眉瞅了我好一会儿，欲言又止。许久，他才斟酌开口，回答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路同学……上个月就去世了。”
“手术存活的几率很小，只是不抱希望的尝试。他已经强撑太久了，这样从痛苦中解脱也好。”
“去世？”
“可是，可是明明他妈妈给我发过短信，说手术很成功，只要静养就可以……”
在班主任怜悯又无奈的眼神中，我恍惚抬起头，慢慢停下了质问。
我立在原地，浑身冰冷，任由烈日随意曝晒。这段时间心脏隐约缺失的那一角终于轰然坍塌，然后碎成了尘芥，彻底飘散不见。
哦。
原来如此。
什么约定，什么承诺，都是假的。
在我满怀期盼地等待时，他就已经静悄悄离开了，就像以往每一次的恶劣玩笑。
只不这场玩笑过于漫长，处心积虑。我分明一直依稀看得到残酷的结局，却又糊里糊涂地沿着他设计的路线走下去，哪怕努力地想要冲出轨迹，最终还是被他哄骗回来。
很多不曾想清楚的事情都有了答案。可事到如今，那些答案也不必再说出口。
他又一次狠狠地耍了我。
而我，连责怪和原谅的机会都不再拥有。
在人群的兴奋狂欢、拍掌相庆的热闹中，我一动也不动。许久之后，才轻轻闭上眼睛，蹲下身，埋起头。
骗子。
你的再见，原来是再也不见。
10.
省大的医学院的确不错，风景环境都十分优美，老师同学和蔼严谨。我依旧喜欢独来独往，尤其喜欢浸满消毒水气味的实验室。但有时也会主动和同学一起约去图书馆，因为他们经常会让我帮忙讲高数。
按照他们的说法，我的过程往往很简洁，简洁到令人发指的地步，高中一定有位极好的数学老师。
我一愣，随后只是微笑地平静回答道：
“没错。”
他很好。以至于过了好几个月，我还是会经常把身旁的同学错看成他。
我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走在原本被安排好的轨迹上。可我很清楚，已经有许许多多不一样的地方了。
我不再死板地读书，而是加入了运动社团。我不再一个表情，偶尔也会宣泄喜怒哀乐。我不再排斥与躲避，面对事情的处理更加坦然直率。
飞翔的小鸟，低垂的树梢，老师讲的一个笑话，同学扔过来的一包零食……我开始像他一样生活而非生存着，欣赏生活中一点一滴的乐趣。
我遇到了许多人，碰到了许多事，看到了更广阔的天空。但每当下意识地想要分享时，我都会再度意识到一个事实。
我们已经无法再相见。
高考成绩出来的第二天，那本作为生日礼物的笔记本就被家里人不小心扔掉了，连同所有试卷成绩单。他分明就在我的身旁存在过那样久，可偏偏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有你的信件……呀，怎么是几个月前寄出，定期送达的？”
我正随意查看今天是什么日子，闻言倏然浑身一僵。
一股不敢置信的情绪突然弥漫开来，让我颤抖着，既想靠近，又生怕再一次在希望中绝望。
今天定期送达的信件……
我拼命稳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封泛黄的信件。当再熟悉不过的好看字体呈现在眼前时，我甚至有种错觉，仿佛我们还在高三的时光，而他还在近在咫尺的身旁。
【省大医学院怎么样？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已经是优秀的其中一员了。】
【抱歉，我说谎了，而且不止一个。不过那句承诺是真的——和你约好的事情，无论多远，无论多久，我都不会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