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坐在宝宝椅上发出声音,她还没有到一岁,这些声音严格来说并不算语言,但许曼凭借母亲的本能,可以从其中解读出一些奇妙的信息:她尿了?饿了?屁股痒?喉咙痛?还是哪里不舒服?
养育新生命的过程宛如冒险,母亲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主角,陈立潇常在某个筋疲力尽的深夜看到自己的灵魂缓缓脱离躯壳、升至半空,俯视着这个疲倦、茫然、无能的男人。这时候他会想起好几年前的事,有一天他和一个女孩子在江边散步,他们两个都很忙,所以那是难得的闲暇时光,她突然问:你会灵魂出窍吗?
他当时无法理解,微笑着听她解释:有时候我觉得被困住,就会假装自己灵魂出窍……他当时无法理解,没想到在结婚生子后拥有了这项特殊技能。灵魂出窍。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能自由移动,从而实现阿Q式的精神胜利。
“我今晚不回来吃,公司聚餐。”
许曼在休完产假后加入了老上司章赋的公司,现在保守点说,也是能在高层会议上左右规划的角色了。陈立潇拿纸巾擦嘴:“我今天也不回来,晚上见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在美国的前同事,现在回来创业了,聊一聊发展规划。”
许曼笑了:“那你得好好聊啊,跟钱相关的,都得好好聊。”
牙缝里突然一阵酸痛,陈立潇站起来去洗手间拿牙线清理:一小块鸡蛋壳卡在了犬齿旁边。
这么薄、脆的小片碳酸钙,居然弄得他吃不下饭,真是邪了门了。
回到餐桌边,女儿正咿咿呀呀地怪叫,双手在空中挥舞,啪地打翻塑料餐盘,会三国语言加普通话和上海话的阿姨立刻操着抹布从斜刺里杀出来,像日本动漫里来无影去无踪的忍者。
会议、沟通、午饭、买咖啡、听人汇报再向上汇报,每一天都是这样,每一年都是这样。时间是奔腾不息的河流,人一脚踏进去,就稀里糊涂被带到未知的远方。
陈立潇在傍晚准时下班,开车去了约好吃晚饭的地方。
此处是淮海路的一家餐厅,帮忙牵线搭桥的人是他在美国时的同事,见到他就冲上来狠捶他一拳,笑着引荐;一个穿着乔布斯同款黑色毛衣的男人走上前来同他握手,头发蓬松,貌似随性,但无疑是精心打理的结果,每一根发丝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乔布斯男露出微笑,向他伸出手,说:“潇哥还记得我么?赵鹏宇啊,我之前做推荐主架构的。”
陈立潇也伸出手去。
他当然记得。赵鹏宇这人是悦时刚起步没多久、用高薪招来的技术专家,陈立潇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带领一部分技术团队,但他胸有大志,只拿这家小公司当跳板。正是平台高速发展、内外矛盾重重的时候,赵鹏宇自己跑路不算,还带动好几个中高级别的工程师一起离职,不说深仇大恨,总归称不上好聚好散。没想到数年过去,此君摇身一变,成了踩着热门风口的创业者,九曲十八弯地来跟他套近乎,想让他帮忙游说一项重要投资。
他的手汗很重,握上去像一条鲶鱼,陈立潇收回右手,不动声色地在灯芯绒的椅套上蹭了蹭掌心。
“还有嘉策,你总记得嘉策吧?”
黑毛衣让开半个身位,一张苍白到几无血色、鬼魅般的面孔从黑暗中浮现。
那个邪门的鸡蛋壳像灯泡一样,啪地在陈立潇的脑海中发出爆裂惊响。
她把头发剪短了,刘海碎碎地垂到眉毛下方,在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身上穿着宽松的白色毛衣、牛仔裤和球鞋,质感粗糙、手肘处起球,但好在宽松舒适。看见他,她点点头说:“好久不见。”
有个理论是,全球化进程中,地球上任意两个陌生人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这项数字在创业风投的圈子里更小,赵鹏宇学长的公司需要争取一笔重要投资,风投机构的人正巧是陈立潇的大学室友,他怕陈立潇记恨他当时觉得悦时前景不好、忙不迭跑路,求了第三方迂回婉转地来约个饭。
现在看来,这件事还是做对了。
陈立潇挺给老朋友面子,不计前嫌,注意力都放在产品形态和技术实现上,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让赵鹏宇的神经久违地兴奋起来,四人顾不上吃饭,聊得热火朝天。一道香煎小牛排端上桌来,陈立潇突然问:“嘉策呢?”
赵鹏宇如梦初醒,发现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席,包和手机都还放在椅子上,就是人不见了。
他借口上洗手间出来,在露台上找到了她。外面很冷,陈嘉策指尖的香烟明明灭灭,烟灰簌簌掉落在牛仔裤上。赵鹏宇走上前去掸掉,搂住她的肩膀:“多冷啊。”
陈嘉策抓住他的袖口:“你们吃完了吗?我有点困,能先回去吗?”
“这才几点啊。”他把腕表展示给她看,“再吃点?我喝酒了啊,你等会儿开车送我回去吧?晚上睡你家?”
饭局在九点钟结束,走到餐厅外面时,夜空中飘起小雪。云层被这座城市的灯光照亮,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粉红色,上海的初雪就在粉色夜幕下无声降临。
赵鹏宇把所有人送上车,然后钻进自己的副驾,一扭头,只见驾驶座上坐着一个陌生男人。没等他瞠目结舌地质问此人是何方神圣,陈嘉策站在外面,弯下腰敲敲玻璃。
“你干嘛?”他降下车窗,茫然地问。
“我帮你叫了代驾,回去早点睡。”
“你去哪?我送你回去吧,都这么晚了。”
她把鼻子和嘴巴都埋进围巾里,瓮声瓮气地说:“你走吧。”
他一拳打进棉花里,有点急了,从车里钻出来抓住她的手:“上你是不是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