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陆归
时间:2022-07-27 06:33:19

  店里人声鼎沸。热气从铁锅中徐徐升起,在玻璃窗上凝结,汇成大颗粒的水珠乍然滴落,无声之中继续蒸发、腾空、循环往复。桌上仅有一小碟凉菜,陈嘉策的筷子含在嘴里,眼睛盯着窗子发怔。容靖开口:“你在想什么?”

  “西西弗斯。”她喃喃地说,思绪随即被拖回这间拥挤吵嚷的小屋。容靖的目光亮得让人害怕。他有一些很坏的习惯,比如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刚见过没几次的人,让她想起成长过程中那些带着浓重审视意味的视线,或是赞许、或是惋惜,总之不外乎评判,就像摸过生鱼的手,黏腻腥臭,要想洗掉,须得先搓破三层皮。

  他的眼睛里并没有任何评判的意味,但也同样令她感到不适,好像在说:我都知道啦。

  陈嘉策终于想起,跨年那晚在树下见到这少年的第一面,他就是用这种目光盯着她。庸俗、犹疑、世俗的算计和伪装像外衣被层层剥落,她对此有社会动物的本能恐惧。

  有一瞬间,陈嘉策脑子里冒出个荒谬至极的念头:这人兴许是什么妖怪。

  小妖怪坐在她对面不到一米的地方,捧着茶泡饭的汤碗:“你不吃?”

  她终于从虚空中落地。热饭落肚,心像被重物拖坠,安安稳稳地回到了身体里。

  “游游她们呢?她们什么时候来?”

  他抬起头:“她们不来。”

  “……我还以为是请你们所有人。”

  “你也没对不起她们啊。”

  “那我对不起你啦?”

  “门票小两百呢。”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抬起眉毛,有点气鼓鼓的意思,见她被噎得说不上话了,这才心满意足地低头大口吃饭。陈嘉策只看到他青青的头皮,心想,头发确实剃得太短了。

  人莫名其妙到了一定程度,反而能压低对方的底线。陈嘉策认为自己的底线就正在被无限压低。她有点懒得讲话,也低头进食,一餐饭下来,两人之间并无多言。

  外面的雨势未见减小,容靖往外张望了一眼,伸手把帽衫的帽子戴上,见陈嘉策斜睨着自己,指指外面:“地铁站就两三百米,我跑过去就行。”

  “你拿我的伞吧。”

  “你呢?”

  “我打车回公司,公司还有备用伞。”

  “现在几点了还上班?”他这时候又有点孩子气的天真了,“你们老板多差这几毛钱啊?把你们当什么使唤。”

  手机震动起来,陈嘉策已经一头扎进办公软件里,无暇跟他废话,匆匆忙忙把伞塞到他怀里,顶着包往外冲了出去。

  在工位上坐下时正好八点整,陈嘉策处理了几件临走前没做完的事,看了看时间,估摸叶书雯也应该已经和陈立潇聊完了,可两人都不在座位上,不知去干什么了。

  陈嘉策心里记挂着这件事,隐隐地觉得焦心。也兴许是晚上吃得太重口,嘴里莫名有点发腻,干脆跑到楼下便利店买了一瓶汽水,站在屋檐下一气喝掉半瓶,这才稍稍地好受了些。

  叶书雯还是没回消息。陈立潇的头像挂在她的置顶首位,是一只灰色的猫,陈嘉策的手指在上面停留了一瞬间,迅速划到下方聊天列表里。忽然有人在身后叫她:“嘉策?”

  初见许曼,是在数年前的夏天。

  日活用户首次到达一个业界惊人的数字,陈立潇和章赋决定带着团队成员一起去冲绳团建。当时公司上下不过几十人,天天挤在一个屋檐下办公,谁的脚底有鸡眼都一清二楚,有人嬉笑着问陈立潇:“许曼呢?”

  “她从美国飞过来,比我们早到。”

  那是他们学生时代共同的好友,叫钱曦,是公司入职的第三个软件工程师,和陈立潇一起在一家小小出租屋里创业,又一起搬进大办公楼、见证无数个让人心潮澎湃的瞬间,三年后,她离开这家公司,带着一个背包和一只巨大的马克杯,还有让人艳羡却至今无法兑现的股票期权。

  不过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彼时她转过头,迎上陈嘉策的双眼,努努嘴:“你见过许曼吗?”

  陈嘉策当然没有。她甚至都不知道有这号人。那天晚上她喝了不少啤酒,睡得很不好,第二天起来时众人都已经出门,捧着一张水肿的脸走到外面,她眯着眼睛,第一次在海滩上见到了许曼。

  她正在阴凉处抹防晒霜,四肢修长、肌肉紧实,皮肤晒成浅蜜色,长发用一根皮筋随意挽起,后背的蝴蝶骨好似鸟类未长开的羽翼。不错,陈嘉策想,不错,就应当是这样。

  陈立潇身上似乎一直保留着某种工科院系男大学生的气质,安静、不善言辞、甚至偶尔害羞。这种特质在成人世界里无疑会置他于弱势,因此他有一套自己的方式来遮掩,比如放慢讲话的速度,比如说话时看着对方的眉心而不是眼睛,或是一边讲话一边在纸上写字、以此控制思辨的节奏。

  而许曼是另一个极端。

  她开朗、浓烈,像一头热情洋溢的北非母狮,富于肢体语言和表情,任何话题到她这里都不会冷场。她身上弥漫着一股热带的草木香味,头发浓密似海藻。陈嘉策完全可以想象他们的大学时光:她冷静、内敛、时刻理智自持的老板在他的青葱岁月里,横冲直撞地追求某个女孩,像发情期的雄孔雀,恨不得二十四小时保持开屏。

  假期不过五天,结束之后,许曼飞回美国,陈立潇和众人一起回上海。

  这之后陈嘉策又见过许曼几次。有一回是陈立潇生日,她提前回来,和众人打好招呼,要在公司里为他庆生。蛋糕从后门货梯里运上来,许曼在会议室里挂满气球,突然有人在外面大喊大叫,陈嘉策跑出去看,是陈立潇,因为线上某个事故而对人大发雷霆。他很少这样发火,可偏偏就是这一天,脸黑得像包公。许曼从会议室里出来,轻声说:生日快乐。

  那一瞬间他就像山中猛兽,突然脱去皮毛、卸下獠牙,又变成了一只乖戾却安静的猫。这就是他和许曼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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