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早见底,钟浅夕更不指望一瓶八度的啤酒能消多年愁。
摸出手机,准备再搜搜陆离铮的名字,发现屏幕上有条新的短信,完全陌生的号码。
[今天作业有什么?]
钟浅夕面无表情的解锁划开,直接气笑了。
这条消息之前还有另一条。
简洁明了的三个字:[陆离铮]
所以一周五天,上学一天零三个钟头,扣掉睡眠时间后估计只剩三钟头的人,还会参与写作业这项活动了?
钟浅夕没有马上回,而是切到通讯录界面,点开备注为“A陆哥哥”的名片。
红色的删除按钮扎眼,指尖迟迟没能按下去。
陆离铮换了号码,他不会记得七年前接到过的骚扰电话,更不会再耐心的对着不发一言的电音问候,“喂,您好,听得见吗?请问您找哪位?我是陆离铮,您是拨错了吗?”
刚恢复记忆的那年,钟浅夕在绝望里播过许多次。
到最后陆离铮大概已经习惯了这个打过来却不讲话的号码。
有一次打过去的时候他正准备、或是正在练习小提琴,干脆没有挂断。
悠扬洪亮的琴声传进耳畔,钟浅夕攥着座机窝在阳光下听聆听,慢慢地安静下来。
后来她总挑陆离铮小提琴课的时间打过去,连他的小提琴老师在指导时都听得津津有味。
2007年长途电话的收费标准是0.07元/6秒,即每分钟七毛钱。
钟浅夕第一次知道人间疾苦和柴米油盐贵的概念来自于电话账单。
次月养母明柳锁着眉对五百多块钱的电话费账单锁紧眉头,打过去要求对方确认是不是给错了,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又没多呵责钟浅夕些什么,只是语气宠溺的示范亲自给她看,告诉她,“打电话要记得挂断的。”
明柳是觉得钟浅夕有哪几次打电话忘记挂掉,才造成了这样长时间的通话。
几天后钟浅夕翻报纸,有一页标题是:
[2007年辽宁省人均收入报告]
[沐城人均年收入5910,较去年增长492……]
她才明白自己为了谋得所谓内心的平静,打掉了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而明柳和钟明并不该为这样千回百转的心思买单。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钟浅夕不再拨打任何电话。
雨势只增不减,击打到地面上,溅起朦朦水汽。
原来往事并不如烟。
钟浅夕给陆离铮的新号码存了个全名,才往输入框里打作业。
分了条目发,巨细无遗。
陆离铮是秒回的:[原来我没记错你的号码啊?]
钟浅夕:[……]
陆离铮:[不写作业会怎么样?]
顶棚的白炽灯泡没有灯罩,明亮到刺眼,飞蛾义无反顾地撞上去,再直挺挺地坠落。
这时的钟浅夕还没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就是很难对陆离铮这个人真的生气的。
她好脾气回:[如果是你的话,其实也不会怎么样。]
陆离铮:[我怎么了?法外狂徒?]
他们是彼此收信箱里一堆垃圾短信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各色社交软件发展到今天发展到的今天,通讯商可能都没想到还能从短信上薅出羊毛。
钟浅夕:[所以买奶茶途中动手的不算法外狂徒?]
陆离铮:[那围观不阻止的你又算什么?]
餐盘里的烤串已经冷透了,油脂凝在表面,钟浅夕尝试着咬了一下口,难以下咽,她囫囵吞掉,又回饮品柜前给自己挑了瓶可乐。
感冒初愈的放纵最痛快淋漓。
陆离铮这人坏透了,他在拉自己下水,大有共沉沦的意味。
法律几时规定了围观打架不阻止算犯法?
钟浅夕试图找到法条来反击他,可每个专业答复后都跟着,但根据《刑事诉讼法》第六十条:凡是知道案件情况的人,都有作证的义务。派出所会找你询问案情,希望你把自己看到听到的如实反映,不得有意隐瞒或者虚构事实,你是证人。[2]
她拿湿巾擦手,反复揉搓到手背发红,湿巾自中扯碎,终于被迫承认。
如果真的到需要她作证的地步,大概率会为陆离铮做伪证吧。
久不回复,手机震动起来。
钟浅夕犹豫着接通陆离铮的通话。
清冽悦耳的嗓音传过来,带着点儿吊儿郎当的调笑,“生气了?”
“没有。”钟浅夕轻声回。
“那不回我消息?”陆离铮意味深长问。
钟浅夕随口应,“刚刚我在吃饭。”
“你别跟你哥扯这个犊子,起开,把钱收回去。”
话音没落下,不知道后面哪桌刚吃完,正在疯狂撕扯到底谁买单,两方都是大嗓门。
“老板,你把钱还他!凭什么收他的不收我的!你今天就得收这个!”
陆离铮嗤笑,“那现在是吃完了,到出空来了是吧?带伞了吗?”
“没带。”钟浅夕诚实道,“我准备等雨停。”
那边传来走动的声响,很快就又安静下来,她猜这人估计是换了个地方坐。
“可以。”陆离铮懒洋洋地讲,“那我陪你等雨停。”
她决然否定,“不用了。”
陆离铮略过她的要求,“你有耳机吗?太吵了,我根本听不清你说什么。”
“有。”钟浅夕在书包内层翻到耳机线戴好,“现在能听清了吗?”
传导的确好了许多,低醇的嗓音磨得耳畔酥麻,“浅浅啊。”
陆离铮字正腔圆的念她的昵称,偏偏尾音勾挑,拖长后显得缱绻旖旎。
他又笑了声,恶劣地戳破,“我怎么不知道小灵通还能接耳机线?解释下?”
“……”钟浅夕哑然,几秒钟后她清润答,“骗你就骗你了,还用挑日子吗?”
“不用挑。”陆离铮气乐了,“给你骗……还有,真别挂。”
钟浅夕是不记得他还有下雨天要人陪这诡异习惯的,况且又没打雷,但也懒得争论,干脆就顺他的意思连着麦。
她已经不是那个需要别人来付电话费的小女孩了。
“你平时有什么喜欢听的吗?”沉默半晌后陆离铮再度开腔。
钟浅夕怔然,从心说,“提琴曲吧?”
陆离铮慵懒答,“我只会拉小提琴,拉得应该还不错,你要听吗?”
她答,“要。”
脚步与细碎翻找声交织在雨声与烧烤店的琐碎闲聊里,钟浅夕趁这个时间去结账,她摘了单边耳机问价格。
后桌是一男一女,男人坚持道,“……我必须得送你,月黑风高暴雨天,杀人放火好天气,这哪儿行啊,先送你,我再打车回来,没事儿,不麻烦。”
钟浅夕忽然明白了陆离铮的想法。
他调过弦后给钟浅夕演奏了拉赫玛尼诺夫34-14《练声曲》。
琴音悠扬舒缓,主调如丝如缕,缠.绵悱恻。
然后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风格全然不同的曲子,音色刚劲有力,仿若置身于广袤宇宙中漂浮。
雨在不知不觉里停了下来,钟浅夕没有打断他的演奏,而是直接往回走。
离得不算远,一条街再上个坡就到了。
钟浅夕刻意放慢了脚步,昏黄的路灯把水洼打得波光粼粼,惨遭不测的花瓣顺着水流蜿蜒而下。
她轻手轻脚地爬楼梯,停在家门口等他一曲终了,才拿钥匙开门,软甜答,“我到家了。”
陆离铮低沉回,“嗯,提前晚安,挂了。”
****
昂贵的小提琴被随手摆在飘窗旁,陆离铮重新坐回去,咬了支烟往向窗外。
这间平层位于沐城最中心,极目远眺,全城景色都尽在眼中。
高楼霓虹灯火通明,老城区矮巷则暗得仿若不存在,只有碎星点点没在黑幕里,沙滩和度假酒店往常是明暗的过渡线。
可今夜无月,海面没有可折射的光源,黯然失色。
陆离铮贴着冰冷的玻璃窗,指间星火明灭。
门“吱呀”开了又关,伴随着声“哎汪崽你别进去”金毛宝宝摇头晃脑的溜进来。
“陆芷萝。”陆离铮蹙眉,不悦喊,“我记得你现在应该在睡觉。”
门终于全然推开,穿奶白睡裙的小女孩搂着小熊玩偶磨磨蹭蹭地渡进来,把金毛抱起来,嘟哝问,“哥哥,你刚刚是在跟女朋友打电话吗?”
陆离铮捻着烟,幽幽道,“不算,正在追。”
第11章 烟霞
离得实在太近了,近到能看清女孩子脸庞细小的绒毛,她轻眨了下眼睛,鸦羽似得长睫毛蹭过肌肤,痒酥酥的。
窗棂分割阳光,切出明暗区域,钟浅夕跨坐他腿上,大半张脸洇润在光中中,漂亮眼眸噙着潋滟水色,软软糯糯的喊哥哥。
纤细的腰肢盈盈不堪一握,扣在背后骨节分明的手凸显出青筋。
教室里窗明几净,黑板还写着班会用的粉笔字。
本月的班会主题是“杜绝恋爱,从我做起。”
他捏着她的下颌要求她念出来给自己听听,钟浅夕眼尾泛红,喃喃复述。
禁忌和背德感更令人兴奋。
陆离铮踮着脚把人往怀里又带了带,贴附的紧密无间,该是压倒哪儿了,钟浅夕小声抱怨,“你松开点儿。”
他好整以暇地逗弄她,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提醒道,“没人教过你求人吗?”
女孩子凝眸,思忖了片刻,试探性的讲,“哥哥松开点儿?”
咒语触发,陆离铮侧头去咬她暴露在外的后颈,犬齿细细密密的磨着幼嫩肌肤,女孩子吃痛想挣扎,但被按得动弹不得,只能呜呜咽咽的求饶。
细长的腿触不到地在半空中晃悠,他抚着膝盖,指缘渐渐向上……
“嗷呜,汪汪汪。”
犬吠惊起,怀中的重量荡然无存。
陆离铮地睁开眼睛,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人还陷在某种旖.旎的情绪里难脱出。
这还是他第一次做这种梦,手缓缓探入空调被底。
房间里响起沉哑的闷哼,陆离铮喘了会儿,终于在贤者模式里缓过神。
他冲了个冷水澡,把正在两个沙发间玩飞跃峡谷的汪崽单手搂起来,看着那双琥珀色圆眼睛,冷漠教育道,“以后清早不许在我门口叫。”
年仅三个月的汪崽明显不会听懂人类黑话,它连“汪”都懒得回,随便在半空蹬腿,动耳朵萌混过关。
陆芷萝已经吃过早饭,在上数学课了。
卧室门半掩,陆离铮还是轻叩门,得到了回应后才进。
安冉正拿记号笔在白板上推算,看到他后欲言又止,朗声喊了句,“少爷早。”
陆离铮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称呼,却也找不到更合理的叫法。
他看向坐得板板正正的妹妹,懒洋洋地陈述,“你今天想喝奶茶。”
“……”陆芷萝摇头,“我没有啊?”
车钥匙在指间打转,陆离铮坚持,“不,你想喝。”
陆芷萝拗不过,敷衍答,“那好吧,我想喝芋泥椰奶啵啵,你上次买那家。”
“真乖。”陆离铮夸。
****
纸质书式微,周末的新华书店门庭冷落。
油墨香浮动在空旷的店里,有些书面久无人翻动,表面已经覆了薄尘。
陆离铮走进语文教辅区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特别可笑,上次翻语文书好像遥远的好像已经上辈子的事了。
他不会挑、也懒得挑,干脆把目之所及的高中语文教辅都拿全,结账时收银员连扫了几次码都没读出来,喊来同事一起研究,最终得出结论,这本怎么都扫不出价格的《抒情文写作指导》是以前下市的书,不知道怎么有个漏网之鱼。
“不好意思同学,要不你再挑挑别的?”店员诚恳道歉,“如果是学习作文写作的话,我给你推荐这个《高中生应试作文技巧大全》……”
陆离铮颔首,“可以。”
满满一袋子书被撇进副驾驶,纯黑迈凯伦720s绝尘而去。
“欢迎光临。”
Sing吧台里坐着个面容清秀的男孩子,正百无聊赖地玩手机,听见门口感应器的提示,才抬起头,看见人后立刻开收银台点钱。
“这是您上次忘拿得八十二。”店员礼貌的递过来。
陆离铮挑眉,“你怎么确定是我忘拿的八十二?”
店员微笑,“我同事写在备忘录上了。”
他边说边把贴在提示板上的便签摘给陆离铮看。
陆离铮垂眸,有两种字体,大号的是荧光笔写的,估计是随手记的原因,字体圆幼。
[欠顾客八十二。]
小号是签字笔,娟秀清丽。
[如若顾客是一眼惊艳的男孩子,就问问他是不是忘了被找钱。]
舌尖了下上颌,陆离铮算是弄懂了自己在钟浅夕这儿的印象了,肤浅且有用。
“冰美式、芋泥椰奶啵啵三分糖去冰。”陆离铮点餐,坐回高脚凳和开始制作的店员搭话,“你同事一般什么时候排班?”
店员回身,神色有点儿诡异,嘟哝答,“她已经不在这儿兼职了。”
陆离铮轻“嗯”算作回应。
“你都不问问为什么吗?”店员哗啦啦的把冰加满,借着萃咖啡的时间质问。
陆离铮笑笑,“她做什么兼职,又不是我能管的,我问什么?”
“可她是因为你才失去这份兼职的啊。”店员皱着眉,手上的动作没停,为钟浅夕不忿,“明明是因为帮你忙,带你进后厨洗手,被人拍下来发到本地店铺点评上,店主才被迫出来澄清她是临时工,不得不把她辞退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