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仿佛听到那令她很讨厌的声线轻笑一声:“那么敏感?”
于是,原本紧绷的身体随着这句话真的开始发抖。
那根粗糙的手指更放肆地顺着脖子下去,摸索着背上那根深深的凹陷,最后停在尾椎骨的位置。这里是凹陷的终点。再往下,是深渊的起点。
她的脚趾蜷缩起来,大喘气睁开眼睛。
面前什么人都没有,只有被水喷得一塌糊涂的白色瓷砖。
黎青梦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皮肤上泛起疙瘩,脸色通红,一头扎进哗啦啦的水中把浴液冲掉。
水顺着锁骨滑过红点点的背,到小腿时,那片湿疹的创口还没好全,在紧身牛仔裤包了一整晚的情况下变得不堪入目,面积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她急匆匆地出浴,拿来药膏把腿上的创口仔细抹了一遍,又对着全身镜费劲地涂抹后背。
看着后背,想起刚才幻觉中的一切,她咬紧下唇,狠狠拍了下自己的太阳穴。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那些红点带来的瘙痒比以往的夜晚都要剧烈。
*
骑楼老街的南洋小楼内,康盂树也正在家里洗完澡,裹着浴巾裸上身出来。
康嘉年正从一楼走上,看到他忍不住翻白眼道:“哥,说多少遍,洗完澡穿件T恤行不行!”
康盂树懒洋洋地回答:“行行行。”
神色非常清明,眉间还挂着未擦干的水珠,和眼睛一样清亮。
康嘉年拱起鼻子轻嗅:“你又喝酒了啊。”
“这么明显?”
“酒味很重啊。”他无语,“你少喝点吧,幸好爸妈睡得早,被他们撞见你又要被念了。”
“我喝的那点算什么啊。”康盂树不屑,低头闻了闻自己,“除了酒味呢,还闻到什么没有?”
“不就你身上那点破烟味吗,还有什么?”
康盂树神色一紧:“破烟味……烟味有这么难闻吗?”
“当然了,我每次一看你抽烟我就跑。”
康盂树若有所思地沉默,康嘉年觉得他今晚真是奇奇怪怪,笑容飘忽地回家,一进门就躲在浴室大半天,这会儿才出来,又问他莫名其妙的问题。
康嘉年内心嘀咕,但在听到他终于对自己的抽烟问题有了反省,赶紧趁势鼓励他:“不过哥,你既然意识到就别抽了,抽烟有害健康,你不抽最好了。大家都开心。”
“你以为我不想戒吗……”康盂树揉了揉眉心,“我开夜车,尤其是长途的,不抽烟真的会死。然后你就会听到你哥撞车了。”
“靠靠靠!赶紧呸掉!”
看着康嘉年皱成一坨的脸,康盂树无所谓地哈哈直笑。
*
第二天康盂树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如果没忘记手上有单子就是在今天出发,他还可以睡更晚。
出发前,康盂树看着桌子上的烟犹豫许久,反复拿起又放下。
最后,房门一关,那包烟还是静静躺在茶几上。
他决定从现在开始戒烟试试。
康盂树觉得自己一定做得到,结果车子没开出多久,烟瘾就开始犯。
车子已经上了高速,抓心挠肺地买不到一包烟,强逼他不得不继续忍耐。
他开始狂喝水,试图消灭那种欲望,这比鼻子痒时忍住打喷嚏还要煎熬。
忍到天黑时路过服务站,他停下来简单吃了晚饭,看着便利店货架上的烟,手指在口袋里不断抽动,最后握成拳头,上前和后退之间,他扭头两手空空上了车。
在推开便利店门离开的一瞬间,康盂树心里充盈起一股庞大的成就感。
——靠,我这自制力真牛逼。说不抽就不抽。
他不知不觉勾起一个笑,臭屁地把车子开得飞快。
下半夜只有寥寥车辆的高速,他连续打着哈欠,习惯性地摸向口袋,只摸出一把打火机,撇撇嘴摁开熟悉的电台。
主播说着今晚要给听众朋友们讲一桩上个世纪的连环杀人案,没有烟的提神,唯一的途径只剩下靠听案子来刺激神经。
残酷的案子讲到一半,头越来越沉,猛地往下一点,康盂树惊恐地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刚才打了瞌睡。至于电台里讲了什么?已经断片了。
这样开下去不行。
和康嘉年开的玩笑归玩笑,开车的分寸还是要有,总不能为了点钱撞车把命搭上。
康盂树打着方向盘把车子开出高速,驶入一条可以停靠的公路,打算暂时歇一歇。
这条公路靠近一片海,没有车过来。他把货车停下,按灭电台后,天地间一片安静,只有远处的深深潮汐。
海的对面似乎是一座城市,但也睡着了,没有一道光线。
连月亮都没有的操蛋晚上。
这种时候,太适合点上一支香烟。
没有可以解闷的东西,他在车里东翻西翻,试图能翻出一根遗落的香烟。这个时候戒个屁的烟,只要能抽上一根就能快活似神仙。
可是很遗憾,一根烟都没摸着,倒是翻出了一支口琴。
看见这支口琴的第一秒,他的眼前不由自主闪过那个雨天,同样也是一道被雨刷一笔一笔刷出来的清亮人影。
漂亮得和周边格格不入,撑着黑伞,白鞋上沾着泥土。
然后,他们进行了人生交叉后的第一场对话。
-“你好,请问接单吗?”
-“什么货?”
-“不是货,是人。”
清晰地能倒背如流。
他烦躁地合上车柜,摸着手机下车,蹲在路边又站起,简单活动下快坐僵的身躯。
罕见地有一辆车从前方驶过来,无情地打个照面,昏暗的车灯照亮斑驳的白色斑马线,留下摸不着的车尾气又离开。空旷又黑魆魆的沿海公路上,又只余他这辆单薄的远光灯,把他靠近的影子拉得冗长又寂寥。
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但在这个困倦的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因为少了一根香烟,这种仿佛什么东西被抽走的空虚甚至压过了困意,挤迫得他坐立难安。
他点开手机,莹白色的屏幕光线将黑暗中一张忐忑的的脸照亮。
有一种比烟瘾还要难以忍耐的冲动,想找个人说说话。
于是,刚才在眼前浮现的人又第一时间惯性地出现。他又想起了和这人有关的回忆,和她一起坐的夜车,也是这样寂静无人的夜。
那好像才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抽烟以来没有碰过一根烟的夜晚。
好神奇,当时的他是怎么忍下来的?
是因为另一种第一次的新鲜替代了烟瘾吗?
因为那也是第一次,他惯常只搭过大老爷们的夜车座驾居然坐了一个女人,还不是普通的女人,而是一个……很难相处的娇贵的青豆公主。
康盂树看着微信里这位青豆公主的头像框,手指像回到服务区的便利店,不断抽动。
但这一次,他按出了语音通话。
他以为她应该不接,现在是凌晨两点,所以他才大着胆子拨出去。
可是,没震动几秒,对面接通了。
康盂树愣着没开口,一种意外,无措,混合着惊喜的杂糅情绪将他层层裹住,以致于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拨出语音的是他,可先开口的人反倒是她。
“你这么晚打给我是有急事吗?”
黎青梦似乎是被这通语音吵醒的,嗓音里还能听出一些懵然的沙哑。
康盂树听着她睡得挺舒服的声线,胡搅蛮缠说:“你知不知道我都快困死了。”
对面沉默……
片刻后,她清醒后的声音清清冷冷地传过来:“你困关我什么事?你困就去睡觉啊。”
“我在出车。”康盂树疲惫地说,“很困,但没有烟抽。”
“你烟呢?”
“戒了。”他漫不经心的,“因为某人说这个味道不好闻。”
对面又是一阵沉默。
康盂树摸了下嘴角,手上拨弄着无用的火机,觉得自己好像困到神志不清,乱说话了。
他正想说我开玩笑的,黎青梦开口说:“那需要我陪你聊通宵吗?”
手中,打火机的火苗在把玩中倏忽亮起,刚好随着她这句话,啪一下,将他周围点亮了。
第22章
康盂树怔了半晌,含糊地笑着说:“不用,你去睡吧。”
说完不给黎青梦反应,一把将通话掐了。
海潮扑着岸,刚刚还隐约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通仓促的语音结束后变得很鲜明。
哗啦,哗啦啦,有节奏地扑上他的心头。
他回到车里,扯开一包湿巾胡乱擦了下脸,呼出口气,重新发动车,驶离沿海公路,开向既定的路线。
车辆越来越少,但这种空旷好像也不见得有多空了,那些不知道什么被抽离的部分正在被一点一点填满。
他不经意地晃向车内的后视镜,镜子里印出一张嘴角翘到可以挂油瓶的傻脸。
这谁啊,怎么这么傻逼。
康盂树一瞪眼,表情收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他点开电台,深夜的案件已经讲完,已经在放其他乱七八糟的歌。他不喜欢听那些时下的网络口水歌,按开自己的手机歌单,清一色的张学友。
刚点到某首歌,手机忽然一震,黎青梦的微信头像蹦出来,提示对方打过来一通语音。
他吓了一大跳。
手机还在震,康盂树内心隐隐预感,这通电话不会持续很久,也许就像刚才他拨出的那样,只会停留几秒。
因此,给他犹豫的时间也就只这几秒。
为什么犹豫呢,他也不知道。只是下意识要接通的手在空中阻断了一下,才按下了接听。
这回换黎青梦不说话了,听筒里传来她翻身的动静,被单和身体摩擦的声音发出轻微的沙沙响。
他叩了叩方向盘,先开口道:“怎么了?”
“你把我吵醒了。”但是语气里又没有控诉,“所以我睡不着。”
“哦,那真是对不起。”
他的语气里也没有愧疚。
“……你这次去哪里?”
“苏安市。”
“我没去过。”
“我之前去过一次。”
康盂树似乎因找到一个她未涉足过而自己无比熟悉的领域,精神振奋不少。
“也是小地方。不过这个地方还挺有趣的。”
“哪里有趣?”
“它街上有一个旋转木马。”康盂树回忆道,“不是那种专门的游乐场,就是走着走着,忽然看见尽头有一个小的旋转木马,和周边的马路餐厅都不搭,也没有人玩,亮着灯停在那里。可能那里以前是游乐园?其他都拆了,唯独没把这个拆走。”
“嗯……”黎青梦听后说,“这个感觉很像欧洲的小镇,街道上也会突然横插着一座旋转木马,我还坐过,4欧一个人,很便宜。”
言语间不知不觉染上怀念的语气,明明还是去年经历过的事,但现在想来已经很遥远了。
他摸了下耳朵说:“4欧转换人民币是多少钱?”
“30左右吧。”
这便宜吗?
康盂树咋舌,含糊道:“还行吧。”
她仿佛听出他的不认同,发了一张照片过来。
照片里,黎青梦坐在红漆的旋转木马上,木马顶端是仿中世纪的哥特圆顶,马身的形状也特别梦幻,仿佛一只独角兽。
至于黎青梦,她穿着拉风的工装,戴着墨镜,飞扬的嘴角和飞驰的木马一样,在快门下定格出残影。
原来这就是从前的她。
手机那头的她还在证明:“这个旋转木马是不是很漂亮?30块很值得的。”
康盂树把照片放大,屏幕里只剩下她。
他的手指点着她笑容肆意的脸,阳光下刻意染过的金发跳脱又逼人。
“嗯,很漂亮。”
他说。
多么无忧无虑,和现在的她判若两人。
现在的黎青梦,反倒像驮着她的那匹马,偶尔会佝偻起来,不知疲倦地转着。但是她表面上又把自己装扮得很梦幻,从不说不快乐。
他莫名有这样的感觉。
康盂树的眉头蹙起,心脏有种被轮胎轧了一下的震动。
手里传来翻身的声音,很轻的她的叹息传来:“好想再去坐一次。”
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康盂树回她说:“你很快就能去了。”
“啊?”
“睡着做个梦啊,说不定就梦见了。”
“……你很无聊。”
康盂树干笑两声:“至少你还去过啊。我都没去过,想做梦的素材都没有。”
“无所谓啊,反正你也不能睡觉。”
电话里,他不爽地轻啧了一声,她终于扳回一局地轻笑了下。
康盂树哼道:“算了,你快睡吧。再过一会儿就要天亮了。”
马上就要夏天,太阳就要接近回归线,因此白天一天比一天撑得长,日出也越来越早。
黎青梦却执意说:“我还不困。”
说着很不明显地打了个哈欠。
“……”
康盂树无言地抿了下唇。又来了,那种胸口被当作耙子,忽然一个飞镖射中,扎进肉里的麻痒感。
接着两个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说了什么康盂树都模糊地记不清,就像是在听电台时主播在那边叽里呱啦,脑海里只在意那股快逼死人的困意。和黎青梦聊天的过程中同样如此。
他脑海里都是她身体和被褥的摩擦,她的呼吸,她的笑,这些细碎的声音被过滤一切字眼后提取出来,在神经末梢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