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岁之前长在江南,是正宗江南烟雨熏养出来的瓷器人儿,十五岁嫁给封萧恒,一直在后宅深居浅出,给人印象一直是温温柔柔,连大声说话训斥人都未曾有过。
然此刻梅香被她这样看着,竟发自内心生出一股紧张感,就好像对方手上掌控着她的生杀大权。
随即她又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将腰杆挺得笔直,同时毫不示弱迎向对方目光。
姨娘说了,夫人如今既无娘家人撑腰,也无子嗣傍身,若非这桩婚事乃御赐,单就成婚十年无所出这一条就该被爷休弃了。
“夫人为何这样看着奴婢。”梅香硬气的回嘴,却见对方已经缓缓走开了。
裴妍的底线,是她的父母亲人。
若莹姨娘要别的东西,她大概会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给她们算了。
但父母亲遗物,却是她此生唯一的念想。
裴妍一步步踏上台阶,转身目光微凉,就连与生俱来的温柔气度,都不禁透着泠泠之意。
她神色有些倦怠,淡淡说道:“传话下去,往后只要是芙蕖院的人,俱不得踏入这里。“
梅香脸色一白,想起姨娘交代的,‘切不可真把人给惹恼了’,顿时后悔不迭。
可谁知道一向好性儿的夫人,会因为一块沉香,说翻脸就翻脸呢。
听到她的吩咐,很快就有侍卫过来,将梅香带离了檀院。
裴妍微微松了口气,感觉肚子有些饿了,吩咐琴心去准备吃食,自己则回屋换上居家的衣服。
五年前父兄英灵沉冤得雪时,陛下曾问她想要什么补偿,裴妍念及前车之鉴,就当着所有封家人的面,向陛下索要了二十名侍卫,日夜守卫着檀院。
还记得过后封萧恒一脸厌恶的盯着自己,冷声质问她,要如此做派是要防着谁。
裴妍当时已心如死灰,淡淡回了他四个字,‘但求心安’。
他又接着逼问,是否嫁给他不安心,那是想要嫁谁。
后来自己怎么回答的,她也不记得了。
这件事给他们二人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又上了重重的一把锁。
此后封萧恒更加对她避如蛇蝎,直到后来升任内阁首辅,有些场合必须携带家眷避不过去,两人之间才又开始有了交集。
裴妍别的事情做不了主,唯独檀院是她的一方天地,只要她不愿,任何人都不得踏入一步。
下午,裴妍安安心心坐在火炉旁吃了顿打边炉,然后净了手,让琴心给她在每根手指上涂抹凝脂膏,戴上真丝手套后,才上床睡下。
她自小是个娇憨性子,这些年经历那些糟心事,虽然性子变得寡淡许多,脑子里仍不习惯想事,所以睡眠质量一向极好。
上午那件匪夷所思之事,亦没影响到她的好眠,这一觉直接睡到晚上,醒来时发现天都黑了。
房里闪着夜明珠柔和的光泽,影影绰绰间,望见床边坐了个人。
她被惊得立马坐起身,往前细看去,那人竟是自己好些日子没见的夫君封萧恒。
大晚上,他不去莹姨娘那儿,来自己房间做什么!
裴妍脑子里第一个反应,是他要替莹姨娘索要那块沉香。
饶是再不想与他闹僵,此刻面上也不由染上一层薄霜,蹙眉道:“那块绿奇楠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封萧恒没说话,像在静静欣赏她发脾气时的样子。
一个人若表现得太过完美,便成了假人,在他眼中,裴妍一直都是个没什么情绪的假人。
“我知道。”他声音里透出喝醉酒后的鼻音,低沉而哑。
男人容色清隽,穿一身青色常服静静蛰伏在夜色里,一双清冷眼眸敏锐而具有极强的洞察力。
裴妍下床去趿了鞋子,走到大插屏前取下蓝纱绸外衣穿上,然后去梳妆镜前整理头发。
两人鲜少这样同处一室,且她又是刚睡醒衣衫不整的样子,被对方这般打量着,裴妍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房中安宁静谧的气息,突然变得沉闷而压抑,对于裴妍来说,夫君并非是能让她依靠的枕边人。
封萧恒给她的感觉,并不会比街边的陌生人好多少。
她亦有自知之明,在对方眼里,自己也是封家多余的人。
封萧恒今晚喝了不少,鬼使神差来到檀院,见她还是如以往那般冷淡,被酒精烧热的一腔热血就凉了下来。
至于妻子适才说,那块绿奇楠乃她母亲遗物,他稍加一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莹儿那丫头酷爱玩香,之前跟自己提过几次,想要檀院库房里珍藏的那块绿奇楠。
当时他没搭腔,就是不想她更加恃宠而骄,没想到她会主动来檀院招惹裴妍。
“既然喜欢,就自己留着。”封萧恒起身经过她旁边,瞧了眼梳妆镜中发丝凌乱,面色红润的美人,边走边说道:“莹儿年纪小,又怀有身孕,你平时多担待些。”
门开了又合,裴妍听见一声北风的呜咽,走到廊上去唤了琴心过来点灯。
下午睡得太好,导致晚上失眠。
裴妍看书看到四更天,歪倒在贵妃椅上小睡了会儿,到时间被琴心叫醒后,苦着脸起身穿衣洗漱。
从封府到普济寺大约一个时辰,还未及山门便听见人声鼎沸,看来是他们担心引人瞩目,没再继续包场了。
裴妍戴上帏帽,下车混入前来上香的一众贵妇中间,刚入寺庙,便被个小师傅带往昨天的院子。
当她走进厢房时,深墨色的床帐正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她垂着头经过,跟怀桑大师打过招呼,轻车熟路的坐在案前。
房间里除了淡淡好闻的檀香气,还有来自陌生男人身上的气息,对方呼吸声凌乱而暴躁,似乎难以平静。
同时,裴妍感到有道目光从自己进屋开始,就胶着在身上。
床帐分明已经拉紧实了,细看也只能分辨出个模糊的影子,可男人的视线如有实体,让她忍不住面上微微发烫,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夫人,劳烦了。”怀桑大师朝她点了下头,示意可以开始。
裴妍未再分神,指尖轻浅拨弄,一曲繁花锦绣的江南小调自她十指间倾泻而出,中和怀桑大师雄浑顿郁的佛音,听上去极让人心情放松。
厢房内未烧地龙,裴妍手都快冻僵了,突然弹错了一个音,尽管没人注意到,她却忍不住脸红了。
凝神跟上大师的节奏,有意识的让曲调与他禅音相融合。
这一次,比昨天配合得更加顺畅。
过了许久,感觉男人身上那股暴掠躁动的气息渐渐平和,呼吸声也变得平稳均匀,想来是方才的治疗有了效果。
只是那道视线依然未离开她的身体,令她感到十分不安。
这次弹奏的时间比昨天更长,她指尖都已经酸痛发麻了,男人还没有半点要躺下的意思。
她实在忍不住,隔着那层深墨色的纱,朝男人投去探究的目光。
可除了一个坐得端正挺拔的身姿,其余什么都看不清。
在一连弹错了三四个音后,大师终于示意停下,裴妍又往前看了眼,原来是男人终于肯睡觉了。
她不由松了口气,仰头眼巴巴望着怀桑大师,忍不住问:“大师,明天还要来么。”
“明日寺里办祈愿会,夫人若来的话,可得一枚贫僧亲手所制的平安符。”怀桑大师面色不改,转动指间佛珠。
裴妍睁大双眼:“大师竟然也会来这套。”
这一句隐隐透出江南腔调,甜软得像苏州河畔捏糖人的霜糖。
许是风吹进来,床帐又微微动了动,裴妍站起身捏了捏手腕骨,配合道:“为了大师亲手制作的平安符,就再来一次好了。”
“承蒙夫人厚爱,好人会有好报,夫人将来定会福泽深厚。”怀桑大师朝她施了一礼,抬手作了个请的姿势。
裴妍微微屈膝回礼,便转身离去了。
空气里仿佛还回响着徐徐琴音,床帐拉开,宁宸澜眼中血色已经褪去,坐起来道:“弹琴的是谁。”
怀桑大师答:“只是贫僧的一位朋友,王爷并不识得。”
宁宸澜站起身,目光看向窗前空荡荡的琴案,右手不觉扶着额道:“她的琴声,本王似乎曾经听到过。”
隔着床帐,依稀能见个清瘦娇小的身影,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
宁宸澜自幼通音律,能听出来对方琴艺极高。
他一生戎马征战,甚少接触过女子,因此先前未曾想到,对于女子来说,坐着不动弹一上午琴,是件极耗费体力的事。
到后来那人一连弹错了几个音,像是手指僵住了一般,才忽然意识到她或许是体力不支了。
“宸王殿下如今已能分辨音律,说明身体正在好转。”怀桑大师又去开门,叫守在外面的钟珏进来,说道:“明日最后一次治疗后,殿下就该离开普济寺了。”
相较于宁宸澜面色波澜不惊,钟珏喜形于色道:“那真是太好了,多谢大师!”
高兴的同时,又为宸王殿下感到憋屈。
当今太子爷乃先皇后所生,今年已经快四十岁,资历和在朝中人脉都积累得十分深厚,宸王殿下虽说是当今皇后嫡子,却一直遭太子党打压。
身为皇子,却被逼得小小年纪就隐姓埋名跑到西北去挣军功。
本来五年前就要回京开府,却因为暗地里帮裴将军一家翻案,惹了陛下不喜,加之太子党的施压,回京之事就又往后拖延。
幸而殿下手腕强悍,这几年间率领北宸军大破西夷,又继续往北征伐辽疆,在西北以恢弘之势不断开疆拓土,战神之名传遍列国,声望如日中天直逼京中的太子。
加上皇后恩宠不断,最近又怀上龙嗣,京中风向已隐隐有变,传宸王殿下才是真龙天子。
见殿下基本无恙了,等怀桑大师走后,钟珏才敢拿出一封密函,打开呈给宁宸澜道:“属下前脚刚护送您离开西北,他们就收到京里发来的消息说,陛下借着寿宴将至,将其他三位殿下都召回京都,如今延庆王跟清河王都已在回京途中了。”
算算日子,他们在普济寺待了三日,明日抵京日子倒是恰好。
宁宸澜感觉体力渐渐恢复,站起身握拳试了试,深邃眼眸里划过森冷之意。
他容貌酷似母亲,只因常年在西北风吹日晒肤色偏深,俊美的五官也显得更深邃立体,常年征战让他浑身透出股冷冽气息,令人敬畏仰止。
他记起来,这次犯病是被有心人故意挑起。
半个月前,有人给他送上昔日裴将军的旧物,却是一方染血的帕子,另有一封血书,言明当年将他从尸山血海中背出来的,正是裴少将军。
只因皇后早就写信给裴将军,坦白他三皇子的身份,让裴将军暗地里对他多多照拂,所以在那场战乱中,裴少将军才会挺身以命相护。
得知这桩旧事,宁宸澜旧疾复发,再次陷入当年的梦魇中,性情也变得越来越暴虐不可控。
幸好赶上怀桑大师云游归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当年的事到底真相为何,暂时还无法查证,可是安排送那封血书的人,宁宸澜却清楚知道是谁。
他本不欲与其相争,奈何对方却要步步紧逼,甚至连已故去的人都要拿来做文章。
宁宸澜眼神里透出几分冷嘲,走到窗前望着地上几朵零散的寒霜花,说道:“先不急回宫,本王还要去办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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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走暗道
上山的路途有些颠簸,莹姨娘担忧的摸了摸肚子,不知道宝宝是不是能承受住。
可怀桑大师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她是真心想为肚子里的孩子祈福。
想起昨晚爷训斥自己那些话,她眼圈儿不由自主的红了。
抬眼看去,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正闭目养神,丝毫不关心她在车上是否坐得舒服。
可爷既然能答应陪自己去普济寺祈福,便说明他还是很疼自己的。
叶莹吸了吸鼻子,搬出自己的杀手锏,道:“爷,大夫说奴之前喝过太多避子药,伤了身体底子,生下这胎,往后也再不容易受孕了,这事您还没跟老太太跟太太说吧。”
封萧恒想起这件事,清冷眼眸里浮现一丝愧意,随后便如石沉古井般,未泄漏半分情绪,淡淡应道:“没有说的必要。”
叶莹拿捏着分寸,大着胆子起身坐到他身边,双手环抱他的胳膊撒娇道:“多谢爷。”
十年前,封萧恒受皇上赐婚迎娶裴妍,隐忍三年未曾纳妾,后来出了谋逆案,裴妍身价一落千丈,封萧恒才纳了她。
可是没想到,爷始终有所顾虑,竟生生让她喝了三年多的避子汤。
叶莹想到自己年纪轻轻,身体就已经亏空得厉害,平时若不靠妆容遮掩,气色都比不上那个比自己老六岁的裴妍,心情就难免焦躁起来。
抵达普济寺,封萧恒掀开帘子,伸手去扶叶莹下车。
跨过寺庙门槛,她又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身体紧紧挨着封萧恒。
清晨的普济寺已是人山人海,封萧恒见她贴靠过来,不由皱了皱眉,唤过旁边的梅香:“过来搀着姨娘。”
叶莹知道封萧恒不喜欢做太过亲密的举止,就连床笫之间也都是克制的,方才这样已经算她逾矩了。
她此行想要并非只要排队就人人能拿到的平安符,而是想求怀桑大师出面,亲自为腹中胎儿祈福。
“爷,莹儿身子不好,一直担心孩子会留不住,今天若能得到大师祈福,莹儿也能安心些。”叶莹仰着脸,一副天真不知事的模样。
毕竟是自己至今唯一的骨血,封萧恒自然也希望孩子能平安降世,再看向叶莹的眼光里,便多了几分怜惜。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好,我去找怀桑大师。”
封萧恒带叶莹径自走到佛堂内室,亮明自己当朝首辅的身份,请见怀桑大师。
内室负责煮茶的小师傅一头雾水:“请问您提前和师傅有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