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盛的父亲白石朗原是裴家军中的老将,两条腿早废在了战场上,妻子也跟人跑了,这几年靠朝廷救济生活,日子过得很是窘迫。
裴妍每月都会派人给他们家送去银两,白盛知恩图报,时常来檀院给裴妍请安,送些自家酿造的果子酒和蔬菜。
“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裴妍手指间一顿,转而挑了件青鸦色长直襟绣罗裙衫套上,转身让琴心给她系背后的包银扣子。
琴心却慌乱得不行,手指尖微微有些抖,好半天都没把扣子扣好。
裴妍扭头看她一眼,叹了声气:“你要先说了,我才能想办法帮他。”
琴心一怔,紧接着眼圈儿红了。
她从孩子时就跟着裴妍,后来因缘际会认识白盛,两人相处的机会并不多,来来去去拢共说过那么几句话,一颗心却从此容不下别人。
费了一会儿功夫,裴妍总算弄清楚事情来龙去脉。
原来,白盛在书院偶然听见同窗在言语间对他父亲不敬,说当年裴家军险些覆灭,白石朗作为裴将军身边副将却活了下来,足见其乃贪生怕死之徒。
白盛模样生得俊,书也读得极好,书院的夫子都说,明年春闱他极有可能高中,想来是有同窗对他心生嫉妒,才在背后编排那些话。
他一直是个清高性子,怎么忍得了这些,当即便抓住说话的那个人痛打一顿。
被打那人是个官家公子,也不知动用什么关系,竟叫衙门来人把白盛抓了去。
“夫人,白盛若留下案底,是不是就不能参加明年的科考了。”
裴妍最担心的也是这个。
白石朗是父亲生前下属,如今形同废人一般活着,裴妍不愿看他唯一的儿子再受不公正待遇。
“我要去趟公主府。”裴妍首先想到能帮忙的,是自己的闺中好友顺德公主。
当年自己嫁给封萧恒后不久,对方亦纳老太傅之子祈玉旒为驸马。
不同于自己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顺德公主与祈玉旒一直是琴瑟和鸣,膝下已育有两子一女。
且祈玉旒本身是个十分强势的人,凭本事屡破奇案,如今已稳坐大理寺卿之位。
裴妍娇小的身躯裹在厚厚的绯红狐狸毛披风里,怀抱个鎏金玲珑手炉,往外匆匆走去,却意外撞见刚才回府的封萧恒。
封萧恒看着包得严严实实的小人儿,月色下她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似不敢相信会遇到自己。
他此刻心情算不得好,却难得对她行踪生出几分好奇,蹙眉问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嗯,有点事要去处理。”裴妍一边解释,仰头看着他,只见凉月掩映下,下男人眉目间带着深深倦怠。
此时,他应去找解语花,而不是把时间耽搁在这里。
“回院子。”封萧恒率先往前走去,见她没跟上,声线微冷:“我是你夫君,你出去做什么,难道不应知会我一声。”
裴妍喉中哽了哽,一时找不到言辞反驳,只是坚持道:“我真的有急事,要去找公主殿下帮忙。”
封萧恒闻言更加无语,清冷的眉眼已染上几分躁郁,垂眸静静打量跟前姿态倔强的女子。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就是内阁首辅,有什么事,还需要去外面求人。
尤其对方还是顺德公主,宸王殿下的同胞妹妹。
而她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更叫人心情压抑。
封萧恒忍着烦乱的心绪,沉声告诫:“以后,不许再去公主府。”
裴妍目光由茫然转为惊愕,然后透出几许愤怒,转身就要走,却被封萧恒硬生生握住手腕往里屋拖去。
琴心吓得要哭出来,跟过去劝道:“大人,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求夫人帮忙,夫人才出去的。”
封萧恒目光阴蛰的盯着她,直接关上了房门。
“夫人因何事要去求她,现在可以说了么。”封萧恒放开手,转身居高临下审视着她。
两人身量差别极大,身材娇小的裴妍站在他面前,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封萧恒刚才是气急了,觉得即便跟她讲理也讲不通,才会直接将人拖回来,此刻见她脸色惨白,亦有些懊悔。
他饶是再混账,也不至于使蛮力虐待一个女子。
裴妍揉着腕上被他捏疼的地方,心中惊惧交加,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这人是吃错药了么,心情不好,跑到她这儿来撒什么气。
接着,对方又一反常态揪着她出门的事不放,不依不饶问了好几遍。
裴妍无法,只得将白盛被捕的前因后果告诉了他。
她知道封萧恒一向对裴家军没有好印象,所以从开始就没打算找他帮忙。
封萧恒沉默了一会,突然道:“我出面解决这事,你可能答应我不去公主府。”
裴妍不由哑然,半晌点了下头,道:“我去找顺德公主就是为了这事,若你能帮忙解决,自然就不需要再去了。”
封萧恒心情稍缓和了些,想着皇后跟宸王的那些勾当,也不便跟她言明,只能态度强硬道:“不只这次,以后也不许去。”
裴妍微微一怔,垂着头不说话,眼神里却透着倔强。
这种无声的抗议,让封萧恒又止不住心烦意乱。
这人总是这样,看着安静乖巧,与世无争,实则从来不肯听他的话,想要做的事也从来不懂妥协。
他在房中静静坐了一会儿,觉得地龙烧得太热,浑身都不舒服。
最后,许是终于觉得无趣了,才站起身,出门前最后交待了句:“不管你跟顺德公主从前关系有多好,现在既已是封家的人,言行举止应当注意些,有些事理当避嫌。”
门阖上,裴妍无力瘫坐下去,感觉身体从里到外冷透了。
琴心跑进来,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疼抱住她道:“夫人,您别伤心,都是奴婢的错,大人,大人他心里必是有您的——”
裴妍闻言只觉得好笑。
封萧恒骨子里有多冷血,她早已一清二楚。
他若心里真有自己,便不会在八年前关系刚有所缓和的时候,甫一得知裴家出了事,就立即与自己划清界限,任由那些无知的人随意折辱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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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江南美人
封萧恒第二天清早就被太子叫去议事,到傍晚时,忽然想起来昨晚答应帮白盛处理官司,将衙门的人叫来一问,才知事情已经了了。
原是被打的那家公子,亲自跑到衙门里承认自己言辞侮辱在先,且身上的伤都是自己不小心摔出来的,与旁人无关。
既然苦主都来替他澄清了,衙门自然没有再拘着人的道理,接着就将人放了,也没留存案底。
因为晚上还有个很重要的酒局,封萧恒很快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檀院,裴妍派去打听的人回来说,白盛早就被从衙门放出来了,具体细节却一概不知。
她知道封萧恒如今位高权重,办这件事对他而言并不难。
只是心里有些疑惑,他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子,这般积极的去帮裴家军的人。
琴心担忧了一夜,终于松了口气,替封萧恒说好话道:“奴婢就说,大人心里是有夫人的吧。”
裴妍只当他是为了不让自己去公主府,其余的并未多想。
两天后,收到怀桑大师托人送来的礼物,一枚淡紫色的平安符,跟一本大师手抄的经书。
刚成亲那几年,裴妍很喜欢抄经,也常去寺庙里参加各种法会,为家人诵经超度。
近几年对身边许多事都看开了,反而关注佛法关注得少了。
她日常更在意的,是今天穿什么衣服,折腾什么好吃的,又或者看到一本有意思的好书,可以打发好几日的无聊。
人生在世,若不执着于那些本就不属自己的东西,也能安安稳稳过好每一天。
一天傍晚,琴心过来禀报说,白盛前来求见。
这个月天气更加寒冷,屋外刮着凛冽的北风,裴妍让她将白盛带到旁边暖阁去,自己换了身会客穿的盘云窄袄,从主屋侧门进入暖阁。
入眼所及是个肤色格外白皙的少年,身材修长匀称,就是身板太单薄了些,裴妍觉得,男孩子还是要养得壮实些好。
“月前收到夫人寄来的银两和过冬衣物,就想来道谢,知道夫人什么也不缺,只得将去年埋的青梅酒拿了两坛来,夫人若是喜欢这个味道,下次我再给夫人带。”
说罢,他看向正摆在旁边桌上的两坛酒。
“好香呢,夫人要不现在就尝尝?”琴心满脸期待看着裴妍,见她点了点头,高兴的将盖子打开,浅浅倒了一杯出来。
一股淡淡梅子酒香充盈室内,裴妍尝了口,觉得味甘中又带着点酸,是她喜欢的口味。
她放下酒杯,想起之前那桩官司,面色严肃道:“白盛,你今年已经满十七岁,也是读书人,当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
白盛猛然抬头,本就白的肤色变得更无血色,目光里一片黯淡无光。
裴妍心想,他没有娘亲教导,父亲又常年卧病在床,难免会意气用事,这次自己若不狠狠教训他一顿,将来遇到同样的事,他还要再栽跟头。
遂板起脸,语气严厉道:“虽说是对方有错在先,可你也不该随便动手打人,这次走运没事,但若是真留了案底,明年你还参不参加春闱了。”
白盛眼神先是有些茫然,接着垂眸一声不吭,听裴妍继续教训道:“嘴长在别人身上,你以后但凡听见自己不爱听的话,难道都要动手不成,万一下次碰到个比你厉害的,将你打成重伤又该怎么办。”
白盛确信书院里那些人都不是自己的对手,只是想到不能参加春闱,便浑身如坠冰窖。
他性格内敛,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让对方相信自己是真知道错了,想了想,跪下给裴妍恭恭敬敬磕了个头,道:“夫人教训得是,白盛不会再犯了。”
见他承认错误态度良好,裴妍心里松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像这样摆出长辈的架势教训人的事,她还是第一次做,之前还担心白盛年少气盛听不进劝告,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裴妍喝了口青梅酒,又好言好语安抚了他两句,吩咐琴心留下给他拿些吃的,便起身回了屋。
青梅酒滋味甘洌爽口,晚饭后她又多喝了两杯,夜晚一觉睡得极沉。
快到中午时被琴心叫起来,提醒她今晚太子府举办满月宴,大人传话来说傍晚过来接她。
裴妍轻轻锤了下额头,有些娇气的抱怨:“怎么又是满月宴,他们到底生几个了。”
琴心赔笑道:“听说这次是五小姐呢。”
太子春风得意,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唯独子嗣上有些艰难,至今都没生出个儿子来。
只是每次出席这种场合,那些贵妇都要拉着夫人唠叨半天,催怎么还不生孩子云云,琴心在旁边干站着都觉得尴尬。
生孩子这种事,哪里是夫人想生就生得出的,大人他不配合有什么办法。
裴妍让人给她化了稍浓一些的妆容,这样可以中和她天生过于温柔的气质,又往盘云髻上插了支珠凤步摇,龙眼大的珍珠发出温润光泽,与两只南珠耳坠子映衬,显得她整个人富贵典雅。
为表喜庆,还特意挑了件绯色印花小立领长袄,梳妆停当后便歪靠在乌木躺椅上打盹。
小厮来报信说大人马车已经回府了,裴妍轻轻打了个呵欠,接过琴心递来的玲珑手炉往外走。
封萧恒刚从马车上下来,以为还要等一会儿,准备活动活动筋骨,便看见盛装打扮后的裴妍出现在眼前。
纵使每次都有心理准备,仍不禁觉得眼前一亮。
别的事平平无奇,在穿衣打扮这方面,她倒是挺用心。
“走吧。”封萧恒移开目光,转身上了马车。
“夫人,慢点儿。”琴心扶裴妍上了马车,忍不住吐槽大人也太不温柔了。
太子府门前一片喧嚣,马车从东街排到西街,前来恭贺的人几乎要将门槛踏破。
前厅里迎来送往的人一波接着一波,身份贵重的客人则安置在东面的暖厅里。
里头分别坐着大周朝的三位皇子——
张贵妃的独子宁霄、清河王宁致远,以及这些年驻守西北,前日才抵达京城的宸王。
张贵妃和先皇后同出自陈家,按说宁霄应和太子爷关系密切些,可他对于这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兄长始终敬畏居多,反而跟二皇兄宁致远关系亲近。
延庆是中原的腹地,皇帝愿将其赐给自己最小的儿子做封地,足见其对张贵妃的宠爱。
宁宸澜十三岁便离京去了西北,与兄弟之间感情都很淡漠,此刻坐在内厅上首,听宁霄兴致勃勃讲述在延庆的见闻,面色沉定如水。
区别于宁霄身上那种专属于天家子弟的傲气,生母身份低微的宁致远性情淡泊,大部分时候都在仔细聆听别人说话,偶尔插上几句,表现出恰到好处的体贴。
宁霄对太子是敬畏之情,对宁宸澜则是明显的惧怕。
母妃一直告诫他,不许跟宸王结交,否则会惹太子哥哥不喜,以后就没办法长留京都了。
而且三皇兄比自己高大健壮那么多,看起来又严肃又凶,宁霄偷偷瞧了几眼,不禁又有些羡慕。
算起来,宸王只比自己大了三岁,却显得有气场多了,单单坐在那儿,就有种不容人忽视的威仪。
这种不怒自威的气度,除了父皇,宁霄就只在太子身上看到过。
难怪听母妃说,因为有些老臣们开始偏向宸王,太子最近很是不满。
想想也是,像他这般本身有能力和手腕,又有兵权在手的嫡皇子,如何不令人忌惮。
“三弟,快开席了,我们一道过去吧。”宁致远面带微笑,走过来邀请宁尘澜。
“二哥请。”宁宸澜站起身,侧身让宁致远走在前面。
三人走过一条抄手游廊,穿过小花厅时,宁宸澜听见窗户外面传来女眷的说话声,脚步生生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