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或许,这不是淑皇后所想。她不过是以为他撑不过去罢了,谁知道他会在父亲旧部中,遇到了霍苓。霍苓,本是姓孙的。
月亮露出了另外半边脸来,脚下的路也渐渐明朗了。
他侧眸看了看身旁的人。“公主说,是么?”
“难得皇叔不计。”
她话里没有多余的意思,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凌霆川扫着她肩头的位置,那里多了些许水珠,是山谷中的露水。他抬手替她掸了掸,又幽幽地道。
“你的母后是极好的。让孤很嫉妒。”
“你说,老皇帝是多喜欢贺兰家的女人?得了一个你,便得了整个天下似的。他养孙女很是勤恳。”
他边说,边打量着人。像是用老皇帝的眼光,在审视一样珍宝。冷冷的月光扫下,愈发衬得她肤色瓷白。发髻都只梳了一半,其余长发入水般垂在腰间。唇上是暖玉般的颜色,唇珠微微翘着,便透着些不谙世事的倔强。
干净的人。难怪老皇帝喜欢。不似他,带着老皇帝的不甘,带着生母的屈辱,带着害死兰嬷嬷的罪孽。他周身都很脏,不似她干净。
那干净的人,却忽的停下了脚步。
洁白的袖口从披风下露了出来,过来牵起他的袖口:“您若是想,我也可以勤勤恳恳养养您的!”目光中几丝颤动,月光下,很是显眼。
罢了,便觉好似话说得太过,脸颊泛起来红晕。“勉、勉为其难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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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玉昀承认, 她是可怜他了。
什么叫嫉妒她母后好,什么又是皇爷爷养她很勤恳。便就是他自己没有罢了。若当年贺兰氏没被皇爷爷接入宫呢?他许也不会遇到皇祖母,便也没有这一身病痛。
说到底, 都是皇家欠了他。
对面的人却笑了笑, 又看向远处山峦, 月光下山脉轮廓悠悠绵长,宛如蜿蜒的长龙盘旋在四周, 气氛一时有些奇妙。
“不必了。”他话里很是轻松,却好像暗自叹息了声, 并不想叫人听见。“公主不亏欠孤什么。”
他扯开自己的袖口,继续负手往前头去。
玉昀跟上来两步, “皇叔真不给人面子。”
那人侧眸过来笑了笑, “你都勉为其难了, 孤还要给你面子?”
“……您就不多考虑一下?”她说养养罢了,不过是送些吃的喝的,她又不能跟个小婢子似的, 照顾人家饮食寝居。她哪里会啊?
凌霆川哼笑了声,“公主的玩笑话,孤就不当真了。”
**
次晨一早,凌成显亲去了点将大典。因得早前齐鸢鸢的事,他精神显然并不大好。成尧见状上前劝了劝, 却被他一挥袖口挡开。早前几日,皇帝尚且对成尧十分信任,近日来却是刻意疏远, 不时还带着几分小脾性。
玉昀在旁, 见成尧被推挡下来, 只将人牵来身边。再看看江随抛过来的眼神, 便也不难猜到,到小皇帝是因为齐鸢鸢的事情,对她生了怨愤,因而一并迁怒于成尧。
凌成显着实是提不起来精神,可临立于恢弘的大军之前,却终究露出几分笑意。朱笔一抬,便在贺兰亦的盔甲上点上金墨,当着五万大军与满朝重臣,如有手握天下之感。
那感觉只是一瞬,在身旁寻到皇叔的目光的一刻,他便忽的醒悟过来,他哪里是皇帝,不过是一颗任人操纵的棋子,行尸走肉一般,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无法得到。
于是他喊来江随,“朕日后都不想见到成尧。你传朕的旨意,叫他们避让。”
话声很小,旁人听不见。江随低垂着眸色,抿着笑意道,“陛下圣明。”
从点将大典上下来,玉昀回了帐子用早膳。
军营不比在皇城,饭食十分粗糙,只是几个白面的馒头,便已是极好的东西。玉昀却也没怎么用过这般口感的馒头。宫廷之中,也尝作馒头之类的糕点,御膳房却做得十分精致,白面之中还要夹杂些许粟米粉,口感便更为松软一些。
今日这实实在在的白面,咬在嘴里劲道极了,就着蛋花汤与酸杂菜,便就别有一番风味。
玉昀吃得高兴了,临上路前,叫轻音去问了问做法儿。
玉昀的帐子离营地中间不远,是以将将出来,便正巧撞见摄政王一行也从帐子中出来。
霍广在前领路。凌霆川如往常一般,负手行在后头,只是身旁多了一人。玉昀虽只见过人一眼,却也认得出来。是霍苓。
霍苓回来了,玉昀记得小将军说过,霍苓是去了西南替皇叔寻药。若是这样,那他的病许是已寻得治法儿?想到这里,玉昀心中竟也跟着轻快几分,紧了几步过去,先与凌霆川一福。
“皇叔也正往马车去?”
凌霆川淡淡应了声,指了指车马的方向,“公主请。”
玉昀跟去他身侧,一并往车马处走。借机与霍苓也招呼了声。“霍先生回来了?”
“有劳公主挂心,去了趟西南,才将将回来。”
玉昀瞧了瞧凌霆川的脸色,见他也没看过来,方继续问着霍苓。“那霍先生可寻着药了?”
旁侧凌霆川的脚步稍稍顿了顿,给了霍苓一个眼神,方继续往前去。霍苓便笑着与玉昀回话,“霍苓此行去西南,药材买了些,将西南的医书也集了些,也不知公主问的是不是这个?”
玉昀问的自然不是这个。只是看他们主仆二人用眼神打着哑谜,便知道霍先生的难处,她自也不再多问了。只颔首道,“那便好。看来霍先生此行收获颇丰。”
霍苓躬了躬身,“诶。还算是不错的。”
玉昀这方问向凌霆川,“霍先生回来,皇叔的身子也该要好些。”
“是。日后也不必劳烦公主挂心了。”
“……”
他话里有些冷,像是要拒人千里。玉昀一时还未察觉得出来,只临到车下,见他侧眸来说别的眸色,也是一并冰冷的。“公主先请。”
那人素来声线便是这样,可原本话里的轻佻不见了,眉宇间却多了一抹肃然。
玉昀这才察觉异样。
“皇叔…今日可是心情不好?”
“并未。”凌霆川只是淡淡两个字,侧眸扫了一眼,方自行往自己的座驾去。
从军营往京城去,同是一整日的行程。玉昀将将在车中坐定,世子爷便在车下敲了敲车门。
“公主可有些空闲,有些事情与公主一说。”
玉昀唤轻音推开车门,便见世子爷躬身在车下候着。玉昀道,“世子爷有话不妨来车上说。”
长公主的座驾不小,其中能放下一张四方小案,容下四五人也不嫌拥挤。车窗小帘尚且未曾放下,从外头看来敞亮。
齐靖安将将坐下,方将昨日到今晨御林军打探来的事与玉昀都说了。
“那些流民所言非虚,我让人特地去附近村落查看,土地确都被占为私有,却并非在顺天府名下。而是借着官府的名义,收归在一间名作富贵的绣庄底下。原本地里种的都是粮食,如今全换作桑田,养蚕结丝。”
“世子爷是说,有人用官府名义,强占民田?”
齐靖安应声道,“是。富贵绣庄的底细,得回到京城,我才方便叫人细查。”
“许也不必等回到京城。”玉昀指了指远处正集结在一处分粥食的难民,“寻两个识得些字的,我们一道问问。”
齐靖安也望了望远处,方回眸来点头道,“公主说的是。我这便去安排。”
一众大军已经上路。玉昀的车架却远远落在后头,只由齐靖安身旁的一什亲军护卫,便往方才被施粥的难民中去了。
军营旁的难民本就幸运些,虽军粮也十分紧张,每日总能作多几碗粥施舍出去。今日大军已经上路,便也是最后一回,来的人也格外多些。
齐靖安与玉昀在半山上寻了间小亭,喊来的两个难民,都如玉昀所说,都是会识字,会说官话的。
玉昀挑着身形最壮硕的先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如何落难为流民的?和我说说。”
“小的名叫李旺。原是隔壁小村里的农户。原本日子也算过的不错的,农活自己做一些,也请人作一些。只是开春的时候,将播种下去的禾苗便被官府的人骑马践踏了。说是要收地。若不肯,便上鞭子。我们都是老实庄稼汉,不敢忤逆朝廷。地收了回去,我带着一家老小便也没地方住了。”
“那官府来的人,若叫你再看到,你可认得?”
“认得,化成灰也认得。”李旺说起来,牙磨得痒痒的。
玉昀又看向年纪最小的。“你呢?”
“小的名叫吴文池,本是要参加秋闱的。家中的农田,是供我读书所用。与李大哥一样,被官兵强行收走。母亲气不过,在农田中被他们踢了一脚,没撑过去春日,去了。”吴文池说着眼里几分怨气,“那会儿一气之下,想来若朝廷是如此对待百姓,那秋闱我不考也罢。便散尽了银两,买了几顿粗粮给他们吃。自己也沦为流民了。”
那行人,看来不止是强抢土地,还犯了人命。竟然也能只手遮天,无人上报。玉昀只在问吴文池,“那为何不去京城告状?”
“路被他们的人守着,一旦过去便要挨一顿狠打。”
玉昀冷嗤了声,“他们考虑得到很是周到。”于是唤来世子爷,“将他们二人带回去吧,借侯府的地方养着。待查出来富贵绣庄的后幕,看看他们能不能佐证。”
齐靖安应声,叫人将二人带下去了。
玉昀这方重新上了马车,往前头赶皇家车马。
临着正要下了小山头,便见一片杨梅林。一间简谱的小农屋立在果园旁边,一个三十上下的女子,正要挑着担子去摘杨梅。
正是初夏,杨梅已是熟了。清香扑鼻而来,便叫人口水都止不住往外淌。玉昀便也干脆不忍了,唤轻音与那女子去买些来。
马车又停了小会儿,方重新上路。轻音捧来新鲜的杨梅,叫玉昀尝了一口。
汁多肉满,酸甜爽口。一旁阿翡都看得直吞口水。
玉佩笑了笑,唤她们二人一道儿来吃了。见世子爷在车下引路,又叫阿翡送了一布袋子给人。
午时,皇家车马在驿站歇息。玉昀也终于赶了上来。
用过一碗素面,方想起口袋里留出来的杨梅。问驿站官兵要了些盐,将那杨梅用盐井水又泡了一回。井水冰凉,盐泡过的杨梅,又冰又甜。玉昀喊着轻音与阿翡一道吃,看见那边摄政王已要重新上车。玉昀便叫轻音往那边也送些。
凌霆川将坐入车内,便见轻音捧着食盒子来。
“是什么?”
轻音手中的食盒子没做盖儿,稍稍抬过头顶,便叫凌霆川看到了。“是公主唤奴婢与您送些果子来。”
“孤不食酸。你拿回去吧,与你家主子留着。”
“……”轻音微微一怔,只好将食盒子又收了下来。
一盒杨梅被原封不动带回来玉昀面前,她方又往对面马车里看了看。凌霆川侧颜冰冷,端坐在车中,似正与霍苓说话。话到一处,又似是察觉到什么,微微侧眸往这边一扫,撞上玉昀的目色不过一瞬,顷刻又挪开了。
“主儿,摄政王今儿好似不同了。你可觉着?”
轻音都察觉得出来,玉昀自然能感觉得到。以往打趣说笑,送去的东西,都是受用的。“许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儿了吧?”
她随意说着,挑了一颗食盒子里的杨梅放到嘴里。好东西不能浪费了,不然暴殄天物。
将从驿站出来没多久,便落雨了。夏日的雨一来,似天开了口子,倾盆而下。车马几近走不动,只得寻着一旁的树荫底下躲会儿雨。闷热闷热的,人心也跟着堵得慌。
左右被困住不能走,玉昀方捧着没吃完的半盒杨梅,叫轻音撑伞下了车。
地上满是泥泞,她的鞋很干净,挑着干净的草皮走,也还是沾湿了。
摄政王的车架里,齐靖安正陪着人下棋。外头雨大,车里却很是闷热。是以车窗是敞开着的。落下一子的功夫,齐靖安侧眸从车窗看去,便见轻音撑着伞,正护着玉昀过来。
齐靖安试探着与对面的人道,“长公主好似来寻您了。”
凌霆川手中棋子顿在半空,扫向车外,果见伞下那人提着裙摆,踮着脚尖,步步轻巧正往马车这边来。像只落在雨中的白兔。
只草草两眼,目光便又落回棋盘上。手中的棋子落了,又与齐靖安道,“该世子爷了。”
外头是霍广的声音,“长公主来了,道是与少主一道避雨。”
他也不拦着,“知道了。”
玉昀上了马车,方见世子爷也在。食盒子很是自然搁去了棋桌脚下,她才与人一福,“皇叔。”
凌霆川轻应了声,只道,“公主来了,坐。”
玉昀将自己安置在窗边,随手捏着杨梅放到嘴里,又看了看桌上的棋局。“才将将开局,看来得下很久了。”
“公主若嫌久,大可回自己的车架。”
玉昀怔了怔。一旁世子爷也扫了一眼凌霆川的面色。
她才将将坐下,他便开口赶人走了。早前也未曾这般。
“我哪里敢嫌久。只是这雨得下得久,我便是,看看世子爷下棋。也不扰着皇叔。”
杨梅顿时也没了原先的鲜味儿,玉昀索性不吃了。再看看那人冰冷的脸色,顿时又觉着车里闷得很。
只等齐靖安落了几子,玉昀干脆起身说别了。“乏了,我往自己车中睡觉去了。皇叔和世子爷尽兴就好。”
她多有等着那人话的意思,若是话重了,这会儿说些软话,她留下来也行的。
谁知凌霆川依旧是冰冷道,“便不送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