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霍广的身影方出现在远处的转角之处。玉昀喜出望外,只是却没见着凌霆川的。心好像不是自己的,慌乱极了。
或许只是受了些伤,或许又是寒毒还未退呢。所以在城外某处歇息,所以才没跟着霍广一道回来。
如此想着,玉昀面上终于扬起几分喜色,看向一旁世子爷,“开城门吧。他们回来了。”
“诶。”
霍广的身影缓缓行近的时候,玉昀望见他衣衫上被枝条划破的痕迹。身后依旧没有凌霆川的影子,只是几个受了伤的近卫。她都有些面善。
“他人呢?”她也没了素来的客套,只问着自己想知道的。
“少主…”霍广一双英朗的眼中不由泛起水光。“少主与闻锦厮杀落崖,未寻见人…”
“怎么落的?从哪里落的?你们为何会叫他与闻锦独自对战。他可是发着寒病的人呐。你们怎么敢?”
玉昀最后的问话几近嘶喊。
霍广垂着眸色没敢看她,“霍广赶回去的时候,人已经落了崖…闻锦带的人实在太多,近卫也只剩下这几人了。”霍广说着,微微回眸看着身后,几个近卫已都跪了下来。
其中一人声音哽咽,“是我等护主不利,是死罪。”
玉昀却连这些话也好似听不见了,目光直直望向远道的绿色。“我得去寻他。霍广,你带我去。”
……
御林军在树林断崖下寻了整整三个日夜,并没有给玉昀带来好消息。她也不知,这三个日夜是怎么过来的。
起初,是怎么也合不上眼的;一日夜后,撑不住了,方就寻着崖边树下睡了过去。
梦中全是零碎的影子。观音殿后的云雨,小树林中的暂别。一时,好像回到王府,她倒在他怀中缱绻;又好像去到了建成的长公主府,他名不正言不顺地闯进她的寝居,便就当自己是主人般地住下了,一时又称她一声夫人。
人都没影了,还在占她便宜…
醒来之后,她与御林军一道去了崖下。每一丝若有若无的痕迹,都仿佛是新的希望,膨胀了起来,又慢慢破灭。
第三日的时候,玉昀终于不找了。
她立在断崖边上,看着霍广领她来的时候,指出地上打斗和滑落的痕迹,发了一会儿呆。方才就着山间来的凉风,看向脚下一片绿色。
“公主,回吧。”世子爷在旁劝她,“若再有消息,御林军会回报的。”
她静静呆着,没有马上答话。缓缓张开手来,风中的凉意,仿佛就是他来了吧?
霍广也行来身后,“公主。少主早前交代过,若他…若他有一日真的走了。将这个交给内阁陆时行。霍广觉着,如今交给公主也是一样。”
玉昀微微侧眸回来,便见霍广手中捧着一明黄的书卷。她接了过来,缓缓打开,便看到末尾父皇的御印。只是上头字迹陌生,并不是父皇的。她没见过凌霆川的字,可却能看出几分苍劲与潇洒,如他的剑法一样。
读完书卷上的字,玉昀只淡淡看向霍广,“是父皇遗诏?”准确的说,是凌霆川伪造的父皇遗诏。
世子爷听得,正上前一拜,“是先皇遗诏?”
“早前霍家军破皇城,确有遗诏这么一说。可遗诏是拿在摄政王手上,便就依着他的意思,扶持三皇子登基…”
玉昀怅然一笑,又接着看向远处,“他那般一手遮天,却还留了条后路给我。的。”手中的书卷,已被世子爷接了过去。
齐靖安一字字读完,见见面露惊讶之色。“这遗诏…是叫五皇子登基?”
玉昀回眸过来的时候,目光已赫然坚定了些。“世子爷,还得请长平侯府,再帮本宫一把。”
**
时隔半月,天又下起了雨。不似早些时候戚戚沥沥,这日夜里,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雨夜中的皇城,格外安静。一抹青色的身影,怀抱着大小两个包裹,正匆匆要从安定门出城。
守城的人问:“已快要宵禁,你这般出去是做什么?”
青衣拿出司礼监令牌,“是替皇上办事。明日朝早便回。”
“司礼监?”守城的是锦衣卫,听着这般名号,笑了笑,“庞统领有令,今日夜里,谁也不能出皇城。司礼监,也不行。”
“笑话!”青衣阴阳怪气起来。“他庞铎以为自己是谁?敢忤逆陛下的意思?”
锦衣卫已然看出些许猫腻,笑了笑道,“掌印大人,今日如此狼狈,是为何?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望掌印莫怪。”话落,已是三五锦衣卫一同上前压人。
江随察觉不对,也不再遮掩,掀开雨帽,便见几人同事向他扑来。手中包裹也不要了,金银珠翠散落一地。他想往城门外冲,却直直撞入几人手中。挣扎未果,叫人生生压着跪在城门之前。
那锦衣卫小统领一声令下,“先压去镇抚司,听候长公主发落。”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皇城的宁静也到此结束。
德胜门与安定门大开,御林军冲入皇城,直逼养心殿。
玉昀领在众人之前,由得霍广一脚踢开了养心殿的大门。
凌成显将从大梦惊醒,便见漫天的火光,被人压出来前殿之时,便见皇长姐在等着她。
“您,您回来了?”小皇帝话里颤颤巍巍,眼中却又几分讨好。可眼前的皇长姐一身素衣,发髻高束,簪一支玉簪,玉簪后是两朵白花。小皇帝再笨也看出些许异样,“朕、朕也听闻了。皇叔他在城外遇刺身亡。皇长姐这么快便将孝衣穿在身上了。”
“遇刺…”玉昀冷笑了声,“显儿倒是很清楚嘛?”
“朕、朕也只是听掌印说的。”小皇帝说着,四下里寻人,“掌印呢?皇长姐来了,他怎还不来迎?”
“本宫已命人将江随压入镇抚司审问刺杀摄政王一事。陛下大可放心。”
“……掌、掌印被压入镇抚司?”小皇帝抬眸起来,打量起玉昀的神色,那双明眸中温和慈善仿若已然消失,如今却多了几丝狠辣。
玉昀寻了张太师椅将自己安置下了,见小皇帝还扑倒在地上,也不多叫人起身。“是啊,掌印身上的罪责,镇抚司自会替本宫问明。那,显儿的呢?显儿可曾做过什么事,还是本宫不知道的,早些说来,本宫许会轻责。”
“……皇长姐。我、我没有。都是掌印的意思。”
“哦?”玉昀一双眸中挑起几分兴致,“什么,都是掌印的意思?”
“都是江随,是他说此回皇长姐与皇叔一同都在城外,是最好的时机。他说你们都没了,我才好作真正的皇帝。”凌成显说着,往底下啐了一口,“呸,什么到叫我作真正的皇帝,分明是他自己想独揽大权,一手遮天。皇长姐您最是知道,我什么也不会,什么都不会做。以往披红,任人,全都是江随的意思!”
“哦?江随是这么与显儿说的?”玉昀淡淡,往前靠了靠,直看向小皇帝眼里。那双眼中充斥着慌乱与恐惧,临到了这个时候,小皇帝却很是拎得清了,知道该怕谁。“那,闻锦一行是谁从大理寺死牢里放出去的?”
“……”许是望见她眼中的狠辣,小皇帝明显往后退了一退。“这,这也都是江随!”
他一口咬定,玉昀却笑了。“显儿到是将自己摘得干净。可不管怎样,江随是仆,显儿才是主子。人长大了,都是要给自己的行径负责的。”她说着,已又扶着椅边起了身,踱步到凌成显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都是本宫的错。本宫为人皇长姐的,若早些叫你知道这个道理,你也不至于犯下如此重的事。”
“……”凌成显不敢说话,直又往后退了几步。便见玉昀从霍广腰间拔出一把剑来。
那剑轻,玉昀一个女子用起来,也毫不费力。是御林军从山崖下寻回来的。剑尖直直指去了凌成显喉间。“皇叔死了,你得给他陪葬。”
“……不、不。”凌成显已然跪不住了,往后一仰,直摔去了地上。“我…不,朕,朕还是皇帝。你怎么敢?朕是百官拥戴登基的皇帝!”
霍广袖口里翻出明黄的书卷,往凌成显面前一抖。“先皇遗诏,是要叫五皇子登基。若不是少主,你怎么坐得上这个皇位?如今是你自己,自掘坟墓。”
话方落,御林军从外来,将太后宋氏与皇后宋菡一并压了上来。二人还是一身寝衣,从雨中来,头发与衣物全都湿透了。
宋氏见儿子被剑指着,便难以平气,看向玉昀喊道,“长公主要谋害陛下,这是谋反,你等还不将她拿下?”
“谋害陛下?”玉昀冷笑,剑又指去宋氏喉间,“他算是哪门子陛下?您这作态,又算是哪门子太后?宋奇南为一己私利,叫城外流民成灾瘟疫横行。您以为,这与您无关么?笑话。”
宋氏这才消了声息。宋菡却一语惊人,“那长公主如今,又是什么作态。陛下与太后如此这般跪着您,您受得起么?本宫父亲再不是,也还有大理寺和司礼监,不到您来问罪。”
玉昀侧眸看向地上的宋菡,嘴角勾着一抹笑意,“皇后父亲的罪,叫大理寺和司礼监来,怕是都问责不起的。他得罪的是民,民便是天。天公不怜,横降灾祸。天意都已明了,皇后还与他狡辩?德不配位,如何为国母?”
牙尖嘴利,是凌霆川说她的。她素来不用这些话来伤人,那是教养,是给谁都留着一番情面。可如今还要什么情面?“皇帝不仁,皇后不慈。真是天生一对!”
玉昀将剑扔去了地上,宋菡听着那剑响,便是一惊,也不敢再言什么。
玉昀道,“放心,本宫尚留着你们的命。待五皇子登基之日,再拿你们的命祭奠摄政王与百姓亡灵。”
**
六月初一,晚夏的热意延绵不散,京都城大道上的百姓,便也如天气一般,热闹非常。
不过时隔半载,万姓又迎来了一位新的君王。
与上回不同,新皇在龙撵中正襟危坐,四面车窗窗帘有条不紊地束起,好叫百姓参拜新皇容颜。
新皇虽是年少,一双眉目却肃然而有神。嘴角微微沉着,手中持着遗诏与玉印,龙撵虽是摇摇晃晃,新皇身姿挺拔如松,看似有些瘦削的身板,却撑起帝王的稳重。
新皇身旁,一身深蓝华服的女子,衣襟端正,上头刺绣一双凤凰。裙摆宽阔,却整整齐齐摆在座椅之下。裙摆由数十小面拼成,每一面上,都刺绣一双凤尾,金丝银线,端重非常。
“早前是摄政王扶持小皇帝。这回,是长公主又带着个更小的…”
“是啊。上回那个,根本不似皇帝。当着众人扔玉如意。”
“这回不同拉。你们未听说么?这回流民之灾与疫病之灾,是长公主力排众议带着太医院与御林军出城赈灾,方才平息。”
“我看龙车里的新皇,年纪虽小,可比上回那个,沉稳多了。”
“哎,来年有望。”
“是啊。希望否极泰来。”
“……”
午门之外,却不如东街上的热闹。几只乌鸦飞过,带来些许苍凉。
大理寺刑官一声,“时候到了,行刑。”
凌成显腿脚便不由自主地发颤起来,他望着天,“父皇,皇长姐好狠的心。您救救我吧,救救我吧。”一会儿又看向身旁的宋氏与皇后。“母后,母后救我。表妹…表妹你给皇长姐服个软吧。你若不顶撞她,我们许还能多活些时日。”
不过几日,宋氏面色苍白,已然失了向生之意。望着儿子,唯有虚弱地笑了起来。“儿啊。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我现如今才是后悔了,你本就不是坐上皇位的材料,叫你归去封地,我们母子才有后福。”
宋菡到底年轻些,她还向生。她又犯了什么错,不过是依着母亲安排,寻了个“如意郎君”罢了。可父亲却是重罪,祸及全家。母亲,也正跪在她身后…
一声声鸦鸣在午门上空不绝于耳,血色染红了刑场。齐靖安立在刑官旁,观完了整场行刑,方跨上一旁马背,往大相国寺中赶去。
玉昀牵着成尧,立在大相国寺的金瓦红墙之前。一旁礼部侍郎又来催促了便,“长公主,陛下,吉时到了。”
玉昀看了看对面一身袈裟的相国寺方丈,只淡淡道,“再等等。”
不过片刻,齐靖安骑马赶来。翻身一跃下马,往玉昀与成尧面前一拜。“长公主殿下,陛下。三皇子、宋奇南与闻锦余党,都已经在午门正法。江随昨日夜里在镇抚司也已受了凌迟之行。”
玉昀笑了,连日来的心口的沉石,似一点点正在消散。一席大雁从天边划过,带着几声凄美的长鸣。玉昀望向天边的方向,方与候着一旁的礼部侍郎道,“请礼部主持大典。”
成尧从她手中挣开,又回头望了望她。“皇长姐。”
玉昀嘱咐小少年道,“去吧。皇长姐在这儿等你。”
小少年点点头,转背随着礼部侍郎一步、一步往前走去。玉昀望着那道清瘦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
凌成显死了,宋家也没了。
她的心,如水一般平静而坚韧。
往后,万事有成尧。他那单薄的身躯,由她来撑着。
她将是大周的长公主。
只是偶尔想起那个人,她的心也还会疼。
大典结束,成尧被主持请入别殿讲经。
玉昀也正被高僧引去一旁客房歇息。只绕过一小片竹林,便见幽静之处的小屋。面前的去路,却被一抹青色身影遮挡了视线。
陆北乔今日的官袍穿得格外规整,面色如新,一双笑眸多了些许淡然。行来玉昀面前一拜道,“摄政王的事,请公主节哀。”
玉昀笑道,“陆大人有心。”罢了,方正要问齐靖安说些什么。陆北乔却忙接了话去,“可否请世子爷借一步?臣…臣有些话想与公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