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苓行医三十载,自问是看惯生死的。此刻,喉间也不觉哽咽,接不上话来。候着片刻,见公主也不再言语。他方缓缓起身,“霍苓,这便替公主熬药。”
待人走了,玉昀方将怀里的人重新放下。又自个儿钻进了他的被褥里。那人的肩头宽阔,她揽不住,她更喜欢将自己贴着他怀里。她身上也正发寒,好在他的胸膛很坚实,只剩下一点点暖意,也是好的。
不知多少时候,霍苓终端着药碗凑了过来。“公主,药好了。”
玉昀将自己支撑起来,接来药碗的时候,很是坦然。只嘱咐了一声霍苓,“若我与他都醒不来,还请霍先生照料成尧。莫叫他再回皇宫,出去京城,闲云野鹤也好。”
“霍苓知道了。”
那碗药汤,不苦也不甜,仿佛没有了味道。玉昀一口喝下,便重新躺回那人怀里。霍苓的脚步声渐渐的远了,灰蒙蒙的天色,也好似渐渐沉了下来。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回到了多年前那场马宴。母后还在,她靠在母后怀里,正看狄国人供奉的马匹在场中赛马。母后的怀抱温暖,父皇望着她的眼神,也很是煦暖。皇爷爷不在,皇祖母正喊着人去将凌霆川请来,观赏马宴。
她不知怎的,便坐不住了。直行去皇祖母面前。
“三皇叔他病了,今儿不便来。皇祖母便叫他好生歇息吧。”
皇祖母的面色难看极了,却伪善地道,“玉昀都替人开口了,本宫便不勉强了。”
玉昀这才觉着心安,退回去母后身旁,吃起狄国人贡奉来的葡萄。葡萄皮薄汁甜,她小心翼翼地揣了一串在袖口里,而后寻着营地的帐子去了。
小少年一身玄衣,在帐子里捧着书读。那书卷页脚都被翻烂了,是内书堂里流传出来,内侍们都不要了的抄本。他却看得仔仔细细,视若珍宝。
“您要吃葡萄么?”她凑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从袖口里拿出那串私藏的葡萄。“我试过了,好甜。”
帐子外的太阳十分明艳,没有蒙着灰色。天很兰,云朵很白。如同映照在新生婴儿的瞳孔中一般清澈。
玉昀心中却有些发沉。她若早些来,该多好啊。他该少吃些苦,她也不必再遇见陆北乔,蹉跎了七载。他们便能有大把大把的时光了。
睁开眼的时候,烛火在眼前虚弱地摇晃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幽深的长眸。他声音有些沙哑,与烛火一样的虚弱,却问着她。
“好些了么?霍苓说你不肯等我试药醒来。”
“你呢?你还好么?”她反问了回去。
上方的人勾起唇角笑了笑,“我很好。”
“骗人。”她是不信的。就算疫病好了,他身上的蛊毒也已是很难医好了。
“我怎么敢骗你啊?”他笑笑,将自己半靠去了墙边,又伸手来揽着玉昀的肩头。“只是做了很长的梦。”
“嗯?”玉昀抬眸看他。男人的下颌线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下,硬朗又鲜明,好看极了。“什么梦?”
“梦到很多的事。”
“小时候被淑皇后罚跪,你来给我送炒栗子。还有偷偷去皇子鉴看你们读书。再后来,和狄国人比武,我伤得重。是你来看我。”
“所以我想,老天留着我的命到今日,是来还债的。”
“……”玉昀没接话。只是有些怅然。那些场景一幕幕地,在她眼前闪过,他那些卑微的日子,都是皇家造成的,他还还什么债?
“人,但凡受得别人一点点好,都是要还的。”
“即便是一点点,也会在心里生根发芽。”
“从北疆归来再见到你的时候,我本是想报复老皇帝的。可就因为那一点点好,叫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想来想去,便也想不出来个合适的法子。现如今才知道,我哪里是回来报复的,是来还债的。”
他说着笑出声来。玉昀也跟着噗嗤一笑。
“你知道便好。”
“你欠着的还多着呢,得慢慢还。”
凌霆川垂眸看来女子面上,烛火的光晕下,女子的面色十分柔美。他只缓缓凑去她唇边,轻吻了一下。“对,还得慢慢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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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还未完全升起,凌成显已从金銮殿上下来了。
他脚步很急,面色不悦。江随跟在身侧,面上却藏着些许笑意。
只等小皇帝走回来养心殿,果真终于忍不住了,忧心忡忡问向他来。
“掌印,这回怎么办?皇长姐要回来了。皇叔也要回来了!”
早前宋奇南之事,便已叫小皇帝难堪。太后与皇后还坐镇中宫,对那位大理寺昭狱中的国舅爷,却起不到丝毫作用。即便江随替小皇帝,将太后与皇后安抚了一番,太后与皇后最终还是去了小皇帝面前哭诉。
宋氏与小皇帝道,“如今尚是中宫形同虚设,摄政王他眼里只有长公主,日后哪里还有陛下您的位置呢。长公主如今捧着成尧呢。”
皇后宋菡,亦是帮着太后道。“臣妾嫁与陛下,并不求陛下什么。本是想替陛下分忧,打理后宫。只是如今,父亲都落了昭狱,百官也不知如何看待臣妾与姑母。”
小皇帝心烦归心烦,看着最亲近的两个女人哭成泪人,也一同流了两滴眼泪。“朕、朕若连母妃和皇后的保护不了,还做什么皇帝?”
江随那日在一旁冷眼看着,便也在想着自己的前路。摄政王那身子,时日无多了。若长公主真要趁着这段时日,亲近摄政王,将成尧捧了上去。那可不止是小皇帝和太后皇后,连他都得一锅端了。
本听得长公主患上疫病的消息,小皇帝还重新高兴了几分。
可这日晌午,城外传回来了消息,道是孙院正与摄政王身旁的那位医师一道研制成了对付疫病的药方。长公主服下,已然好转。长公主与摄政王带着百姓走出这一场疫病之灾,指日可待。
于是,小皇帝方有了那么一问。
江随面上也跟着露出几分忧心。“陛下放宽心。摄政王与长公主归来,许才会问过宋大人的事,不定,要还宋大人一个清白呢。”
“……掌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小皇帝自己坐不住了,“宋奇南这一回,是真犯了大事了。昭狱都不稍用刑,已有城外流民指认,再加上户部侍郎卫旬作证。他此回想分说都难了。”
小皇帝啐了一口,“朕当初就不该听了母后的话,娶什么宋家表妹作皇后。如今皇叔看不起朕了,到底要捧成尧来坐这皇位!”
江随只一旁听着,便见小皇帝如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在殿内踱着步子。“成尧?成尧呢?朕得先下手。朕不能让他来抢朕的位置。”
江随亦是作忧心状,“成尧如今在摄政王府上住着。御林军把手着,我等哪里能见着他的人呢?”
凌成显眼鼓如珠,都快落下来了。“他如今都住在皇叔府上了?”
“是啊。”江随这方掐准了时机,“陛下若任由这般下去,摄政王看重成尧,怕是迟早的事了。”
“那怎么办?”凌成显慌乱起来,“掌印看起来,是有办法的?”
江随笑着,“办法自然是有的,便就看陛下愿不愿意去做了。”
凌成显应声得极快:“愿意。当然愿意。”
“掌印有什么办法,便直说吧。”
江随看了看殿外的方向,“事到如今,只好斩草除根了。”
“斩草除根?”凌成显见江随目光中的狠辣,脚下直往后退了两步,“掌印想做什么?”
“自然是替陛下摒除异己。”
“如今御林军听摄政王的,摄政王听长公主的。陛下只需杀了长公主,摄政王自然会再度看重陛下。”
“杀、杀了皇长姐…”凌成显几分不可置信,“不行、不行。那是朕的皇长姐。”
江随道,“陛下还念着人家是皇长姐,长公主可从来没念过您是她皇弟。她和碧云宫中走得近,从头至尾,她便是要扶持成尧的。”
凌成显目光中忽也闪过一丝狠辣,“她、她喜欢成尧。她看不起朕。”说罢了,又紧紧盯向江随,“掌印说得对,朕早该杀了她!怎么就等到了现下?朕要杀了她,杀了她!”
江随心中颇为满意,只微微点头的功夫,便见小皇帝又左顾右盼。“可朕怎么杀她?锦衣卫听皇叔的,御林军也听皇叔的…朕、朕只有你了,掌印!”
江随笑了笑,将声音拉低沉了些。“陛下可还记得当初跟着舒长卫回来报复凌霆川的那些死士?”
“闻锦?”凌成显自然记得。
“舒长卫死的那天,庞越都反了,唯独闻锦宁死不臣。他、他也是条汉子。”
江随这方继续提点:“陛下莫忘了,舒长卫的死,长公主也是有份的。”
作者有话说:
想一次性写完,可是没写完。
明天发(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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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大结局(下)
下响的西山寺, 一派生机勃勃。
玉昀已然不发热了,身体也恢复了气力。因为如此的缘故,眼前那层灰蒙蒙的雾气也一并散开。阳光下, 寺院的金瓦红墙, 在劫后余生中显得格外鲜艳。
霍苓与孙茯正在院中散药。其中几个先试过药的流民已然康复了些许, 也在一旁打着下手。
玉昀身子很是轻松,此刻懒散在院子慢慢走着, 没有目的,也没有杂念。只是望着阳光洒在地上, 静静享受着庭院里的风,任由生命的气息蔓延过全身。
凌霆川搬着张藤椅坐在树荫下, 听着霍广从京城里得来的消息。
“世子爷说, 宋奇南已拿下了。不稍用刑, 已全招了。太后与皇后到是去求了陛下,陛下是没见的。如今,一干官员已经伏法。至于村落里, 将田地归还流民还得些许时日。未免有人浑水摸鱼,世子爷办得额外公道些。”
凌霆川笑笑,“齐靖安到底是个能办差的。怎早前就得了个纨绔的名声?”
霍广见少主轻快,便也跟着笑了笑,“您没回来之前, 世子爷确也没得长平侯看重。这回许才算是将人用好了。”
“行了。公事便说到这里好了。”
“齐靖安能干,便叫他多办一些。你也好省省精神。”他说着,起了身, 寻着庭院中那抹青色的身影去。
玉昀正看望过几个生病的流民, 几人是今早吃下的药, 已然见好。见玉昀来, 王福领着家中老小在地上连连叩首。“多亏了您,多亏了您。小的不会说话,带着他们给您磕头了。”
玉昀忙去将人搀起,“不必不必。大家见好,便是好事。”
话虽如此说了,王福一家子仍是跪着没起。玉昀也知道,再立着这儿只会压着人了,她身份在这儿,再怎么亲和也是叫人害怕的。手上却是一紧,熟悉的掌心与温热传来,不必回头便也知道是谁了。
凌霆川拉了拉人,“饿了,寻吃的去?”
玉昀跟着他走,也没多想,便见他往寺外去。“那边哪里有吃的?”
“寺中斋菜你还没吃腻味儿?”他说。
“腻味儿了,可斋菜养身。”玉昀摇了摇他的手,“你身子还得养着。”
他笑笑,“养着,也不差这一顿。带你开一顿荤。”
“……”大病初愈,玉昀胃口虽不说顶好,却也是嘴馋的。清早起来,寺中供应的米粥,她都多喝了两碗。若能吃顿肉,自然是好。只是如今流民才将将回到家中,疫病也才治了一半。又哪里能有肉买?
不明所以之间,凌霆川已又带着她去后山了。
小溪潺潺,从山顶倾泻而下。溪水里鱼儿活跃,一晃眼便见着好几条。玉昀方回神过来,他说的肉是什么。便见那人已挽起来袖口与裤腿,挑着他那柄轻剑下了水。
不多时候,两条肥鱼被他挑上了岸。他又忙着捡柴生火。鱼清理了干净,串在木头上,架着在火上烤了起来。
玉昀倒是惊讶:“你还有这等手艺?”
“我手艺不多,就这些了。”他修长的手指拨动着火上的木棍,又说起些许往事,“在北疆的时候,与他们在寨子里,北边河水里的冷水鱼最肥。烤着吃,鱼皮都是抢着要的。一会儿你试试。”
玉昀便去寻他闲着的左手,十指相扣,很是自然。
凌霆川侧眸来,“你做什么?”
玉昀干脆靠着他肩头去了,“反正没人,占便宜啊。”
那人嘴角一勾,便寻着她的嘴唇来。玉昀没反应得及,被吃咬了一口才想推开人。那人却不让,齿尖砸磨道,“占便宜,得公道些。你说的?”
“……”
鱼肉香气飘来,鱼皮被烤得恰好,香而不焦。凌霆川洒了些盐,方挑着一条肥的送来玉昀手里。
“这便算是开荤了?”玉昀问他。
凌霆川笑笑,“你知足吧。御膳房和京城里都吃不到。这是霍家寨特产。”
“……”她也没计较,先吃鱼皮。鱼皮被冷水浸过,方才上火烤。外头喷香,里头爽滑柔嫩。口感及其美妙。鱼肉入了盐味,肉质鲜美,“就是刺有些多。”
凌霆川也就听着她的牢骚。她自幼养得矜贵,宫廷中的鱼都是鲈鱼类的海鱼,自然是没有刺的。“那些海鱼是没有刺,可定不及这山野间的养人。”
玉昀小心一点点理着鱼刺,方看看他,“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吃过了肉,凌霆川寻着树荫打盹。风从山上来,凉入心肺,玉昀靠着他的臂膀上,正拿着根鱼刺签牙缝儿。手忽的被他打了一下,手中的鱼刺便是一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