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成显砸磨着后齿,“掌印说得没错,皇长姐和宋府还有过过节!她如今是风光了,朝中上下都念着她出城赈灾。朕呢?她可管过朕?朕如今都不知如何面对母后与皇后!”
“那,便叫杂家替陛下去劝劝太后娘娘。陛下不必太过忧心,往华庭轩解解闷子便是。”
江随说着又是一揖,见小皇帝连连称好,方转身往养心殿回了。
太后宋氏见是江随来,面色已然压不住了。“掌印,陛下呢?怎么说抄家便抄家,哀家与皇后还在后宫,便当我们都是死了么?”
“娘娘,这回是长平侯亲自拿的人,是摄政王下的令。”江随先说明了一番,便听宋氏一声迟疑,“这…这也不曾知会陛下么?”
“不曾。”江随又指着养心殿里头,“这儿不方便说话,娘娘里边儿请。杂家与您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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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风是热的,大雄宝殿四面的门窗,都落了遮光的帘子。殿内有些暗,玉昀让人挑开了一角的门帘,借着漏进来的光,正学着一旁霍苓手里的动作分药包。
原本药材她识得不多,经得霍苓这两日教习,常用的便已能认得不少了。这会儿正往每一包药材里,添着茯苓。
玉昀手上还没有轻重,说是二两,还得拿一杆小秤称一称。一旁霍苓则利索极了,随手一抓便知道分量,连秤都不用,便往每个药包里分发着。一旁叶谷看得都痴了,“霍师叔爷好厉害。这般的手法,太医院都没几人会的。”
霍苓手里动作没停,头也没抬,“太医自然不会。药都是叫别人替他们拿。实则药医同源,不知道药材好坏根本,病便治不好。”他是及其强调要自己过问药材的,以往山寨中进的药材,来处、产地、气候、制法,一一都记在账上,最是清楚。
玉昀笑了笑,“霍先生最是认真。这里我弄好了,您看看分量对不对。”
霍苓果真来看了看,查看得很是仔细,指了指最旁边的一处,“这里,好似少了一味桂枝。”
玉昀跟着过去看看,发现真是自己大意了。这会儿正去寻小秤,便见霍苓随手一抓,便是一两桂枝添去了药包里。
这回用的药材都是寻常药材,百姓也用不起太精贵的,更何况,是这么多的人。霍苓便说,精贵的药材多半也没有必要,大多时候,普通药材便能医治百病。而遇到急症,才需几味贵药吊一口气。
玉昀一旁听着,便又打探起来,“那,摄政王的病呢?也是普通药材可以医治的么?”
“……”霍苓手中的动作明显地停了一停。“他身上蛊毒离奇,鄙下暂且也还未寻得办法。”
玉昀忙又问,“那可有什么可以续命的贵药?”
霍苓长长叹息了口气,“续了又续,已是三五年了。”
“……”玉昀心口不平,暗自怨恨起皇祖母来。便听身后起了脚步声,又带着几声小声的咳嗽。
“霍先生的药分完了么?孤问你借人。”
霍苓忙是一拜,“少主哪里的话,公主有心,帮着霍苓分药。药早就好了,霍苓也不阻着少主和公主。”
身后那人行到玉昀身侧,手便摸索过来,将她的握了过去。那人目光落在她面上,迎着下响的斜阳竟泛起几分暖意。那到底是玉昀不常看到的,便格外珍惜了些。她便也笑着迎了上去,“借我要去哪儿?”
他嘴角也微微上扬:“随我来便知道了。”
西山地处京郊连山山脉,占地广阔,风光无限。夏日的知了鸣个不停,晚风也起了,带着北边而来的丝丝凉意。一路松石为伴,虫鸟交鸣;树荫洋洋洒洒在山间小道上,傍晚的夕阳显得柔和又安静。
二人走得不快,玉昀原还被人牵着。一时又被小道旁新开的鲜花引了过去,便干脆挣脱开他的手,更加散漫了些。一会儿看看花,一会儿望望远。京都城就在不远处的脚下,此时,显得格外渺小。
临着半山腰,玉昀便有些乏了。寻着块大石将自己安置下来,擦了擦额角的汗。凌霆川也没勉强,只说是带她上山来看看景色。
玉昀边看着那边高处的路,边与人道,“山顶我是去不了了。走不动了,还有些咳喘。”玉昀又看了看他,“你呢?你不累么?”
“倒是还好。”他话里懒散,是负手立着一旁,也正望着山下远景。
玉昀道,“这里的景色,已是顶好了。”
便听他问,“想好了么?”
“什么?”她侧眸过去,有些后悔没带上一面团扇,走了一路上来,汗都顺着额角流下来了。
凌霆川走近了些,弯着一双长眸问:“你要,称我做什么。”
“……哪儿那么好想呢。”
“你我还什么都不是呢。”
“……什么都不是?”他话尾上扬了几分,似有些不信她说出这样的话。
“不然呢?提亲,纳彩,你哪样做过了?”玉昀很是理直气壮,是以也不去想改称呼他什么的问题。改口是很难的,皇叔叫多了,换成其他的称谓总觉着奇怪。心中虽已不是当他作长辈了,可一时也想不出来该怎么称呼。
那人没接她的话,却负手望向远处,“这场大难不知什么时候过去。到时候再说罢。”
玉昀不多勉强,也不提他的病。却望着一旁坠满枝头的野山桃。“摘桃子吃吧。”
凌霆川应声,果真去了。桃子熟透了,十分饱满。轻轻一掐便似能掐出水来。只是皮上多毛,入口会涩。他又寻着溪水洗干净了,方回来寻人。
玉昀却是半躺在大石上睡着了。
凌霆川走近来,寻着她手里的帕子将桃子包好。方将人扶回来怀里。女子眼线狭长,眉如轻柳。鼻骨似隽秀的山棱,唇…唇最是好看。却见她蹙了蹙眉,往他怀里钻了钻。
“不舒服么?”他轻声问起,又抬手去探她的额头。触及那里的滚烫,他方知道不对,一把起身来背着人往山下去。
傍晚的风有些凉,回到观音殿的时候,天色已然迟了。
霍广方还跟着二人身后,一回到寺内,便被凌霆川支去请霍苓和孙茯来。
玉昀睡得昏昏沉沉,只知道自己是匐在凌霆川背上的,一路多有颠簸,他气力稳当,她睡了一半,醒了一半。醒着的时候也没与他说话,在他脖颈间闻见熟悉的药香,便好似与他说了一番话似的,也不觉着是一个人了。
入了观音殿,又闻见几缕藏香。方觉十分讲究寺内的卫生,这般发疫病的时候,早早嘱咐僧众将各殿内的檀香,换作了这一味藏香,说是能防病强体的。
她没多清醒,却也知道自己回来了。凌霆川将她放在了被褥上,她便又开始发了寒。那人的手掌在她额上探了探,她方缓缓打开眼来,烛火下,凌霆川的影子有些模糊。她又伸手去摸了摸,确认了是那副瘦削的轮廓没错,便发现他下颌上起了些许胡渣。
“脸好像脏了。”她说,话里有些嫌弃。
“寺里不好打理。你若不喜欢,明日我修整了再来见你。”
那人话里温柔极了,玉昀又缓缓合上了眼,嘴角依旧弯成了一道弧线。“好啊。”
凌霆川抚着她脸上的线条,看她缓缓睡去,又见那些红疹有些溃烂,更有些许已爬上了她白皙的脖颈。他眉头紧了紧,忽然有些后悔。他或许不该就这么放弃她的,她该能活下去。
霍苓悄声进来,虽是十分谨慎,却依旧有些脚步声响。
“少主…”
凌霆川的目光流连在女子温和的面上,少许时候,方缓缓回头,抬眸望着霍苓。“你与孙太医,可有法子应对疫病了?”
霍苓道,“请少主借一步说话。”
绕出来观音殿外,孙茯也一并在候着。见凌霆川出来,孙茯同是一拜,“摄政王。”
凌霆川免了礼数,便问起他二人,“霍苓的意思,该是有了新进展。”
霍苓道,“只是有了个方子,还得先试。我落下狠药,虽有孙太医的底方端着,却仍是怕,病人体弱,撑不过去。”
“……”凌霆川听得眉间已无法舒展,“你有几成把握?”
霍苓一拜:“五成。”
“那便试。选些年轻的病患先试。若是太过,也还有余力和机会调整房子。”凌霆川落了话,却又问,“公主呢?她的脉象,还能等多少时日?”
霍苓叹息了声,“公主脉象算是健朗,不过早前好似有过一场大难。那药,她是不能先用的。还得等前一批的病人有了结果才好下药。如今人已发了几回高热,那些疹子是血上的热毒,看来,也已快要蔓延全身了。推算来,慢则七八日,快则只有三五…”
话没完,便听得对面人几声轻咳。霍苓忙去扶人,“少主的身体也是强撸之末,如今又染了疫病。霍苓该与你新开一副方子调理。”
他挥挥手,“罢了。我便就用你新试的方子。”
“……少主。”霍苓望向那双长眸里,几分不可置信。
“我这副身子若是都能抗过来,她便该也能。”
霍苓劝道,“药是狠药,若您撑不过来…”
凌霆川摊开左手,露出灰黑色的脉络,“若撑不过来,孤本也时日无多。”
孙茯立着一旁,见得那些脉络,也是一惊,忙道,“摄政王这是…”
凌霆川看向孙茯,也没什么好藏着,“是淑太后当年落的蛊毒。”
孙茯心有悲悯,垂眸一拜道,“毒已深入五脏,这是造孽啊。”
凌霆川合掌回来,与二人道,“那便就如方才说的,与孤试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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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昀这一觉下去,便不知道时辰。再睁眼的时候,只觉天也是灰蒙蒙的。身上气力似都被抽干了,抬起半面身子,便耗费了好些气力。
看身旁的位置是空空的,她心中也有些空空的。这连日来,凌霆川都是在这儿睡的。如今不在了,她便要起身寻人了。
夏日的艳阳高照,在玉昀眼中,却似蒙了一层灰色薄雾。所有的光鲜都好似淡然了些许,就连佛殿的金瓦红墙,也仿佛退去颜色,显得有些苍白。
霍广是候在门外的,见玉昀扶着门边出来,忙上前来扶了。“公主起身了?霍广与您打水来。”
玉昀看了看霍广,自觉得有些不对,方问起,“你家少主呢?”
“少主服了药,正在偏殿里歇息。”
“服药?他怎么了?”虽知道他身子不好,是需要服药的,可以往却也没说过,服了药是要歇息。玉昀与他同处了几日,药都是霍广端来当着她的面喝,喝下便是喝下了,也没见什么异样。
霍广只道,“是霍苓与孙太医初拟了疫病的方子,药性有些烈,少主他坚持替公主先试药。”
“他在哪儿呢?带我去看看。”玉昀急着往外走,脚下有些虚浮,也理不了了。霍广扶着人的手一紧,深怕人跌去了地上。
玉昀因心急,咳喘了两声,“他那般的身子,还与我试药做什么?”
霍广脚下引着路,边劝着,“那边有霍苓看着少主,公主莫急,小心脚下。”
这么听着,玉昀方觉着嗓子眼中那颗心脏落回来几分。随着霍广寻去偏殿里,方见佛像后头,铺了一张被褥。霍苓虽是守着一旁的,凌霆川却是将自己蜷在一角的,被子紧紧被他拉扯在身上。玉昀忙靠近了些,便见他唇上惨白,额角还渗着细汗。
“是什么药,非得他来吃?你们也是惯着他的?”玉昀话里有些重了,问的是一旁守着的霍苓。
霍苓此时答得不紧不慢。“是西域七草。鄙下早年游历北疆,是从西域药谱里翻出来这一味草药。此药剧毒,治血毒之症却有奇效。”
“我不听你那些药理。他怎样了,抗的过去么?”她话说着,已跪坐在褥子上,将那人上半身抱来自己怀里。
“这,是少主坚持的。”
“霍苓依着他的脉象,调理过药效轻重。希望无碍。”
“什么叫希望?”玉昀望向霍苓。
“希望就是,还有些冒险…”霍苓自然感觉到玉昀的紧张,却依旧只好照着道理答话。“这些年少主的身子都是霍苓在调理,如今已是退无可退。霍苓自然不能拦着少主做他想做的事。想必少主是想,他能保住公主平安,便也不枉…不枉此生。”
霍苓的声音听起来几近麻木,平淡得过分了些,好似那些生生死死的,在他们主仆二人之间早已成了既定的事实。可玉昀不是。她嘴上虽说那些同病相怜、时日无多的话,她心中却还是向生的。
她额上还发着热,身子也在发寒,可阳光虽是蒙着一层灰雾,也依旧叫她向往。
她还不想死,是以也不想他死。
她素来是独个儿惯了的。虽有轻音阿翡,后来还有了成尧。人都是贴着身,却不能全贴着心。她虽也曾利用他手里的权势去解决自己想做的事。可也喜欢和他斗嘴,习惯了旁侧有个人打趣。她依旧是向生的,那便希望他也是。
如此两人在一处,便不觉得额外地孤单了。
看着怀里的人紧闭着的眉眼,玉昀伸手去探着他脸颊的轮廓。
“什么叫不枉此生啊?”
“我到宁愿看你事不关己的样子。”
怀里的人眉头微微蹙了一蹙,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只是他的脸颊很冷,用手摸起来,这般的夏日里也同冰块一样。玉昀又寻去了他的薄唇,那里的温热,她昨日还尝过,此刻已然都退去了似的。
她心中也跟着一阵冰凉,方缓缓抬眸看向霍苓。
“你与他吃的什么药?便也不必试了。左右都是要过这一关的,便也与我一碗。”
“……公主。”霍苓话里终于有些哽咽。
“也不必劝我了。你既劝不动他,自该知道,也劝不动我。”她说着,扯了扯地上的被褥,将怀里的人裹紧了些。“他这一身的病痛,若能了结了,我也会觉着轻快些。只是,我记得他是怕冷的,我得陪着他。”